終機峰的瓴道子懶懶打了個哈欠,在早春的清晨慢吞吞打開木窗,伴隨著裊裊雲煙破窗而入,在小院正門口,他又望見了那道小小的鵝黃色影子。
自從新月秘境結束後的這半個月以來,每到早上,這小丫頭都會進他院子裡瞧上一瞧。
鵝黃色的身影站在籬笆外探頭探腦,為不打擾他休息,不知道安安靜靜一言不發等了多久。
瓴道子對這樣的景象已經習以為常,在心底無奈笑笑,很快走進院子,為她打開籬笆中央的小門。
「謝謝瓴道子長老!」
秦蘿像兔子一樣竄進來,生出一陣涼爽輕柔的風,末了睜圓雙眼看向他,瞳仁里滿滿全是迫不及待的目光:「我我我能去看看它嗎!」
孩子就是孩子,總是耐不住性子。他分明只是普普通通煉個丹,倘若有不明真相的人見到她這般火急火燎的模樣,大概會以為找到了什麼絕世寶貝。
這終機峰是丹修的地盤,瓴道子則是丹修里數一數二的老前輩。
放眼九州百界,劍修冷硬且窮,樂修風流且雅,邪修詭譎且戾。至於他們丹修,絕大多數是懶散愜意的性子,平易近人好說話,鹹魚成性不擅殺伐,縱觀全身最大的特點,是賊有錢。
瓴道子年輕時賺錢成癮,依靠絕妙的手藝發家致富,如今靈石多到數不完,堆起來可以讓蒼梧仙宗再多一座巨型山峰。
——然後他返璞歸真了。
連續數年的聲色犬馬後,一切都變得索然無味。
曾經名動天下的丹修第一人退隱山林,在終機峰找了這處最為偏僻寂靜的角落,平日裡種種花吃吃草,無聊就和小弟子們用靈石打彈珠,冷了便拿銀票燒一燒,如此這般的田園生活樸實無華,所幸並不會讓人感到枯燥。
在最開始的時候,他原本是沒打算幫秦蘿煉丹的。
那個小丫頭在某天忽然找到他,帶著一本年紀比瓴道子還大的泛黃古書,以及一朵光華氤氳的歸一蓮。
丹修第一人聲名遠揚,欲令其煉丹的修士多不勝數。這其中從不缺少身居高位之人,在絕大多數時候,瓴道子要麼閉門不見,要麼打著太極禮貌回絕,秦蘿區區一個小丫頭,實在沒什麼請得動他的理由。
直到瓴道子隨意一瞥,看清那本古書上的字跡。
焰獄。
這是他未曾聽聞過的一種毒,歸一蓮是解藥里不可或缺的材料——這是瓴道子未曾料到的事情。
眾所周知,歸一蓮乃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寶物,若是以它為引子,能煉製出無數常人無法想像的天靈地寶。
他聽說過新月秘境裡的事情,秦蘿幾乎是用性命換來的這朵花。可她卻不打算憑它增進修為,也沒有將其煉入法器之內,而是……用來解毒?
這可真是奇了怪。
焰獄失傳已久,她能解誰身上的毒?
「你這花——」
秦蘿初初前來拜訪時,瓴道子端詳古書許久,思忖片刻,識海里終於現出一個少女的影子:「想用來解除楚明箏的毒?」
那團鵝黃色的小東西用力點頭。
楚明箏身上的毒詭異非常、毒性極烈,哪怕是大名鼎鼎的當世醫聖,也說不出關於它的半點消息。
這古書上記載的[焰獄]的確與之相符,可關於症狀的描述實在模糊不清,僅憑寥寥數語,根本沒辦法妄下結論。
「歸一蓮舉世罕見,倘若被煉入解毒丹丸,你可就喪失了一件寶物。」
那天的瓴道子心覺有趣,同她多說了幾句:「這麼好的東西,當真要便宜別人?更何況古往今來的奇毒何其之多,萬一楚明箏所中之毒並非焰獄,你豈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我……我沒關係的!」
秦蘿上前一步,相貌稚嫩,神色卻是認真:「寶物以後慢慢再找就好了,長老,請您幫幫我小師姐吧。」
這倒是有趣。
一顆天級丹丸,無異於一條能讓修為突飛猛進的通天大道。
他見過無數為了寶物自相殘殺的親人好友,每每都當作一場笑話去看,如秦蘿這般拱手相讓的,卻是少之又少。
焰獄是瓴道子從未聽說過的劇毒,作為一個醉心丹道的修士,他其實很樂於嘗試新鮮事物。
更何況……眼前這個在傳聞里囂張跋扈的壞脾氣小姑娘,似乎同其他人口中說的不大一樣。
