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蘿見到謝尋非的時候,正值晌午時分。閱讀
如今恰逢春日,道路兩旁桃花開了滿樹,微風徐徐而過,撩動花瓣紛紛如雨下。
他們的大婚並未定在蒼梧仙宗,而是北地一處氣候宜人的桃花源。
此地名為「春和雲境」,雖然地處北方,卻是一年四季溫暖如春。浩浩蕩蕩的靈氣盤旋其間,悄無聲息化出一道道白茫茫的實體,如雲似霧,環顧八方,好似置身於雲頂仙境。
春和雲境乃是修真界聞名的靈力充沛之地,東南西北四面皆設有大陣,中央供奉著絕世罕見的[鴻蒙珠]。
鴻蒙珠無愧為天地珍寶,形成於上古時代,蘊藏有無窮無盡的靈力,長長久久庇護著這一方土地。然而越是珍貴,覬覦之人自然也就越多。
三個月前,謝尋非遊歷來到此地,正好遇上邪魔出沒、大肆圍剿春和雲境。
春和雲境地勢偏遠,極難向周邊城池求援;傳訊符又受到魔氣干擾,無法正常使用。
當時群魔肆虐,直攻中央大殿裡的鴻蒙珠,謝尋非身為外來之人,本可置身事外,卻硬生生憑藉一人一劍,逼退了洶湧的魔潮。
理所當然地,事後也受了重傷。
萬幸他的傷勢一天天恢復過來,群魔潰散之後,春和雲境也回到了往日的安寧平和——
總而言之,在那不久後,謝尋非便提出在這裡舉辦大婚典禮。
秦蘿結束回憶,拉了拉自己大紅色的袖口。
謝哥哥一再堅持,她也早就聽過春和雲境的無邊美景,順著他的意思答應下來。可是……
時至今日,她仍然沒辦法很清晰地定下心神,原來自己已快要成婚了。
身上穿著的大紅婚服價值連城,以鮫紗、雲紗與凌霄綢一針一線縫製而成,鑲嵌有絕世罕見的西海明珠,站在陽光下,流瀉出絲絲縷縷、若有似無的流光。
她的妝容亦是複雜,長發被盤成雲一樣的形狀,花鈿緋紅,被描畫在額頭上。娘親和小師姐上上下下忙活了整整三個時辰,抬眼看去,仿佛比修煉更加辛苦。
……也不知道謝哥哥會不會喜歡。
她的思緒堪堪回籠,抬眸之際,對上少年漆黑的眼瞳。
謝尋非的婚服同樣是紅色,秦蘿認識他這麼久,還是頭一回見他穿上這個顏色。
他本就是偏向於精緻的長相,往日習慣了黑白兩色,被襯托出劍一樣的凌厲與冷肅,這會兒身著紅衣,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意漸漸褪去,湧上幾分攻擊性十足的張揚恣意,更顯唇紅齒白、艷麗非常。
撞上她的目光,謝尋非瞳仁動了一下。
他這般的模樣賞心悅目,秦蘿下意識晃了晃神,還沒站定,就見少年邁步上前,一把拉過她手腕。
謝尋非垂眸看她,語氣溫和:「去大殿吧。」
大殿是儀式的主場,若要結為道侶,需在殿中念出誓詞、接受神官祈福。
凡人界的婚禮多有繁文縟節,類似於八抬大轎、蒙蓋頭拜堂,修真界的習俗一向簡潔許多,不過要論排場,定不會比任何王公貴族差。
謝尋非拉著她的手一路往前,秦蘿一顆心止不住狂跳,稍稍怔了怔,抬眼看看四周景象。
春和雲境,景如其名。
充沛的靈力宛如自天邊墜落的雲,道路兩旁是各式各樣的蔥蘢翠木,枝頭上百花齊放,像極雲煙深處的落霞。
「怎麼了?」
