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蘿醒來的時候,睜眼就見到一片亮堂堂的陽光。閱讀
她被刺得眯了眯眼睛,正打算抬手去擋,就發覺有人伸出手掌,搶先遮住了那縷白光。
那隻手生得纖長漂亮,一副白白淨淨的模樣,帶了點沁人心脾的清香。秦蘿心下一動,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小師姐!」
她說話時高高揚起腦袋,不出所料,果然對上一雙溫和的眼睛。
楚明箏笑了笑。
她因面上的傷疤戴著面紗,下半張面容被渾然遮住。雖然看不見嘴角上揚的弧度,然而從少女彎彎的眉眼裡,也能瞧出令人心安的笑意。
「試煉結束,你們已被送出新月秘境。」
楚明箏道:「有沒有覺得,自己同之前有什麼不一樣?」
……不一樣?
秦蘿下意識捏了捏自己臉上的嬰兒肥,又低頭看了看矮墩墩又瘦瘦小小的身子,並沒有發現什麼不同。
因為剛剛睡醒,之前的記憶有些模糊不清。等回憶慢慢聚攏,小朋友恍然張了張唇。
謝哥哥曾經說過,她在新月秘境裡突破到了築基。破境需要耗費很大的能量,打敗陰蝕妖后,她就昏昏沉沉睡過去了。
「這裡是秘境旁的小樓,由各大門派特意修建,專供弟子們休憩療傷。」
楚明箏知她昏睡,一定不了解如今的情況,耐著性子柔聲解釋:「你從入睡到現在,總共過去了七個時辰,此刻醒來,已是築基的修為——恭喜。」
「築基!你年紀這么小,居然能達到此等修為,不得了不得了!」
識海里的伏魔錄終於恢復了一點點力氣,激動得拔高聲音:「哪怕放眼整個修真界,這速度也算是極為不錯了。」
她這次不僅通過了試煉,還在秘境裡突破進階。秦蘿細細想了想,這種情況大概跟考了雙百分,拿到年級第一差不多。
這的確是件令人高興的事兒,此刻卻被女孩拋在腦後。秦蘿腦子裡只剩下唯一一個念頭,迫不及待地開口:「小師姐,我能得到第一名的那些獎勵嗎?」
無論如何,小師姐身上的毒可要比一次試煉的輸贏重要多了。
楚明箏不明白她如此激動的緣由,只當這是小朋友單純的勝負欲,念及此處,不由微微一笑:「嗯,你是第一名。」
——那她就能幫小師姐做出解藥了!
秦蘿的雙眼瞬間亮上不少,從床上騰地坐起身來,搭配毛茸茸的腦袋和雪白裡衣,如同一隻瞪大眼睛的蓬蓬兔:「真的?」
「嗯。」
這副模樣頗為可愛,楚明箏情不自禁摸摸她腦袋,向窗外匆匆一瞥:「只可惜你昏迷不醒,錯過了試煉之後的大會。諸位長老將你大肆誇獎過一番,說你是當之無愧的第一名。」
要論修為高低,或是才識謀略,其實秦蘿都不算最頂尖。
但毫無疑問,無論是通過陸仁嘉收集情報,還是發現傅清知的感靈體質,甚至於後來擊敗陰蝕妖,都離不開這孩子的一份功勞。
曾經的秦蘿風評極差,被不少修士看作囂張跋扈、不學無術的紈絝子弟,此次秘境之行,著實讓不少人大跌眼鏡。
楚明箏暗暗鬆了口氣:「身體有沒有不舒服的地方?你受的傷都已經包紮好了,在痊癒之前,還是莫要有大幅動作。」
床上的小不點很乖很乖地點頭。
「小師姐,」靜悄悄的房間裡,秦蘿忽然出聲,「你是不是一直在屋子裡守著我呀?」
她可不傻。世界上哪有這麼巧的事情,自己昏昏沉沉睡了這麼久,一睜開眼,剛好遇到小師姐來房間裡探望。
楚明箏沒想到她會突然說出這個問題,不由一怔。
蘿蘿爹娘身為蒼梧領袖,將小姑娘安置以後,不得不前去參加例行會議,商討修真界裡的諸多大事。
對於秦蘿來說,這房間是個完完全全的陌生之處,倘若身旁無人陪伴,醒來後定是不知所措、慌亂無章。
於是她便靜靜坐在一旁的木椅上等。
這種事情被當面指出,楚明箏有些不好意思,倉促眨了眨眼睛:「……不是多麼麻煩的事情,不用在意。」
她說得飛快,話音方落,卻是倏地愣了愣。
原本靠坐在床頭的女孩兔子般動了動,睜著一雙圓溜溜黑漆漆的大眼睛,直直面向她所在的方向。
然後軟綿綿地往前一撲,正好落在楚明箏懷中。