就這樣稀里糊塗地,他終是應下了秦蘿的請求。
煉丹絕非一日之功,小朋友對解藥心心念念,每日都會來看上一眼。
瓴道子逐漸習慣了她的拜訪,懶聲道:「你尋來的材料皆是絕佳,融合得很不錯。待得明日,應該便可開爐取丹了。」
秦蘿開心得原地跳了跳,仿佛能隨時滾成一個球:「謝謝長老!」
「不過,」青衣男人笑笑,「你沒有把此事告訴楚明箏嗎?」
秦蘿畢竟是個臉皮薄的孩子,聞言有些不好意思,周圍分明沒有旁人,卻還是悄咪咪壓低了聲音:「我想給小師姐一個驚喜。」
而且煉丹之前,瓴道子長老給她打過預防針。
他是頭一回煉製這種丹藥,有一定機率會失敗。如果她先是興沖沖告訴小師姐,自己有辦法治好那個古怪的毒,結果最後煉丹失敗,一切全都成了竹籃打水一場空,那樣的話,小師姐一定會非常非常難過。
不過,瓴道子長老絕對沒問題的!她問過爹爹娘親,都說他是蒼梧仙宗最好的丹修。
一想到小師姐能恢復相貌、聽見別人講話,秦蘿就比考了雙百分更加激動,迫不及待想要明天快快到來。
「唉。」
伏魔錄在識海里唉聲嘆氣:「歸一蓮啊,天級的神丹啊,就這樣白白送人了,我看著心裡都難受——不愧是你。」
秦蘿用神識摸了摸它,權當安撫。
以前的老師們對她說過,東西是死的,人是活的。
修真界那麼大,她想要天材地寶,自己再去找找便是,比起它們,小師姐只有獨獨的一個。
念及此處,女孩心跳加快一些。
她看見過小師姐身邊的那些字,心魔纏身、神志不清,在蒼梧仙宗里被當場誅殺。
既然陸望和傅師姐都能擺脫原本的命運,那小師姐也一定可以。
「明日吧。」
瓴道子笑笑:「明日清晨,你就能得到解藥了。」
從瓴道子的居所離開後,下一個目的地是駱明庭的院落。
她娘親聽說駱師兄做菜很有一手,迫不及待想要拜師學藝。「拜師」二字一出,簡直把駱明庭嚇了個夠嗆,連連擺手推脫以後,答應教她做些家常小菜。
娘親說了,今天將成為見證奇蹟的時刻。她和駱師兄會雙劍合璧,聯手做出一桌大餐,准能讓在場所有人都拍手叫好。
明天就能得到小師姐的解藥,秦蘿心裡高興,無論做什麼事兒都腳步輕快,乘上校車一樣的仙鶴後,忽地心口一動。
或許……在前往聞月峰以前,她還可以去另一處地方看看。
仙鶴堪比飛行法器,擁有一定的靈力與靈智,兩隻翅膀大大張開,會發出呼呼的聲音,如同坐上了半空里的雲霄飛車。
秦蘿被風迷了眼睛,只能急匆匆垂下腦袋,等耳邊的呼呼啦啦一點點褪下,才勉強睜開眼睛。
無量峰是醫修的地盤,種了漫山遍野花花綠綠的靈植。她一路小跑,直到推開醫館的大門,鼻尖都縈繞著沁人心脾的幽香。
「蘿蘿。」
門邊的女修早就眼熟了她:「又來看小狐狸?」
秦蘿點頭,輕車熟路跑向角落的房屋裡邊。
因為傷勢太重,小狐狸仍然住在這裡。
據醫修姐姐所說,它受了好幾處足以致命的貫穿傷口,不僅如此,身上還遍布著大大小小、新舊不一的傷疤,不知受了什麼人的虐待,觸目驚心。
它要想慢慢好起來,絕不是一日之功。
聽見推門聲響,雪白的圓團微微側過腦袋。
又是她,每天都要來這裡一次的小孩。
白也眯了眯眼睛,眸光淡且冷,尾巴尖尖無聲一晃。
「小狐狸小狐狸,你有沒有想我!」
秦蘿輕快上前,一雙大眼睛直勾勾對上狐狸的視線,笑意滿滿當當溢出來:「昨天睡得舒不舒服?傷口是不是好多了?那些醫修姐姐說,從今天起,我就可以帶著你去外面逛一逛,你有什麼想去的地方嗎?」
他想去蒼梧仙宗的每座山中看一看找一找,無論惡龍赤練是死是活,都必須查出它的所在之處。
那怪物死了最好,倘若還活著,不知會惹出什麼禍端。
奈何如今的白也沒辦法講話,只能一動不動蜷縮在小窩裡,任由思緒漸漸發散。
眼前的人類幼崽說不定有些傻笨,居然會對著一隻狐狸說話。還有她那句「想不想我」……
光天化日之下大談想與不想,如此直白大膽,她莫非不覺得羞赧麼?