謝尋非的喉音比平日裡低上一些,雖然不易察覺,但也能捕捉到生澀與緊張:「在想什麼?」
他看出她在走神。
「我只是覺得,」秦蘿用手指勾勾他手腕,「時間過得好快。」
仿佛在不久之前,他們兩人還都只是不諳世事的小孩,對偌大無邊的修真界懵懵懂懂,找不清方向。
結果一個不留神,轉眼之間,居然已經到了結為道侶的時候。
她和謝哥哥……他們兩個的婚禮。
這個認知沉甸甸壓在她心口,秦蘿耳根微微發熱。
身前的人低低笑了笑:「是啊。時間很快。」
在春和雲境之內,大殿被視為整片土地的尊貴之地,按照過往的規矩,除卻身份尊貴的神女與祭司,其餘修士一概不得入內。
唯有謝尋非和秦蘿是例外。
倘若不是謝尋非在千鈞一髮的關頭拔劍而出,不但鴻蒙珠將要失竊,整個春和雲境都會因為缺乏靈力支撐,而在一夜之內迅速傾頹。
他們二人被視作貴客,享有最高權限,登上大殿前的一步步台階,便能見到等候已久的神官——
為答謝救命之恩,今日主持大典的神官,即是掌握此地大權、地位崇高的神女。
神女是個看上去極為年輕的漂亮女人,望見秦蘿與謝尋非的身影,無言頷首笑笑,手中靈力暗涌,點亮大殿中的一盞盞明燈。
剎那間燈火通明、白光氤氳,秦蘿牢牢記著娘親告訴她的步驟,虔誠念完結縭誓詞。
她說得認真又緊張,像是學生當著老師的面背課文,比參加學宮考核的時候更一本正經,一字一頓念罷之後,聽見低不可聞的一聲笑。
秦蘿臉頰熱了熱,飛快看一眼身邊的謝尋非。
他也在看她,唇角勾起小小的、鉤子一樣的笑弧,在一身緋色的映襯下,眼尾上揚的弧度莫名勾人。
秦蘿很沒出息地又開始心臟狂跳。
他們站在大殿之外,四面八方皆是亮起的燈火,一瞬風過,枝頭桃花簌簌作響。
謝尋非看著她的眼睛,喉結上下動了動。
「……同心同德,宜室宜家。相敬如賓——」
在他開口的間隙,白皙修長的右手倏然抬起,為面色發紅的小姑娘撩起耳邊一縷落髮。髮絲被別在她耳朵,謝尋非的指腹輕輕擦過皮膚。
在眾目睽睽之下,他的動作順理成章,卻也暗含曖昧——
只有秦蘿知道,當他的指尖掠過耳廓,不動聲色壓了壓她通紅的耳垂,類似於某種逗弄或引誘。
在外人看來,這只不過是個再尋常不過的動作而已。
也正是在這一瞬間,耳廓上傳來隱隱約約的癢,秦蘿聽見他的聲音:「——謹以白頭之約,永諧魚水之歡。」
謝尋非把手放下了。
她下意識垂著腦袋,不讓別人發現自己臉上的紅潮,聽他話音沉沉落下:「花好月圓,今訂此約。」
神官含笑點頭,長袖高舉,振聲念響賀詞的瞬息,大殿之中燈火猛然一晃。
秦蘿抬頭,不由呆呆愣住。
從很小的時候,她就曾憧憬過自己的婚禮。每個女孩都希望這一天能過得盛大而精彩,她那時懵懵懂懂地想,應該有花,有鳥,還有很多人。
要說還能有別的什麼,她實在想不太出來,在秦蘿的印象里,婚禮總是象徵著來來往往的人潮,以及吃吃喝喝的酒席。
這次的大典由謝尋非一手操辦,對她神秘兮兮隱瞞了大部分信息,因而秦蘿從未料想過,自己的大婚之日,竟會是如此宏大瑰麗的場面。
大殿之中燭燈搖晃,勾勒出影影綽綽的交疊暗色,交錯的光影變幻如水,填滿他們二人所在的高台,以及高台之下的三千白玉長街。
