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心跳砰砰加劇,陸望屏住呼吸。……

  秦蘿能好端端睜開眼睛,多虧有楚明箏。

  在一群人手忙腳亂的間隙,唯有小師姐最為穩重靠譜,及時從儲物袋拿出了救命用的萬靈丹,迅速讓僵成一塊長條條的小朋友服下。

  江逢月心疼得不得了:「嗚嗚嗚蘿蘿,怎麼會這樣?是娘做的菜出了什麼岔子嗎?」

  秦止一本正經:「有人在她碗裡下了毒吧可能,或是食材放置太久,生出毒素——怪我,沒多加在意。」

  秦蘿兩眼放空,看著天邊一蹦一跳的小精靈。

  豬豬,對不起。

  她出了這樣的事,一群人自然沒興趣繼續進食。

  駱明庭如遇大赦,幾乎激動得流出眼淚,提議儘快把小朋友送去醫堂里;江逢月深以為然,急匆匆一番搗鼓,便到了醫修所在的無量峰。

  「對了,爹爹!」

  一顆萬靈丹下肚,秦蘿早就生龍活虎,這會兒被迫坐在醫堂的小床上,一張嘴叭叭叭停不下來:「現在是中午啦!陸望在問劍堂的課業是不是結束了?」

  當初第一眼見到她爹爹,秦蘿就下意識想到陸望——

  秦止是當今聞名天下的劍聖,陸望則是難得一遇的劍骨天成。自進入蒼梧仙宗,有不少長老想要將陸望收為親傳弟子,爭來爭去,一直沒得出結論。

  要是他能拜入她爹爹門下,那該多好啊!