像他,就從沒對誰說過「想你」二字。
小窩裡的白糰子冷冷翻了個身。
下一瞬,四隻爪爪開始無助撲騰——
秦蘿小心翼翼伸出雙手,將小狐狸抱在懷中。
毛茸茸的大尾巴用力晃了晃。無論是第多少次,少年殺手都習慣不了這樣的動作,仿佛他脆弱得沒了用處,時時刻刻需要受到保護。
白也不想變成被抱住的那個角色。
片刻,秦蘿摸摸狐狸耳朵:「今天帶你去個新地方吧。」
秦蘿去的地方,自然是駱明庭冬暖夏涼的小院。
駱明庭是個樂修,對於符咒陣法並不擅長。好在這人有個鐵哥們雲衡,從後者手上順走了不少好東西,用來把自家院落布置得井井有條。
——不幸的是,自從駱明庭跟著秦蘿一起狂擼食鐵獸,被揉成大毛球的食鐵獸本尊便惱羞成怒,聲稱以後的靈符三千靈石一張。
造孽啊。
因為去了趟醫館,秦蘿是最後進入小院的人。比起上一回聚餐,今天桌前的食客更多。
江星燃、陸望、謝哥哥、雲衡師兄、秦蘿她爹,還有——
視線停留在某處,秦蘿不由一愣:「他怎麼會在這兒?」
一旁的江星燃哼哼兩聲,語氣不悅:「我也很想知道。」
在她視線停頓的角落,男孩渾身不自在地皺了皺眉頭。
鄭鈞傲也不想來的。
他因心血來潮捉弄了一次楚明箏,被長老們重重責罰不說,還要寫出她的數條優點。
他只見過楚明箏寥寥幾次,哪會知道她究竟有何可取之處。如今唯一的辦法,是儘可能多地出現在楚明箏身邊,同她有所接觸,沒想到今日才剛剛見到她,就被江逢月前輩抓來品嘗菜式。
……真是尷尬死了。
鄭鈞傲心中煩悶,眉頭擰成小小的鎖。
他不是頑劣不堪的性子,心知那天的的確確是自己不好,只不過礙於臉面,一直不願親口承認。
更何況,在新月秘境結束後的這半個月裡,隨著楚明箏的見面次數一點點增多,男孩生出了和之前截然不同的念頭。
他曾經人云亦云,聽說這是個心高氣傲、不愛搭理人的怪師姐,偶爾見到楚明箏,也打從心底里覺得她性情陰沉,不好接近。
可是……事實好像並非是這樣。
無論說話做事,她總是溫溫柔柔的。有時遇見修為不高的師弟師妹,也不會露出高高在上的表情,反倒是其他弟子總會刻意避開她,帶著憐憫與同情的神色。
鄭鈞傲曾經對她說過那樣過分的話,楚師姐卻從未刻薄地報復他,偶爾同他講話,語氣向來很淡很輕,稱不上友好親近,但絕對不差。
……她不應該是這樣的性子。
倘若楚明箏真如傳言裡所說,是個孤僻傲慢的怪人,鄭鈞傲定不會覺得多麼內疚。可她越是溫和,便襯得他越發惡劣,如今每每與她相見,都彆扭得說不出話。
他害怕知道,自己才是那個傷害了別人的壞蛋。
「來來來,飯菜上桌囉!」
江逢月沒有前輩的架子,不知道的人見了她,還以為是哪個平易近人的年輕師姐,這會兒端著大大小小的菜盤,所過之處生起連綿的香。
她身旁的秦止同樣雙手滿滿當當,沉了聲道:「這種粗活我做便是。」
「大家快來嘗嘗。」
江逢月把菜上齊,特意給辛辛苦苦打下手的自家道侶夾了筷熱菜:「這是我專程學來的衛州特色菜。」
江星燃對「特色菜」三個字恐懼深深,聞言一個哆嗦。好在劍聖前輩確是真愛,面不改色地將那玩意兒一口吞下。
江星燃看見他出現了極為短暫的一瞬停頓。
江逢月滿懷期待:「怎麼樣?」
秦止:……
秦止:「絕無僅有、綿軟多汁,很絕一青菜,真誠建議諸位前來品嘗。」
他說得一氣呵成,卻不知怎地,身側江逢月的動作微微頓住。
另一邊的駱明庭小小聲:「前輩……這是雞蛋。」
江星燃:!!!
江星燃剛夾上一筷子雞蛋的右手停在半空。
離譜。
這也太離譜了!口味就罷了,怎麼連顏色都會變得如此詭異,這盤雞蛋究竟是雞阿娘和草阿爹的小孩,還是染了個青草一樣狂拽的發色啊!
