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在這一刻陡然發生了逆轉。
肆意綻放的雪花片片飄落,拂過眼帘之際,遮掩住身前所能見到的一切景象。再一眨眼,陸望身邊的文字已然模糊不清。
除了最上面一行明明白白寫著的[天生劍骨],其餘字跡都像被水暈開的墨,氤氳出團團簇簇模糊不清的黑煙,完全看不清內容。
超出既定軌跡後,連天道也無法預知未來將會出現的動向。
雲衡依舊擺著張冷冰冰的臭臉,雖是死死盯著陸望所在的方向,餘光卻悄悄動了動,飛快掃過被男孩護在身後的小姑娘。
應該沒受傷。
少年一言不發,很快收回視線:「……師尊。」
站在他身側的紅衣女子微微頷首。
自從接到駱明庭傳來的消息,二人稍作一番準備,很快便啟了程。
好巧不巧,剛剛御器飛行到龍城城郊,就聽到秦蘿嗓音清脆的控訴,並望見了男人朝著她動手的那一幕。
……更沒想到的是,會在這座名不見經傳、甚至稱得上貧瘠的小鎮裡,感受到一股無比澄澈的劍氣。
修士五感過人,對於靈力的辨別最是熟稔,即便隔著很遠的距離,也能察覺出不同於平日裡的風吹草動。
那道氣息不可能屬於秦蘿,雖說顯得稚嫩青澀,但其中蘊含的力量不容小覷,如同一把尚未經過打磨的刀。
在刀鋒未開的今日,它便已顯出如此明朗的光華,假以時日悉心教導,定然不容小覷。
龍城城郊地處偏遠,是九州之內靈氣最為稀薄的角落之一,而那男孩看上去瘦弱不堪,渾身上下瞧不出絲毫靈力波動。
他的靈識並未打開,卻能爆發出這般渾然天成的劍氣,細細想來,恐怕只剩下唯一一個可能。
女子斂眉沉聲:「劍骨。」
饒是雲衡也不由挑起眉頭,從喉嚨里發出一聲帶了笑的「嚯」。
劍骨啊,百年難得一遇的寶貝,相傳得劍骨者得劍道,來日必將縱橫九州四海、立於千萬劍修之上——
秦蘿她爹就是一個。
結果在這種犄角旮旯的小地方,居然又被秦蘿誤打誤撞碰到了一個?
他一邊想,一邊將陸望粗略打量。
看上去小小的一團,比起被裹成圓球的秦蘿,因為瘦高又單薄,男孩更像一根纖細的竹。
衣服上打了補丁,小胳膊小腿瘦弱得可憐,不知因為寒冷還是恐懼,正在微微發著抖。不管怎麼看,都與那道決絕的劍氣毫不相關。
以劍聖那種古怪的脾氣,也不知道會不會喜歡。
食鐵獸正暗暗思忖,眸光倏地一動,眼底生出隱隱森寒。
冬夜的街道上昏暗無光,只有月光與一點點燈火若隱若現。在所有人都把注意力放在陸望身上的時候,不遠處的陰影里,一直默默沒出聲的男人悄然爬起身子,偷偷摸摸往巷子裡挪。
沒品的東西。
他們御器前來時,隱約聽見了秦蘿笨拙的控訴,這是個只會拿兒子泄憤的人渣,還妄圖把小孩轉手賣出。
鑑於秦蘿曾經的惡劣行徑,雲衡對她沒什麼好感,也生不出任何親近。但畢竟是同一個宗門出來的師兄妹,他身為同門長者,若想教育小孩也無可厚非,可這個令人噁心的傢伙……
誰給了他那麼大的臉,去欺負他們蒼梧仙宗的人?
驟然緊縮的靈力一齊上涌,牢牢纏住男人發著抖的腳踝,後者猝不及防,狼狽摔在雪中。
「雲師兄、漂亮姐姐,他是個壞蛋!」
秦蘿拔高聲音,很沒有正派氣質地見風使舵打小報告:「他他他想打我們!」
她說得飛快,沒注意聽見「漂亮姐姐」四個字時,雲衡與紅衣女子皆是一頓,露出截然不同的兩種神色。
前者飛快翻了個白眼,後者則是抿唇笑笑,似乎很是受用,眸中眼波倏然一轉。
「我、我我我錯了!」
修真者的實力何其可怖,男人接連承受兩道靈壓,早已是口鼻淌血、渾身劇痛,如今雙手後撐坐在雪中,終於露出惶恐至極的模樣:「我沒想碰她,而且也沒碰到她啊!這不是還沒動手,就被二位震開了嗎?我……我只是想教訓我家兒子!」
沒錯。
視線匆匆划過陸望,男人仿佛找到救命稻草,嗓音拔得更高:「教訓自家兒子,不是二位仙長應該插手的事兒吧?我是他爹,打他也是為了他好。」
雲衡默然無言,掃了眼瘦瘦小小的陸望。
臉是腫的,嘴角是破的,皮膚紅一塊青一塊,不知道的還以為抹了顏料。
雲衡:呵。
一道疾光掠過,毫不留情撞在男人胸口。這次的力道毫不留情,甫一落下,便激出男人一口猩紅的血。
「你……」
仙門弟子最是道骨仙風,他哪曾想到竟會遇上這麼個煞神,被打得眼冒金星,厲聲慘叫:「打、打人了!蒼梧仙宗欺壓平民百姓,打人了!」
雲衡面不改色:「大叔,你某些想法不太對,打你也是為你好,忍一忍就過去了。」
「你……胡說八道!!!」
雲衡滿目無辜:「我把你的話重複一遍,怎麼就是胡說八道?」
他說罷上前一步,嘴唇再度微張。然而話未出口,忽然聽那紅衣女子溫聲道:「雲衡,這裡有孩子。」
有救了!