  可惜陸望今早便去了學宮裡的問劍堂,聽說是要測試資質,直到現在也沒回來。

  「陸望很刻苦的!他身上傷口沒好,卻還是去了那裡練劍。」

  秦蘿滿心期待地繼續道:「而且他也很能吃苦!當初他在龍城流了好多好多血,我們幫他擦藥的時候,陸望一滴眼淚都沒掉過。」

  秦止默然凝神,低低應了聲「嗯」。

  自從今日見面起,秦蘿便一直向他嘮叨那孩子的事情,就差把陸望誇得天花亂墜。從門派其他長老口裡,他也聽說過與之相關的一些事情。

  天賦過人、已自行覺醒劍骨,只可惜出身於微末,在父親的打罵之中長大,養成了一副體弱多病的身子骨。

  仙門大宗多的是靈丹妙藥,要想調理筋脈並不算難,比起那孩子孱弱的體格,有另一處更為重要、也更為棘手的地方。

  ——心性。

  長老們皆道他性情寡言靦腆,莫說像尋常劍修那樣拔劍相搏,陸望連與人談話都會緊張得滿臉通紅。

  修道乃是修心,這樣一個溫溫吞吞、放不開手腳的孩子,日後哪怕拿起了劍,恐怕也成不了太大氣候。

  這並非陸望的錯,他只是個無辜的受害者,被父親日復一日的羞辱磨平了全部稜角,變成一個畏手畏腳、不再擁有絲毫自信的小孩。

  可事實是,倘若無法突破這層魔障,他的一生都將只能在原地踏步。

  秦止決定去見見那孩子。

  雖然陸望資質過人,又是蘿蘿的朋友,但……倘若朽木不可雕,那他也絕不需要。

  今日結果如何,全看陸望自己的意志。

  秦蘿見他點頭,歡歡喜喜咧嘴笑開,似是想到什麼,扭頭看了看江星燃:「江哥哥,你待會兒有空嗎?」

  許久未被叫過「哥哥」的江星燃:……

  江星燃:「說吧,有什麼事兒求我。」

  午時的問劍堂,由於小弟子們紛紛前往飯堂,因而顯得格外空曠。

  撲簌簌的陽光打著旋兒落下來,在地面上緩緩鋪開,偌大前庭里,有道瘦削過分的身影孑然而立。

  男孩臉上仍有幾道尚未痊癒的疤,如今粗略結痂,好似橫亘在白玉上的裂痕。一身潔白門服勾勒出脊背的輪廓,黑髮則被簡單束起,於劍風中倏然一揚。

  陸望握劍的姿勢稱得上笨拙,傷痕與凍瘡隱隱作痛,讓他暗暗皺了皺眉。

  在今日更早些的時候,他被測出水系天靈根。聽聞這是絕佳的天賦,直到現在,陸望都沒有太多實感。

  可是……他也在無意之中,聽見長老們低低道了聲「可惜」。

  比起其他弟子,他的出劍往往要慢上許多。方才測試時與木人樁對上,比起拔劍,最先想到的居然是捂頭躲避。

  就像當初爹爹舉起木棍,一下又一下打在他身上時,男孩下意識會做的那樣。

  那是他難以抹去的本能。

  陸望清楚看見了許多人眼裡的失望。

  ……似乎從出生到現在,他總是在不斷讓別人感到失望。

  「秦師兄。」

  問劍堂外一襲黑衣閃過,候在門邊的青衫長老微微作揖:「來看陸望?」

  秦止點頭,抬眸遠眺。

  陸望剛來蒼梧不久,對劍法一概不知,如今其他弟子大多散去,唯有他仍握著木劍,一下又一下練習最簡單的刺、揮與劈砍。

  黑衣劍修傳音入密:「他如何。」

  「資質極佳,不過——」

  青衫青年無奈笑笑:「神識薄弱如紙,心性更是不堅。方才讓他拿著劍迎擊木人樁,其實就想測一測反應能力,沒想到這孩子噗通一下,直接把頭抱住一動不動了。」

  他們動靜極小,又是用了神識交談,本以為不會驚動問劍堂中練劍的男孩,沒想到陸望竟動作微滯,順勢回過頭來。

  「陸望。」

  青衫長老頷首輕笑:「這位是當今劍聖,秦止。」

  這個名字如雷貫耳,男孩倏然仰頭,將木劍握得更緊。

  這是……當今劍道當之無愧的第一人,更是秦蘿的父親。

  他有些緊張,連帶耳朵也莫名發熱。等笨拙問了聲好,陸望才後知後覺意識到,自己那段丟人至極的醜事必然已傳入了對方耳朵。

  溫吞,沉默,自卑又倉惶,如同一隻顫顫巍巍的鴕鳥,隨時能把自己縮成一團。