而且救命救命,身為一個盡職盡責的拍馬屁機器,劍聖仿佛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打擊,已經開始滿臉內疚地瞳孔地震了!
秦止的翻車車來得猝不及防,一桌人紛紛假裝四處看風景,心照不宣左顧右盼。
最終還是駱明庭識時務,輕咳一聲轉移話題:「蘿蘿懷裡的那隻小狐狸,傷口恢復得如何了?」
「已經度過危險期,不會有生命危險了。」
秦蘿立馬接話:「但是它之前受傷太嚴重,因為體質太弱,不能使用功效太強的靈藥,所以會恢復得慢一些。」
「只可惜沒辦法查出來,究竟是何人將它虐待至此。」
雲衡趕忙為轉移話題的偉大事業添磚加瓦:「曾經的確有重傷的動物從外邊跑進蒼梧,不過……弟子為發泄心中煩悶,拿山中動物出氣的事情,也的的確確發生過。」
秦蘿聽罷皺了皺眉,把小狐狸抱得更緊。
「對了。」駱明庭抿唇笑笑,視線匆匆掠過自己多年的好友,「狐狸和你的大熊貓相比,哪個摸起來更舒服?」
雲衡目露殺氣。
駱明庭,賤人!
「唔……是不一樣的舒服。」
小朋友認真思考:「咩咩是大大的,可以把我整個抱起來,撲進它的懷裡特別暖和;小狐狸是小小的一團,用臉蹭它的尾巴,像是躺在雲里一樣。」
江逢月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大熊貓?」
「就是黑黑的眼圈,胖胖的身子,最愛縮成一個球,躺在竹林啃竹子。」
駱明庭:「秦蘿師妹很喜歡它,還取了個名叫『咩咩』——噗。」
「哦!」
江逢月目光悠悠一轉,落在不遠處的某人身上:「咩咩啊——好可愛噗噗。」
雲衡:……
駱明庭。
賤人!!!
「對了。」
雲衡雙目含笑,看不出喜怒哀樂:「大熊貓叫咩咩,這隻小狐狸有名字嗎?」
他說著一頓,沒有給出任何思考的時間,很快接話:「狐狸叫聲不是嗷嗷嗷嗎?叫它『嗷嗷』如何?」
嘖嘖。
駱明庭心知肚明,雲衡被取了個恥辱至極的名字,如今偏生要和狐狸槓上,讓它與自己做伴。都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他幾十上百歲的人了,還跟小孩一樣幼稚,也不嫌丟人。
另一邊的江星燃舉起右手:「不如叫『來去如風霹靂閃電雪山飛狐』!這隻狐狸多帥啊,怎麼能叫嗷嗷咩咩那種名字呢!」
駱明庭沒忍住,眼看雲衡的視線逐漸犀利,噗嗤笑了一聲。
被秦蘿抱住的小狐狸安靜抬頭。
好吵。
白也一向不喜歡太過吵鬧的環境,這會兒被團團圍在正中央,渾身上下皆是不自在。還沒反應過來,忽然聽其中一人開口道:「是嗎?但狐狸就是嗷嗷叫啊,和食——熊貓沒太大不同。」
好傢夥。
駱明庭心底嘖嘖不停,口口聲聲說著自己最討厭小孩,也並不稀罕被他們喜歡,結果這人居然開始吃一隻狐狸的醋,可憐可憐。
雲衡一面說,一面冷著臉微微揚了下巴:「秦蘿師妹可曾聽過它的叫聲?」
秦蘿乖乖搖頭。
這隻小狐狸安靜得很,從沒發出過丁點兒聲音,若不是雲衡師兄方才提起,她都快忘了它也會叫。
雲衡冷聲,一派高嶺之花似的正派模樣:「不妨試著摸它後背或尾巴,掌握分寸,別太用力。」
因為小狐狸受了傷,秦蘿之前從不敢細細撫摸。如今好不容易等它們癒合不少,小姑娘靜靜低下頭去,試探性伸出右手。
白也蹙著眉想要掙脫,卻發覺無處可躲。
狐狸的白毛比熊貓更軟,細細小小的一團團一簇簇,仿佛有種奇妙的吸引力,能把掌心吸附其中,不捨得挪開。
雪白的毛茸茸之下,能隱約感受到綿軟的皮肉,薄薄一層,帶著小動物獨有的溫熱,好像稍一用力就會破掉。
女孩柔軟的指尖輕輕一勾。
戰慄從血肉蔓延到渾身經脈,惹來一波接著一波的癢,絨毛兀地豎起,小狐狸喉嚨微動,忍著沒發出聲音。