因有靈力波動,滿園春風乍起,桃林花落如雨。鍾罄之音由遠及近,叮叮噹噹,自天邊聲聲傳入耳中,當秦蘿仰頭望去,杏眼被霞光映亮,不由張了張唇。
蒼穹本是碧空萬里、一片湛藍之景,不知從何處起,竟有團團簇簇的雲煙匯聚。
霞光滿天,由淺粉漸變至緋紅,最終融在淡黃的金光裡頭,不遠處響起陣陣鳥鳴,她尋聲扭頭,見到凌雲而上的數排仙鶴。
天上地下,皆是瑰麗有如夢境。鐘聲沉沉,鳥鳴清脆,春日的花香裹挾在微風裡,伴隨花雨一併落下,撩動少女耳邊的黑髮。
往下看,長階之下坐滿了親朋好友。秦蘿性子乖巧,在學宮裡朋友不少;謝尋非雖然不喜交際,卻也結識有諸多切磋比試的對手,今日被一併請來,人員雜且多,囊括五湖四海、九州各地。
更不用說還有慕名而來的無數賓客、江家客卿、蒼梧仙宗乃至各門各派的長老,無疑是真正意義上的高朋滿座。
心口怦怦跳個不停。
秦蘿險些以為是在做夢,用指尖按了按掌心,一陣酥酥的痛意過後,眼前所見的景象才趨於真實起來。
二人誓詞念完,便輪到酒席開張。
群鳥口中銜著各式各樣的糕點盒子,逐一擺放在桌前。菜餚被整整齊齊端上桌面,酒香溢開,滿滿噙著春日裡的百花香。
謝尋非酒量差勁至極,卻還是一個勁兒替她擋酒,得來江逢月的一聲輕笑:「小謝不勝酒力,莫要在大婚之日醉得一塌糊塗了。」
隔壁桌的傅清知轉過頭來,有些好奇:「謝師弟不能喝酒嗎?」
「從小就不擅長。」
江逢月笑眯眯抿了口酒:「有次小謝喝醉了酒,迷迷糊糊坐在椅子上發呆,面上粉嘟嘟的,眼睛又大又圓。那時我還悄悄捏了他的臉——大概是十三歲的時候吧。」
傅清知恍然笑笑,與江逢月幹了個杯。
她自從在新月秘境裡暴露渡靈體質,萬幸得了爹爹的體諒,琢磨出一條從未有人嘗試過的道路,在修習刀法的同時,亦會著重強化渡靈之力。
這樣的體質千載難逢,雖說不及刀修狠辣果決,卻拯救了無數被怨氣所困的亡靈與無辜百姓,而非將其毫不猶豫一舉斬殺。
近幾年來,前往傅家登門致謝的男男女女不勝枚舉,她爹傅霄最初還有些彆扭,唯恐女兒走上一條歧路,如今已徹底放下心來。
傅霄面色不改,嘟嘟囔囔:「我記得秦止也是一杯倒,傳統劍修特色了。不像我們刀修,喝酒跟喝水似的——清知你且看好,為父今日便喝它個五十一百杯。」
刀修劍修相差不大,清一色都是兵刃相撞的主,兩者之間明里暗裡的較量一向不少。
傅霄和秦止是出了名的對頭,說罷瞟一眼滴酒不沾的劍聖,往口中灌進一大杯酒:「好酒!得來這酒,應當費了不少功夫。」
秦止秦樓默不作聲,同時屏住呼吸喝下一口酒,又同時眼神迷離、面生紅暈,搖搖晃晃把酒杯放下。
傅霄笑到憋出內傷。
江逢月美滋滋,胳膊肘往外拐:「是我和齊薇前輩一起挑選的酒釀春,傅霄道友好酒量!來,今晚咱們不醉不歸!」
「很貴的,不過味道是真挺好。」
齊薇身為雲衡師尊,大大咧咧舉起右手,把酒杯送到他唇邊:「乖徒兒,喝酒酒。」
雲衡目露嫌棄:「你不能正常說話?好歹是個蒼梧長老,有點威嚴行不行?」
他所說不假,除開齊薇與我行我素的斷天子,其餘長老皆是道骨仙風、正襟危坐。
唯有他們二人與眾不同,一個像是欺男霸女的山寨大姐大,一個像是偷偷溜進酒席的流浪老頭。