「謝謝小師姐。」
秦蘿剛睡醒不久,嗓音裡帶了點甜甜沙沙的糯。一雙手臂環住她後頸時,腦袋也順勢埋進頸窩,輕輕蹭了蹭。
楚明箏僵著身子沒有動作,感覺自己從心口開始,逐漸化作癱軟的一團又一團。
「聽不見那些叔叔阿姨的誇獎,其實不會覺得可惜。」
圓滾滾的雪白兔子又軟又暖和,聲線里滿滿全是撒嬌般的笑,開口時特意仰起腦袋,讓她能看清自己的口型:「只要小師姐能誇誇我,我就很開心啦。」
楚明箏:……
她覺得耳朵有點熱。
楚明箏遲疑片刻,嘗試著開口:「蘿蘿……很勇敢。」
近在耳邊的小小細音似是得了取悅,發出一聲低不可聞的哼哼輕笑。即便沒辦法聽見,從秦蘿臉上快要溢出來的笑里,少女也能隱隱猜出那道嗓音。
「受傷之後從不會放棄;能夠鼓起勇氣,在築基期的怪物面前搶下寶劍;就算被疼得掉眼淚,也——」
聽見「掉眼淚」三個字,跟前的女孩很快露出炸毛般的神情,也許是覺得在不少人面前丟了面子。
楚明箏立即改口:「不僅如此,交到的朋友也很多。試煉結束以後,江星燃、陸望、傅清知、還有那姬幸,都對你給出了很高的評價。」
炸毛的兔子一點點平靜下去,晃了晃自己亂蓬蓬的、像草叢一樣凌亂的頭髮。
於是她乘勝追擊:「對於樂曲的掌控也極佳。我雖聽不見,卻能看到由你引出的層層靈力,就實力來看,已然超出了同一個年紀里九成的樂修——我們蘿蘿很棒。」
她誇得越來越天花亂墜,秦蘿絕對是聽得不好意思,從不知什麼時候起,臉上慢慢湧上了薄薄一層淺粉色。
下一瞬,像是為了遮掩那團飛紅,女孩重新撲進楚明箏懷中。
被擁抱的感覺並不壞,更不用說此時此刻將她緊緊抱住的,是個輕軟圓團。
楚明箏漸漸習慣這樣的觸碰,蒼白雙唇抿起,露出極淺的笑。
如同小豬拱食,秦蘿在她懷裡蹭了蹭。因為聽不見聲音,在一片空茫的世界裡,少女沒辦法察覺那道低低響起的童音。
陽光溫暖和煦,秦蘿小聲對她說:「小師姐也很棒。」
小師姐有那麼那麼好,一定不會像天道所寫的那樣,受心魔所困、被誅殺於蒼梧仙宗。
如果一切都是命運,秦蘿想,她哪怕竭盡全力,也要打破所謂的「命中注定」。
更何況……既然已經得到原材料,距離制出解藥,就只相差一步之遙。
楚明箏一直很棒,會變得一天比一天更好。
到那時候,她期盼著總有一天,能讓小師姐親耳聽見這句話。
秦蘿和楚明箏的對話並未持續太久,很快就聽見門外一陣雞飛狗跳。
那堆聲響很是雜亂,有窸窸窣窣的交談聲,有靈力相撞的刺耳響聲,也有一道再熟悉不過、近乎於狼狽的嗓音:「啊啊啊啊你到底想幹嘛!走開走開,我要回家!」
秦蘿:……
秦蘿:「姬幸?」
姬幸罵罵咧咧的叫聲自始至終沒停下,門外叮噹嗙嗙此起彼伏,像是在打架。
秦蘿心有所感,隱隱猜出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兒,把房門打開的剎那,果然見到謝尋非。
他在秘境裡受了重傷,雖然得到過悉心治療,面色卻仍是虛弱。
此刻的小少年同往常一樣穿著黑衣服,墨發粗略束起,其中幾縷碎發垂在額前,把本就沒什麼血色的臉襯得愈發蒼白。
他乍一看去漂亮又單薄,可一旦論及氣質,便是另一種截然不同的感覺了。
姬幸身為邪修,渾身上下都帶著股煞氣,叫人不願接近。然而即便是恣意狠戾如他,在面對謝尋非的時候,也還是被狠狠壓了一頭。
更何況此時此刻,謝尋非正在追著他打。
「秦蘿師妹!」
旁觀的小弟子朝她微微一笑,壓低聲音解釋:「姬幸那小子,因為在秘境裡違反規則,讓不少人平白無故受傷,被長老們好好教訓了一頓。聽說懲罰剛一結束,他就想偷偷回衛州,結果被謝道友拽下飛舟了。」
可憐姬幸不久前才受了罰,沒想到禍不單行,居然又遇見謝尋非,這會兒只能匆忙逃竄,險些摔了一跤:「停停停!你這是、這是單方面欺負人,會被長老們關禁閉的!」
謝尋非倒是雲淡風輕的模樣,聞言挑起眉頭:「這不是友好切磋麼?我們在秘境裡分明約定過。」
——我去你的友好切磋!