白也不明白她這樣做的用意,只覺這種動作太過親近,叫人羞惱非常。大大的尾巴用力一晃,很快被秦蘿輕輕握住。
江星燃:「好大!一千個咩咩加起來,才能比過它的尾巴!」
臭小子,讓他明日做三倍的課業。
雲衡微笑:「江師弟有所不知,有兩個詞,分別叫華而不實和短小精悍。」
秦蘿沒說話,手指撓痒痒似的動了動。
好舒服。
叫人想要把整張臉都埋進它尾巴的那種舒服。
動物尾巴往往最是敏銳,白也更是未曾被人觸碰過那個地方。
古怪的觸感刺激著識海,上一波酥麻堪堪盪開,秦蘿又動了一下手指頭。
他是絕對絕對不可能叫出聲音的。
曾經無數次的嚴刑拷打、殘酷訓練,白也無一不是咬緊牙關堅持下來,因此——
小狐狸雪白的大尾巴軟綿綿一晃。
小狐狸把臉埋進秦蘿手臂,似是有些害羞:「……唔嗷。」
細細軟軟的聲音。
秦蘿:「好、好可愛!」
閉嘴,不要用這種奇怪的詞語形容他。
白也咬牙,尾巴發狠似的掃了掃她側臉,奈何沒什麼力氣,成了加重版撓痒痒。
雲衡微笑:「聽見了吧?其實狐狸並不會比其它靈獸更颯,要論冷酷帥氣,還要數——」
「好可愛!」
江星燃:「帥氣在可愛面前不值一提!我好像更喜歡它了!」
雲衡:呵,男人。
課業,五倍。
這餐飯吵吵鬧鬧雞飛狗跳,等終於吃完,天邊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
幾個大人忙著整理飯桌,秦蘿則興高采烈掏出問春風,給朋友們展示自己好不容易琢磨出來的曲子。
譬如現在,繼《兩隻老虎》、《機器貓》和《好運來》以後,小朋友開始彈起了《小星星》。
楚明箏本是在幫忙收收撿撿,望見秦蘿喜笑顏開的模樣,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可惜她聽不見聲音,與他們之間仿佛隔著層厚厚的無形牆壁,無論如何都融入不進。
只不過……蘿蘿能越變越好,她自是高興的。
技藝日趨精湛,身邊的朋友一天比一天多,聽說秦蘿還尋了瓴道子煉丹,等歸一蓮製成的丹丸出世,她的修為定然又能突飛猛進。
一切都很好,楚明箏只是有些遺憾,自己不能親耳聽聽那孩子奏響的琴音。
她想得有些出神,猝不及防之際,對上一雙澄澈的杏眼。
秦蘿不知為何很是高興,興沖沖朝她咧開嘴角。
於是楚明箏也下意識笑了笑。
這會兒正在下雨,所有人之間,唯有一個格格不入的異類。
鄭鈞傲待不下去,想要快快離開,卻發覺忘了帶傘,只能幹巴巴站在房檐下。
聽見越來越近的腳步,男孩刻意板起臉,一眨眼,便有把漆黑的傘橫在跟前。
楚明箏沒說話,把傘遞給他。
什麼啊。
她幹嘛擺出這種假惺惺的模樣,討厭他直說就好了,像這樣、像這樣——
綿綿細雨沁入骨頭,男孩徒勞握了握手掌,將她伸出的右手用力一推:「我不需要!」
他思緒紛亂,很快踏著雨水匆匆遠去。楚明箏低頭看了看手裡的雨傘,露出有些疑惑的神色。
與鄭鈞傲相比,待得第二日來臨,秦蘿要顯得高興許多。
準確來說,是興奮到連夢裡也帶著笑,醒來後時時刻刻揚著嘴角,走路像在飛。
昨晚小狐狸睡在她屋子裡,今日便一併帶去了山中。等她抱著狐狸,從瓴道子手裡接過那個裝著丹丸的木質小盒子,更是高興得一把撲進了對方懷中。
像是秦蘿自己能從這顆解藥里得到多大好處似的。
伏魔錄不贊同她把歸一蓮輕易用掉,然而見小朋友這般神采奕奕,也不由沾染了幾分喜慶。
「恭喜恭喜。」
伏魔錄道:「接下來怎麼辦?直接送給你小師姐服下?」
秦蘿點頭。
她在天道給出的黑字里看過,小師姐會在不確定的某天心魔纏身,要想救人,一分一秒不能耽誤。