  秦止冷冷將他從頭到尾打量一遍,下意識擰起眉頭。

  「劍不是這樣出的。」

  黑衣男人步步靠近,帶來的威懾力前所未有。陸望強迫自己抬頭與之對視,在對方黝黑的瞳仁里,見到毫不掩飾的冷意。

  「心有業障,手中之劍如何能出鞘。」

  秦止沉聲:「再來。」

  他話音方落,不遠處的木人樁便陡然一震。

  問劍堂中的木人皆為傀儡,略懂幾招劍法,如今得了指令,徑直向陸望飛速衝來。男孩猝不及防,本欲躲閃,卻在瞬息之間咬了咬牙,抬劍迎上。

  然而陸望今日初初來到問劍堂,哪裡會是木人的對手,不過三招,手中木劍便被轟然震飛,自己亦被靈力橫掃而過,狼狽跌坐在地。

  秦止默然不語,仍安靜看著他。

  於是男孩深深吸氣,再度拿起木劍。

  他擁有與生俱來的劍骨,整具身體無異於一把利劍。即便未曾受過教導,在孤注一擲的全力以赴下,還是生出了絲絲縷縷鋒利的劍息,氣息凌然迴轉,被日光映出薄薄光暈。

  「這股劍氣還不錯吧。」

  青衫長老嘆了口氣:「只可惜——」

  這一戰打得狼狽不堪,無論木劍還是人,都被數次擊落又立起。

  陸望一言不發地揮劍,秦止便面無表情地看。直至一個時辰過去,男孩終於用盡最後一絲氣力,再沒辦法站起。

  「陸望年紀還小,哪裡需要如此嚴苛。」

  青衫長老搖頭笑笑,上前餵他一顆聚靈丹:「知道秦師兄對自己狠,可也不是所有人都如你這般鋼筋鐵骨。」

  秦止無言。

  眼前的孩子本就面色蒼白,如今脫了力,額頭上的碎發被冷汗盡數浸濕,幽幽一襯,更顯出幾分面無血色、孱弱瘦削。

  那把木劍倒是被他牢牢握在手裡。

  男人眸光微動:「打算拜誰為師?」

  青衫長老挑眉。

  秦止此人面冷心熱,若是對陸望毫無興趣,想必早就沒了蹤影,哪能留在此地浪費時間。他既然願意搭話,就表明動了心思。

  「我……不知道。」

  這個問題來得毫無預兆,陸望攥緊劍柄,喉音因乏力而微微發顫:「若、若有長老願意收我為徒,便不、不勝感激。」

  他沒看見秦止越來越緊的眉頭。

  「今後呢?」

  黑衣劍修繼續道:「有何志向,你。」

  一片光斑掠過眼前,陸望聽見自己心臟跳動的聲音。

  他茫然無措,從未有過這般緊張的時候,沉默一瞬後應聲:「弟、弟子……決意降妖伏魔,造、造福眾生。」

  這是絕不會出錯的答案,也是每個修道者共同的夙願。

  可秦止卻仍是冷然:「沒有了?」

  陸望不明白他話里的深意,怔然抬眸之際,再度聽見男人清冽淡漠的嗓音:「你覺得自己很沒用。」

  這是斬釘截鐵的語氣,並非詢問,而是毫不留情的陳述句。

  男孩的動作在此刻停頓,感受到自脊背上涌的刺骨寒意。

  「出身不好,性情怯懦,連好好講話都做不到,和同齡人格格不入。」

  他看出陸望愈發慘白的臉色,口中卻是沒停:「根本做不到心無旁騖地拔劍,以這種廢物般的心性,註定一事無成——你是這樣想的,對不對。」

  陸望咬牙低著頭。

  這算是種默認,他本以為秦止會轉身離開。

  可那道頎長的黑影思忖片刻,仿佛終於下定了某種決心,突然沉聲開口:「我帶你去個地方。」

  陸望自然不會知道此行的目的地。

  秦止的本命劍冰冷肅殺,在空中行得飛快,沒過幾個瞬息的功夫,便稀里糊塗到了目的地,飄飄然落下來。

  直到雙腳落地,陸望才辨認出此地的景象。

  這正是他所居小院在的那座山頭。

  如今已不知不覺到了傍晚,冬天暗得很早,夜色潑墨般涌下來,把落日餘暉吞噬殆盡,只留下幾縷昏黃而澄澈的月光。

  ……不對。

  長長的坡道貫穿整個蜿蜒山腰,樹林蒼黝寂靜,本該是伸手不見五指,此刻卻隱隱約約,蕩漾出流水一樣的明光。

  秦止話少,木頭人似的站在他身旁,忽地下頜一挑,望向道路盡頭。

  陸望隨之抬眸,脊背猝然僵住。