眼見對方的神色越發難看,謝尋非不甚在意地凝出一縷魔氣,繼續向他攻去:「我就算是單方面欺負人,破了規矩被關一次禁閉,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
姬幸喉頭一哽,沒辦法反駁。
失策了。
他本以為名門正派的弟子個個霽月光風、嚴肅端莊,就算自己在試煉中搗搗亂,礙於面子,也不會有人多加指責。
小朋友年紀輕輕,哪能想到會突然出現這樣一個傢伙,拽著他的領口說打就打,把規矩徹底丟在一邊,活像個隨心所欲的瘋子。
……所以謝尋非這麼瘋,不惜冒著光天化日之下違背門派規矩的風險,也要把他牢牢攥在身邊,到底圖些什麼?
「別急著跑。等秦蘿醒來,去向她道歉。」
謝尋非念及他不久前受過罰,只用了五成不到的氣力:「你在秘境做的那些事——」
他話沒說完,眉心忽然輕輕一跳,抿了唇側過頭去,對上一雙杏子般的眼睛。
秦蘿醒了。
少年沉默一瞬,眸光稍稍往上抬,飛快掃過周圍的圍觀群眾,目光冷冽如刀。
一道道看熱鬧的影子瞬間後退後退再後退,直至消失不見。
姬幸只覺一張老臉丟盡,呆在原地一動不動,恍惚間聽見秦蘿的聲音:「謝哥哥!」
她說著頓了頓,視線一點點凝聚,全部落在姬幸臉上。
可惡。
識海里的小人瘋狂撞牆,姬幸面無表情,努力佯裝出毫不在意的神色,悄悄遮住自己鼻青臉腫的模樣。
一切全都亂套了,事情壓根不應該是這樣的。
他,一個英俊瀟灑、風流神秘的遠方來客,同時也是所有災變的幕後主使者,揭露真實身份後,其他人理應露出驚訝與崇拜的神色。
結果崇拜沒得到一分一毫,反而惹出了一堆大麻煩。
謝尋非退開一些,把更多的位置留給秦蘿。
姬幸尷尬地挪開目光。
他有所耳聞,因為自己的那番舉動,差點害秦蘿跌落山崖,被直接踢出秘境。
她定是恨透了他,無論接下來是撕破臉皮大吵一架,還是如謝尋非那樣直接動手,他都覺得不奇怪。
畢竟……自己的確做得過分,他不是沒心沒肺,能明白這一點。
姬幸原本是這樣想的。
可是好一會兒,四周都沒出現任何動靜。
小少年別彆扭扭地抬頭,思索著是否應該道歉,然而話到舌尖,就被迅速咽回喉嚨里。
「要不是修為比你低,我也想把你狠狠揍上一頓。」
秦蘿聲音很悶:「你那樣做,很多人都受傷了——謝哥哥就是。」
當時的謝尋非幾乎成了個血人,如今回想起來,她還是會覺得心驚肉跳。
姬幸扭頭不去看她。
……他沒想到事情會變得那麼嚴重,更不曾料到,秦蘿與謝尋非會冒著生命危險前去降伏陰蝕妖。
後來見到謝尋非,他也被嚇了一大跳。
說來奇怪,他分明引出了一場驚天動地的大事,理應覺得自豪才對。然而看著其他人滿身傷痕的模樣,姬幸不知怎麼,居然一點也生不出愉悅的情緒。
這和他想像里的完全不一樣。
「為什麼要那樣做,因為想變得與眾不同?」
秦蘿皺了皺眉:「可是……如果把別人好不容易得到的東西毀掉,只會讓人覺得討厭吧?因為自己的原因讓別人受傷,真的會感到高興嗎?」
這個問題的答案呼之欲出,姬幸卻回答不出來。
秦蘿說著一頓:「我覺得……如果大家努力想去做一件事情,一定是因為那件事非常重要。打個比方,如果有人必須完成、不得不完成這次的試煉,卻因為你沒辦法做到,那她一定會很傷心。」