乘上騰空的仙鶴,女孩用力呼吸一口冷冰冰的空氣,心口砰砰跳個不停。
等她見到小師姐,就把這份解藥給她,到時候——
秦蘿抿了抿唇,把整張臉埋進小狐狸後背,開開心心蹭了蹭。
靈鶴飛得緩慢,四面八方湧來清新舒適的風。昨天下過雨,空氣像是被濯洗過,乾乾淨淨的,叫人心曠神怡。
眼看即將抵達小師姐所在的聞月峰,秦蘿目光一晃,瞥見另一隻靈鶴的影子。
鄭鈞傲臭著一張臉,一動不動坐在上面。
真奇怪,他人緣不差,身邊總是跟著好幾個朋友,像這樣孤零零一個人待著,秦蘿還是第一次見到。
她不喜歡鄭鈞傲,不願和他打招呼,對方顯然是同樣的態度,冷冷別開視線。
不知是不是錯覺,當男孩轉開目光後,面上的神色突然僵住,顯出些許愕然與驚訝。
秦蘿心中好奇,隨他低下腦袋。
蒼梧多的是叢林遍布,放眼看去翠綠欲滴,尤其在春夏兩個季節,幾乎見不到別的顏色。然而此時此刻,從某處山腳下慢慢生長著的,卻是一股接著一股的血紅氣息。
出於修士的本能,秦蘿感受到一股殺氣。
「那是——」
鄭鈞傲好歹是仙宗弟子,見狀沉了聲音:「我先去探查一番,以防那東西中途逃掉,你立即離開此地,向長老們告知情況。」
他若是去了,無疑送死。
秦蘿懷裡的小狐狸眸色微深,冷冷凝在紅氣之上。
這種氣息他再熟悉不過,正是曾與白也殊死相爭的赤練惡龍。
赤練的修為遠遠高於他們二人,縱使身受重傷,也絕不好惹。
「太危險了。」
秦蘿搖頭:「我們還是一起走吧。」
她膽子不大,看得心裡發怵,話音方落,忽然聽見一道熟悉的女音:「蘿蘿?」
尋聲看去,楚明箏正立於法器之上,向他們所在的方向靠近。
「小師姐!」
秦蘿條件反射地安下心來,不再那麼害怕:「下面出現了好大一團紅色的霧!」
少女點頭。
這地方距離她的小院很近,楚明箏喪失聽覺後,感知力超出常人地強,今日察覺到極其輕微的風吹草動,特意前來看上一看。
那團紅色的霧氣盤旋在山腳下,只需看上一眼,便能叫人心生壓抑。至於紅霧之中的怪物,必然很是棘手。
這不是普通小弟子能輕鬆解決的難題,當務之急,是儘快向長老們匯報此事。
「我們尚且不知紅霧裡究竟是何物,此地不宜久留,還是儘快離開為妙。」
楚明箏心性沉穩,遇事不見慌張,然而一句話堪堪說完,卻兀地皺了眉。
——他們如今正凌空而行,同紅霧尚有一段距離。
然而山腳之下風雲暗涌、如有龍騰,不過須臾之間,竟結出一道殺氣騰騰的十方陣法,徑直向半空襲來,正中鄭鈞傲所在的仙鶴!
楚明箏萬萬不會想到這一變故,屏息凝神想要救人,動作卻慢了一步。
再一眨眼,紅霧中居然生出條條騰空紅線,宛如觸鬚一般轟然聚攏,將男孩瞬間拉入其中。
這樣的場景詭譎非常,看得秦蘿後背發麻,情不自禁打了個哆嗦。
如今最穩妥的辦法是趕緊離開,她的渾身血液也在叫囂著迅速離去,然而甫一抬頭,卻見小師姐手中白光乍現,浮起一把長笛。
「我去尋他,你速速離開,向長老們告知此事。」
楚明箏毫不猶豫,俯身而下之際,轉頭看向她的眼睛:「蘿蘿,不要遲疑也不要回頭,趕緊走。」
下一個瞬息,少女的身影已入紅霧裡。
「秦蘿,還愣著做什麼?快走啊!」
眼前發生的一切都毫無徵兆,伏魔錄第無數次開始操心:「你修為不夠,留在這兒很是危險,只有速速找來長老,才能救下你小師姐。」
這種事情她當然知道。
仙鶴感知到殺氣,本想立刻離去,卻被秦蘿用靈力死死壓住。
可是……當小師姐墜入那團紅霧的時候,她分明看見了。
在被天道寫下的命運里,那句[終因心魔漸生,殘害同門,被誅殺於蒼梧仙宗],變成了血淋淋的紅色。
如同一個無比殘忍的預兆,象徵著厄運即將來臨。
想來也是,心魔纏身,對同門痛下殺手,被趕來的長老當場誅殺——
如今發生的一切,不正好與那個結局彼此對應嗎?