男人趕緊附和:「對對對!這裡有孩子!打打罵罵被他們見了多不好!我們不如坐下來好好商量、好好商量!」
話音方落,便聽女人又說:「我還是給他倆用個幻聽咒吧。」
男人:……?
他雖然不懂所謂「幻聽咒」的具體含義,但從雲衡愈發明顯的笑容里,隱約明白了幾分。
如果說之前的少年有所顧慮,不願讓小孩聽見太過分的言語,那麼此時此刻,他無疑成了只掙脫束縛的狂野怪獸。
男人後退一步。
他忽然覺得,不太妙。
「就你這繡花似的拳拳腳腳,也就只能用來欺負小孩了。說實話你在外面撲騰真的丟人,不如快些回家,否則你奶奶找不到繡花針,今晚都納不了鞋底啊廢物東西。」
眼看少年法修步步緊逼,又一道烈風狠狠呼在側臉,男人疼得受不了,自眼眶飆出淚花汪汪:「你……你怎能如此折辱人?你可是蒼梧仙宗的弟子!」
雲衡冷笑:「折辱你怎麼了,我不僅罵你,還能把你罵進棺材躺上百年蟲蛀風化,你爺爺奶奶你爹你娘紛紛為我喝彩,稱我是為民除害。」
他嘴裡叭叭不停,另一邊的秦蘿露出有些困惑的神色,偏了偏小腦袋:「姐姐,雲師兄說的這個『君子之風,高山流水,發乎情止乎禮』……是什麼意思呀?」
「就是說,身為君子,應該有常人所不能及的高風亮節——也就是良好品質。君子應該溫潤良善,如同山中潺潺流過的水,遵守規矩、懂得禮貌。」
紅衣女子微微笑:「雲衡恪守君子之風,講究以理服人,你們也要像他一樣,萬萬不可淪為粗鄙之徒。」
秦蘿「哇」地睜大雙眼。
不愧是雲師兄,好有文化,好講道理!不像她,什麼話都不會講,面對陸望他爹的時候,只想把那人罵個狗血淋頭。
紅彤彤的小小一團認真點頭,眼中光彩更亮:「謝謝姐姐!姐姐,你是雲師兄的朋友嗎?」
哦呼,姐姐。
女修目露慈愛,只想把這道奶聲奶氣的嗓音放進留聲符,貼在蒼梧仙宗的通天鐘樓上每日播放。誰撕她揍誰,長老就能這麼任性。
關於秦蘿失去記憶一事,她這幾日有所耳聞。
聽說這孩子很多事情都記不清晰,性子也與之前大不一樣。要是以往,秦蘿定不會像這般叫她「姐姐」——
準確來說,哪怕放眼整個修真界裡,也不會有人這樣叫她。
畢竟誰都知道,蒼梧仙宗赫赫有名的齊薇道長,今年已有整整八百歲高齡。
「我名齊薇,乃是雲衡師尊。」
修真界有駐顏的不老之術,人人皆知不可憑藉外貌推測年齡,然而秦蘿生活在二十一世紀,思維一時間很難扭轉。
長相年輕的漂亮姐姐,那就理所應當是姐姐,總不可能讓她叫一聲「奶奶」或「阿姨」。
「喔——齊薇姐姐。」
小姑娘探頭探腦,細聲細氣,「那個叔叔怎麼哭了?」
讓姐姐來得更猛烈些吧!
齊薇笑容更甚:「可能是感動的淚水吧。以德服人,是世界上最優秀的品質。」
秦蘿恍然大悟。
雲師兄已經開始講「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了,雖然她聽不太懂,但果然還是好厲害的樣子!