什麼嘛,這種語氣,就像在說她本人一樣。
愧疚感更深了可惡。
「要是乖乖按照任務去做,會變得很無聊。」
半晌,小少年才垂著頭應聲:「你不想讓試煉更有趣一點嗎?」
站在他跟前的秦蘿眨了眨眼睛。
「但是——」
她用了理所當然的語氣,篤定得毋庸置疑:「我們在一起冒險的時候,就非常非常有趣啊。你不喜歡和大家一起嗎?」
姬幸一愣。
身為邪修,他沒有太多朋友。
衛州民風粗獷,人人都習慣了獨來獨往的鬥毆,要說什麼「結伴冒險」,說不定會被笑話。
可是後來想想,他在秘境裡真正感到有意思的日子,似乎只有和秦蘿等人尋找鎮邪劍的那一段時候。
太奇怪了。
他分明一直覺得,他們幾人無一例外全是傻乎乎的來著。
「不管怎麼說,做好事總能比做壞事更叫人開心;和朋友一起,也能比孤零零一個人來得高興——是這樣沒錯吧?」
說到這裡,秦蘿忽地想到什麼,順勢轉過腦袋:「對了!謝哥哥,你身上那些傷怎麼樣了?」
拜託,他都能這麼生龍活虎地揍人了,身體還能差到哪裡去。
姬幸暗暗腹誹,心口卻仿佛有什麼東西用力一滾,究竟是怎樣的滋味,他也說不上來。
「餵。」
陽光晃了晃,擁有琥珀色瞳孔的少年蹙起眉頭,打破這一瞬的寂靜。
說出那三個字,仿佛能要了他性命。
姬幸:……
姬幸:「……對不起。」
這種事情當然不可能沒關係!
秦蘿給謝尋非遞過一顆調養氣息的丹丸,正要說話,卻見姬幸遲疑著摸摸鼻尖,又撓撓後腦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耳朵尖尖越來越紅。
「我不知道……不知道會變成那種樣子,當初只是覺得有趣而已。我爹說了,男子漢敢作敢當,你們要想打我罵我儘管來便是。還有——」
姬幸咳嗽一聲,別開視線:「以後……你們會來衛州玩嗎?」
該死。
他到底在說些什麼東西隨隨便便就發出邀請結果他們兩個壓根就不想去,畢竟他們之間的關係根本就不親近只有他一個人在自作多情。
「好啊。」
秦蘿的聲音突然響起,清清泠泠,瞬間打斷他紛亂的思緒:「懲罰的話——」
姬幸莫名感到緊張,垂下目光,能看見她高高揚起的腦袋。
他臉上有好多好多紅腫的傷。
長老們給予的懲罰極為嚴苛,謝尋非氣惱他傷了秦蘿,下手亦沒留情面。如今乍一看去,原本精緻漂亮的一張臉,已是狼狽得看不清相貌。
這樣的教訓已經足夠多了。
秦蘿仰著頭,細細思忖片刻,小心翼翼伸出右手。
「不要再故意搗亂,也不要弄壞別人努力做好的東西啦。」
「……知道了。」
「身上的傷要記得好好擦藥哦。」
「……嗯。」
「去衛州玩的時候,你應該還記得我們吧?」
這次他回得飛快:「廢話。」
秦蘿一邊說,一邊更靠近一些。
姬幸下意識屏住呼吸,準備好迎接未知的疼痛,下一個瞬息,卻見身前的女孩彎起了眼睛。
他們置身於室外,當秦蘿抬頭,瞳孔里一股腦湧進許多金燦燦的陽光。眉眼一彎,便有水一樣的光暈從眼睛溢出來,映襯著微微鼓起的雪白小圓臉。
白皙的右手一直往前,來到他破損不那麼嚴重的額頭,忽地伸出兩根手指頭。
「腦瓜蹦。」
秦蘿一本正經地配音:「咚咚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