「同門」是指鄭鈞傲,而長老們何其敏銳,怎會察覺不到這裡的濃濃殺氣,就算無人通知,也能在不久之後自行尋來。
等他們到來的時候,小師姐也就迎來了死局。
「別猶豫了,快走吧!」
伏魔錄仍在催促:「鄭鈞傲的修為不差吧?還不是一下就被吞了個一乾二淨,你留在這裡九死一生——看看那些紅霧,你難道不覺得害怕嗎?」
她當然是害怕的,雙手雙腳都在發軟。
可是——
指尖觸碰到口袋裡的小木盒子,秦蘿深深吸了口氣。
只差一點點,她就能把解藥送給小師姐了。
她在駱師兄院子裡彈《小星星》的時候,無意間看見過小師姐的雙眼,漂亮又乾淨,藏著許許多多的期待與憧憬,被全部埋在眼睛最底下。
小師姐那樣好,就連走到命運的盡頭,也是因為想要保護一個不那麼討人喜歡的男孩子。
她理應擁有閃閃亮亮的未來,被很多人崇拜和喜歡,怎麼能因為心魔纏身,以那樣恥辱的方式死去呢。
「伏伏。」
女孩清脆的聲線突然響起,像鈴鐺嘩啦啦一搖:「你會飛,對吧。」
伏魔錄:?
伏魔錄:!!!
「等、等等秦蘿!」
識海里響徹男人的叫喊,須臾之間,秦蘿將小狐狸放在仙鶴身上,獨自縱身躍下。
此行危險,還是不要讓它們也被卷進來吧。
「笨蛋!你你你這是做什麼!」
伏魔錄絕望大喊:「還知道發抖!明明你抖成這樣,是怎麼敢往下跳的啊啊啊!下面那些究竟是什麼玩意兒啊!」
「對對對不起!」
秦蘿閉上眼睛,不敢去看下面的景象:「因因因為伏伏一定會接住我的……!」
伏魔錄:……
可惡。
不要以為嘴巴甜一點,它就不會生氣了臭丫頭!!!
翻湧的紅霧凝成一道道漩渦,如同張開血盆大口,試圖將小小的影子吞入其中。千鈞一髮之際,有白光如刀,陡然刺破猩紅。
巨大的古書將女孩穩穩接住,秦蘿睜開雙眼,緊張得一動不動。
這裡是無名山峰的一處角落,山下本應綠葉蔥蘢,如今卻被紅霧籠罩,仿佛置身於奇幻電影之中。
當伏魔錄將她小心放下,秦蘿心跳不止,用力把縮小後的古書緊緊抱住。
因為那些猩紅的霧氣,一切都變得不大一樣了。
花草樹木好似經歷過一場異變,變為原本的五倍甚至十倍大小,如同擁有了生命一般,正慢悠悠地搖晃著枝葉。
「這種情景很像龍息。」
伏魔錄沉聲:「惡龍的氣息暴戾渾濁,很容易感染身邊的靈獸靈植,讓它們也變成愛好殺戮的怪物。你千萬小心,不要發出聲音。」
秦蘿心裡著急,忙不迭點頭,忽然想起什麼,心口一動:「可是……伏伏,我們降落下來的時候,是不是發出了很大的動靜啊?」
伏魔錄:……
伏魔錄面無表情仰起腦袋,用神識感知周遭的景象。
「秦蘿。」
它道:「看你身後。」
小小的圓團倏然轉身,又倏然把背挺得筆直。
在她身後,不知什麼時候聚攏了大大小小的無數藤蔓,樹枝如同一條條揮舞的手臂,伴隨著刀鋒一樣的葉片。
像蛇。
瞬息之間,枝條破風而來。
秦蘿已是築基修為,對靈力的掌控有了很大進步,努力按耐住砰砰的心跳和腿軟的衝動,祭出法器問春風。
當時從靈鶴上跳下來,她就已經做好了面對這種局面的覺悟。
一個人待在這種詭異的地方,當然會覺得害怕。可比起恐懼,還有許許多多更加重要的東西——當那些洶湧的情愫衝到心頭,恐懼也就成了不值一提的小事。
她想要見到小師姐,把必死的命運破開。
樂聲響起,於風中凝出道道白光,饒是伏魔錄,也不由睜大雙眼。
攻勢狠狠襲來,秦蘿雖然害怕,手上動作卻愈發熟稔流暢,竟憑藉一己之力,極短暫地制住了這鋪天蓋地的殺機。
這是個絕佳的機會。
伏魔錄揚聲:「就是現在,跑!」
女孩得了指令,轉身便朝另一個方向迅速逃開,四面八方的藤蔓試圖聚攏,全被她的音律打亂,在尚未凝聚時癱倒在地。
手臂被劃破了幾條口子,腳踝也是,跑起來生生發疼。
秦蘿能感受到胸口劇烈的顫動,震得耳膜發疼。
又是一道試圖逼近的藤條。
女孩凝神,正要彈出又一聲音律,猝不及防地,卻見身前冷光一現。