伏魔錄:……
它還是不要告訴小傻子真相好了。
男人平日裡囂張跋扈,一向只有拿著木棍往陸望身上砸的時候,哪曾受過這種委屈。
如今被打得痛哭流涕,眼看向雲衡求饒行不通,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另一邊的紅衣女人身上:「救、救命!他是你同門,你不管管他?這樣下去我會死的!」
秦蘿呆呆張大嘴巴。
雲師兄的以理服人果然有用,陸望他爹居然也開始說「君子以厚德載物」了!
「首先,我與他並非同門,而是雲衡師尊。其次——」
姿容絕世的年輕女人立於雪中,貌若白玉無瑕,裊裊婷婷。一雙明眸宛如璞玉,道不盡清絕溫雅,好似遠山芙蓉,淑麗無雙。
而當她開口,嗓音亦是婉轉如鸝:「閣下腦子出了這麼大的問題,還是儘快找個大夫,啊不,獸醫開個顱。不過我看你這情況吧,恐怕眉毛以下全得截肢。不會做人就別做人,當個牲口乖乖閉嘴,還世界一份清淨不好嗎?」
伏魔錄:……
好傢夥,他以為雲衡那廝自學成才,沒想到居然是臭味相投一唱一和的師門傳承。不愧是仙門大宗,牛!
男人滿臉世界崩塌的表情,徹底不說話了。
「對了,還有件事,我必須糾正一下。」
齊薇揚唇笑笑:「閣下方才說過,甫一抬手,便被我二人的靈力震開——然而在那時候,其實我們並未出手。」
男人顯出茫然的神色,目光一轉,落在秦蘿臉上。
「也不是我!」
她趕忙擺手,特地加重語氣:「我沒來得及把法器拿出來。」
可彼時在場的,分明只有眼前這幾人而已。
不是來自蒼梧仙宗的修士,莫不成還能是——
不可能吧。
一個念頭迅速划過腦海,男人毫不遲疑將它摒棄,眼中現出淡淡輕嘲。
陸望只是個一事無成的廢物,除了供他泄憤,渾身上下找不出分毫可取之處。他怎能憑空生出靈力,一夜之間飛上枝頭變鳳凰,甚至將他這個大男人輕易擊倒。
他可是那小子的爹!
齊薇對他不做理會,微微俯身低頭,目光流連於男孩漆黑的瞳孔,又恢復了溫和如水的語氣:「孩子,你方才可有感到自經脈里湧出的氣?」
陸望眼睫顫了顫。
之前把秦蘿護在身後,舉起雙手的剎那,他的確察覺過一絲異樣。
像是骨髓中有什麼東西劇烈一抖,說不清道不明的氣息把腦海盡數包裹,再猛地炸開——
可陸望不敢繼續往下想。
像他這樣的人……怎麼可能擁有非比尋常的力量呢。
「所以說——」
秦蘿看見他眼底生出的暗色,佯裝一無所知的模樣,猝然揚高嗓音:「是陸望保護了我嗎?」
滿身傷痕的男孩耳根發熱,匆匆看她一眼。
「是哦。」
齊薇點頭,手中靈力浮現,為陸望拭去臉上的灰塵與血跡:「小朋友,你很了不起——在最關鍵的時候,是你的靈力保護秦蘿沒有受傷。」
她見多世事,從這孩子靦腆沉默的模樣來看,定是被他爹磋磨了性子,生不出信心。
女修微微一頓,面上笑意加深:「這是你第一次覺醒靈力嗎?」
癱倒在雪地里的男人徒勞張了張嘴,發不出聲音。
這是他從未料想過的事情。
因為篤定陸望一事無成,打從一開始,他便將其視為累贅。然而那個被他當作出氣筒的小子,怎麼可能擁有靈力,得到仙宗長老青睞?身為父親的他落魄至此,陸望——陸望只是個沒用的結巴,怎能就此平步青雲?
秦蘿兩眼發亮地盯著他瞧,心裡的小人開開心心打了個滾。
陸望垂下腦袋:「我、我不知道……我一直——」
他快要以為自己正在做夢。
他分明從來都是普普通通的,或許連「普通」都稱不上,膽子不大,性格怯懦,每天都會被爹爹罵沒用。
可是——
如今發生的一切,是真實存在的嗎?
「這是頭一回,對吧?」
齊薇仍是溫聲:「靈力的覺醒需要契機,你是個勇敢的孩子,因為想要保護朋友,才擁有了能夠保護她的力量。而且——」
她說著垂下眉眼,摸了摸男孩毛茸茸的腦袋:「你不僅勇敢,還擁有十分珍貴的天賦。那是一種非常非常罕見的、了不起的資質,名為天生劍骨。」
話音方落,男人臉色愈白。
他明白這個詞彙象徵的意義,僅僅四個字,便能奠定一生的不凡。
他本應是未來劍道天才的父親,享受無盡天靈地寶的優待。
可……怎麼會變成這樣?