  新入門的小弟子往往會住在弟子房,他體質特殊,註定被長老收為親傳,因而特意安排了一座獨立院落。

  這座山頭人跡罕至,平日裡只能見到鋪天蓋地的雪花,一入深夜,就更是昏暗陰森,尋不著亮色。

  一道小小的紅色影子從樹上跳下來,所到之處雪花飛濺。往上一些,則是冬日裡光禿禿的大樹,以及樹上掛著的一盞剪紙琉璃燈。

  心跳砰砰加劇,陸望屏住呼吸。

  「還差十幾盞,就能把這條路掛滿啦!」

  秦蘿雙手叉腰,揚了揚紅撲撲的小鼻子:「好漂亮啊!」

  「漂亮是漂亮,」江星燃累得上氣不接下氣,「你不累嗎小姑奶奶?」

  「當然是陸望的安全更重要啊!」

  秦蘿戳他腦門:「他那麼用功,天不亮就去了問劍堂,這裡到處是坑坑窪窪,雪還這麼多——要是摔了該怎麼辦?」

  「是啦。你說,要不我們等會兒掛完燈,把這地方的雪也掃一下?」

  江星燃又從儲物袋掏出一盞圓鼓鼓的燈,由衷感嘆:「陸望,好刻苦。」

  秦蘿嘆氣:「我們,不想去學堂。」

  「他天賦那麼好,又比我們都努力,以後一定很強。」

  黃澄澄的男孩踹飛一簇雪團,揚起下巴冷冷一哼:「不過我也會變得特別特別厲害的!絕對不會比他差!」

  秦蘿傻乎乎舉起右手:「我我我我也會加油!不給你們拖後腿!」

  「放心,以後我和陸望罩你啦。」

  江星燃得意摸摸鼻尖,忽地抬起腦袋,也不知是在盲目對誰喊:「今晚累死我了,一定要加油爭氣啊笨蛋!」

  他身側的小女孩哈哈輕笑,抱起手中圓鼓鼓的燈籠親了親:「加油哦!」

  那邊的雜音嘰嘰喳喳響成一片,陸望站在道路另一頭的陰影里,拳頭握緊又放下。

  夜色濃郁,那一道道亮起的燈光未免太過刺眼,讓他莫名覺得瞳孔發酸。

  一些稚嫩而濃烈、隱秘卻熾熱的願望悄然匯集,順著燈火通明,直直滲入他心口之下。

  那是……他的朋友。

  他不夠好,更沒有他們所說的那麼優秀,可自始至終,他們都在無比純粹地給予他信任。

  也在用自己的方式,一直陪在他身邊。

  那是種很難形容的感受,仿佛一艘孤帆孑然行於海上,在狂風驟雨中無所適從,忽然白光倏過,顯出一處燈塔的影子。

  他仍然置身於風雨之間,卻莫名擁有了令人心安的歸宿。

  他想要……變得更好。

  變得能堂堂正正站在他們身邊,變得能不辜負他們的陪伴與期待,也變得……如秦蘿所說那樣,保護天下許許多多人,保護他們。

  他似乎,明白自己應該如何去做了。

  暴雪皚皚,冬風揚起男孩漆黑的發。

  陸望長睫微動,瞳孔被遠處的燈光照亮,如同一抹悄然而至的火星。

  「秦前輩。」

  膝蓋跪地的悶響混雜在風聲里,他嗓音稚嫩,卻已顯出不可動搖的決然與堅定:「弟子陸望,懇請拜前輩為師,自此潛心修習劍道——」

  秦止垂眸:「然後呢?」

  陸望抬頭。

  星火蔓延,男孩孱弱的脊背立於風雪之中,清雋似竹,挺拔如劍:「成為劍道第一人。」

  劍道第一人。

  這好像,是他頭一回完完整整講出的一句話。

  如今的第一劍修終於低笑出聲,眉眼如冰雪化開,忽地伸出手去,用力推了把陸望肩頭:「——去吧。」

  夜色加深了許多。

  寒夜微涼,霜重月華孤,一輪玉鏡空浮。

  漫天飛揚的雪花飄然而下,掠過男孩眼瞳之前,再一眨眼,便是微光四溢、白芒連天。

  一簇簇的飄雪勾連出一團團亮光,乾癟的枯枝被映出白玉般的微芒。放眼望去,整條小道清光皎皎、宛如玉砌,而在悠長的光華盡頭,站立著兩道小小的影子。

  一瞬疾風過,蒼蒼回雪中,秦蘿猝然抬起頭。

  他握緊手中木劍,在沸騰的血液里,撞上女孩清亮的黑眸。

  秦蘿彎起月牙般的眉眼,跳起來時如同毛茸茸的小兔:「你回來啦——陸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