她要費好大力氣才能擊敗的長藤,一瞬間被砍成了兩半。
伏魔錄一愣:「這是——」
它說著頓住,猝然拔高音量:「身後!」
於是秦蘿轉身。
在她身後,密密麻麻的藤條涌動如蛇,匯聚成令人心生恐懼的濃濃綠色。它們來勢洶洶,眼看即將把前方的女孩吞沒,卻在下一刻,自浪潮中央破開一道裂縫。
秦蘿看見纖長的白光,如刀如劍。
那道白芒起初只有筆直的一條,當她眨眨眼睛,裂縫越來越大、越來越多,仿佛玻璃破開,裂出蛛網般密集的口——
然後在頃刻之間,碎成滿地的渣。
不過短短几個瞬息,鋪天蓋地的浪潮盡數碎作齏粉。在朦朦朧朧的紅霧裡,秦蘿望見一抹似曾相識的身影。
伏魔錄壓低嗓音:「當心。」
四下一片寂靜,那人朝她步步靠近。
殺氣騰騰的樹枝藤條心生懼意,於他所過之處紛紛褪去,鋪開一條暢通無阻的大道。
等看清他的模樣,秦蘿不由愣住。
居然是……那天晚上把刀架在她脖子上的大哥哥。
白也面無表情地打量她。
狐狸的視角與人的視角截然不同,直到此刻他才無比清晰地認識到,秦蘿是個矮矮瘦瘦的小姑娘。
他沒想到她會縱身躍下,更沒想到在那之前,女孩將他留在了靈鶴上。
……分明是那樣危急的狀況,她想的倒是挺多。
總而言之,白也隨她一併跳下來了。
那是下意識的反應,事後少年回想起來,找到了一個完美的解釋:赤練是他被賜予的任務,自己之所以跳下靈鶴,完完全全為了完成任務,與眼前這個小孩無關。
無論秦蘿經歷怎樣的危機,都與他毫無關係。
白也看看不遠處的秦蘿,又看看自己手裡閃著寒光的小刀。
……這次是例外。
「謝、謝謝哥哥。」
圓圓的小團有一點點呆:「你也掉進這兒了?之前那些傷沒事吧?」
可巧,他掉進這兒是因為她,傷勢痊癒也是因為她。
……不對。
白也壓下這個稀里糊塗的念頭,冷著臉沒搭理她,握緊刀柄轉身向前。
「你之前問我有沒有見過龍,就是這一條嗎?你要去殺它?」
身後的秦蘿把沉默當作了默認,噔噔噔快步跟在他身後:「哥哥,你能不能帶上我?我不會亂跑也不會搗亂,身上帶了很多傷藥,還能給你彈古箏聽。」
又來了,熟悉的小嘴叭叭叭。
許是習慣了聽她在耳邊絮絮叨叨,白也竟未生出太多煩躁,一邊往前,一邊聽秦蘿繼續說:「我、我在找我小師姐,她也掉進這兒了。她現在很危險,如果不能快點找到——」
她說著帶了點哭腔,白也沉默著低頭,正好對上女孩濕漉漉的眼睛。
秦蘿像是被嚇了一跳,兀地睜大眼睛,整個身子輕輕抖了抖:「我——」
小朋友吸了吸氣,眼眶裡的水珠蕩來蕩去,嗓音細得像貓:「我會很乖很乖,真的。」
小孩總是叫人頭疼。
白也斂下冷冽的眉目,淡淡將她掃視一番。身上破了好幾道傷痕,腳踝也有塊被石頭磕出來的圓形血口,想必連走路都會劇烈生痛。
他莫名想起自己以狐形被抱起來的時候,同樣是這般傷痕累累。
事不過三,這是他的第二次例外。
少年無言垂眸,突然向秦蘿靠近的時候,帶來一股凜冽冷風。
緊隨其後,便是整具身體陡然騰空的失重感。
像是抱起某種小動物,白也動作笨拙地伸出雙手。小孩比他想像中更輕,幾乎不用什麼力氣,就能把她整個揉成一團,放在他懷中。
這樣一來,她便不必用那隻傷了的腳走路了。
秦蘿不習慣這樣的感覺,撲騰著蹬了蹬雙腿。
這樣的掙扎有種十分熟悉的既視感,白也抿唇偏過頭去,壓下嘴角止不住上揚的弧度。
「別動。」
少年形貌冷硬,語氣淡漠得聽不出起伏,曾經習慣了握刀拔劍的手上,此刻卻抱著一個小小的圓團。
他很認真地發問:「在此之前,你不正是這樣抱我的麼?」
被這樣抱住,應當很舒服才是。
……不對。
他絕對絕對沒有覺得,自己被秦蘿抱住的時候,會感到十分愜意舒適。
絕,對,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