陸望、陸望不會報復他吧?!
一瞬間心緒流轉,仿佛有無數沉甸甸的情愫落在心頭。
陸望自然不會知曉何為劍骨,卻已能從對方的話里明白幾分大概。
心跳劇烈得前所未有,他說不出此時此刻的感受,只覺得眼眶莫名發酸。
「所以陸望很了不起啊!」
秦蘿睜著圓溜溜的黑眼睛,雙頰被凍成濃濃粉色,聲音也像經過了冰凍,清清脆脆的:「我爹就是天生劍骨,他可——厲害啦!」
不知所措的男孩雙目發紅,倉惶對上她的眼睛。
「你以後肯定能變得和他一樣,行俠仗義、斬妖除魔,變成被很多很多人崇拜的——」
她說著笑容一停,用力吸了口冷氣:「嗚嗚哇哇你別哭啊!眼、眼淚擦一擦!」
陸望不知道自己掉了眼淚。
直到秦蘿笨手笨腳湊上前來,用袖口拭去他臉上的水漬,男孩才發覺那些滾燙的水珠。
「對、對不起。」
他下意識感到羞赧,狼狽避開其他人的目光,下一瞬,後背忽然籠上一股溫和熱度。
秦蘿力道很輕,雙手柔柔一壓,便讓陸望的整個身子驟然前傾。
小朋友的懷抱並不大,卻足夠溫暖舒適,斗篷上的絨毛軟綿綿拂過他臉頰,帶來熱乎乎的癢。
「好啦好啦,那些事情都過去啦。難受就哭出來,沒關係的。」
她一下又一下拍著他脊背,奶音溫柔得像貓:「等到明天,跟我們一起走吧。」
第二日清早,齊薇在龍城主辦了超度與驅邪儀式。
如今龍城裡的怨氣消散大半,她身為蒼梧仙宗舉足輕重的高位長老,將其盡數驅散並不太難。待得日上三竿,縈繞於城中的黑煙已然了無蹤跡。
久違的日光伴隨落雪悠然落下,於漫天瑩白中緩緩鋪開,逐一填滿乾枯的枝頭、許久無人居住的房屋、生有碧綠雜草的幽暗角落,以及那面破損腐朽的城牆。
隔著七年遙遠的時光,這個故事終於落下了句點。
離去的人們去了往生的另一頭,活下來的老老少少,則將齊心聚力,重建這座被無數人奮力守護過的城池。
至於蒼梧仙宗,也到了離開的時候。
比起來的時候,在返程的飛舟里,多出了兩道影子。
「為、為什麼不能見謝哥哥!」
秦蘿急得一蹦一跳,眼巴巴望著飛舟盡頭緊閉的房門。
「不是說了嗎?他不久前被心魔所控,邪氣未消,又不懂如何壓抑魔氣,很容易再度爆發,回到蒼梧以前,必須好好看管。」
江星燃精疲力竭,躺在椅子上拍了拍圓鼓鼓的小肚皮:「真不懂你為什麼和他那麼親近。」
秦蘿朝他做了個吐舌頭的鬼臉。
他們倆說個沒完,一旁的陸望自始至終保持沉默,雙眼漆黑,安靜看著窗外浮動的雲朵。
直到此時此刻,他心裡仍然充滿了不真實的夢幻感,凌空而行的飛舟、高不可攀的仙門大宗、在身邊嘰嘰喳喳的朋友,全都是他曾經不敢奢望的夢。
「你看,那是龍城,變成好小好小的黑點點了。」
秦蘿向前探出身子,右手托住腮幫子,從嘴角揚起淺淺的笑:「下面的山也好漂亮!冬天真好,到處都是雪白雪白的。」
陸望匆匆看她一眼,又飛快把視線挪開。
「我就說吧,你以後一定能變成特別厲害的大英雄。」
秦蘿看著雪景,側臉被托成雪球般的圓團,輕輕笑笑,露出一顆潔白虎牙:「謝謝你保護我喔。不管怎麼說,至少在昨天晚上,你就是我的英雄啦。」
陸望沒說話,下意識捏了捏單薄袖口。
好一會兒,靦腆的男孩微微側過頭去,現出一個微不可察的微笑。
當他仰起腦袋,順著秦蘿的目光看去,見到一望無際的連綿山川。四面八方儘是浮玉般的大雪,冰封千里,霜天萬物,無一例外盡收眼中。
他們凌於世界之上,在觸手可及的地方,是以往遙不可及的天際線——
那裡有九州八荒,瀚海雲天,靈力縱橫萬里,裹挾著擁有無限可能的未來。
冬風凜然而過,揚起男孩額前碎發,以及墜落在眼底的暗影浮光、江山如畫。
一個更為恢宏浩大的世界,在他眼前緩緩拉開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