齊薇哈哈笑:「你小時候最喜歡說疊詞啊!你忘啦?吃飯飯,喝水水,糖果果,哄你的時候必須要說『別哭哭』,不然你就變回食鐵獸的模樣,抱著竹子哭哭啼啼抹鼻子——」
雲衡:……
雲衡一把拿起最大的一塊點心,整個塞進她嘴裡,遲疑一瞬,乖乖喝掉了她杯子裡的酒。
齊薇嘴裡唔唔唔,抬手摸摸他腦袋。
駱明庭笑得合不攏嘴,學著他的模樣拿起桌上一塊點心,遞到白也嘴邊:「來,吃糕糕,好吃吃,白也也快來來,想不想摸頭頭?」
白也:「謝謝。」
不對,這本來就是一個疊詞。
白也:「謝謝謝,不想想。」
雲衡面紅耳赤,給了他倆一人一個腦瓜崩。
「夏師姐,你也來啦!」
瞥見熟悉的身影,秦蘿杏眼發亮:「我聽說你在東海除妖,還以為沒時間來這兒。」
「你的大婚,自是要來參加。」
夏見星恢復了女子裝扮,一身白裙乾淨利落,颯然之風未曾消退分毫。
自從離開夏家,她便成了個遊歷四海的散修,平日裡悉心苦練劍法,順便降妖除魔。
秦蘿與她一直有書信往來,得知夏見星自創的劍術小有所成,比幾年前熟稔許多。
龍傲天感知到她身上潛淵劍的氣息,撲騰著顯形而出。
潛淵劍劍靈是當年的少城主聶扶荷,她被困於城中多年,迫於男女之別,連城主府都無法離開。
這幾年跟隨夏見星走遍五湖四海,少女曾經的陰鷙消沉消散大半,在與龍傲天見面的一剎,就被撲了個滿懷。
不太聰明的龍開始繞著她瘋狂打滾。
「抱歉,那個……傲天對潛淵劍很是親近,聶姐姐身上是劍氣最濃的地方,它會習慣性……」
秦蘿小心翼翼解釋,被傲天滾來滾去的聶扶荷卻只是搖頭笑笑,微微揚起唇角,摸了摸笨笨呆呆的龍魂。
一旁的姬幸和姜之瑤湊上前來看熱鬧。
男孩子對於龍,往往有種與生俱來的愛好。姬幸止不住搓手手:「它能滾我嗎?我皮糙肉厚,很好滾的。」
姜之瑤兩眼放光:「嘶哈……龍,研究,嘶哈嘶哈。」
秦蘿身為靠譜的監護人,義正辭嚴:「不!可!以!」
四周又是一陣嘰嘰喳喳,小輩們你一言我一語,吵得耳邊嗡嗡。
秦止狂念清心訣,好不容易從頭暈目眩的感覺里解脫出來,正色對上謝尋非的視線:「恭賀新婚。以後好好對她。」
少年斂了笑,沉沉點頭。
秦樓向他敬一口酒:「別欺負她。臭小子,居然在我眼皮子底下撬牆角……你怎麼這麼能啊?」
伏魔錄在他頭頂跳來跳去:「恭喜恭喜!百年,不對,一直一直好合!」
江星燃挺直身板:「這可是我的曾曾曾曾奶奶,很金貴的,一定要認真啊謝尋非。」
楚明箏輕聲笑笑:「想好新婚去哪兒玩了嗎?」
陸望接過她話茬:「我聽說南方不錯,可以去看看海中遺蹟。」
「蘿蘿金貴,我徒弟也很寶貝。」
斷天子輕聲哼哼,抬眼一笑:「秦蘿小道友,你最懂他的性子,一見你就逆來順受,別把他欺負狠啦。」
謝尋非的一群師兄師姐嘰嘰喳喳:
「對對對!照顧好我們小師弟啊!」
「如果要九州出遊的手札,可以找我拿!」
「不對不對,什麼叫『別欺負狠了』!小師弟是我們的一朵嬌花,絕對不能被欺負!」
謝尋非來到蒼梧時孤身一人,無論如何也沒能料到這番言語,聞言怔忪一下,長睫輕垂,覆下一道安靜的淺笑。
「對了謝哥哥,」秦蘿心下一動,戳戳他手背,「你為什麼執意要選這兒舉辦大婚呀?」
少年不動聲色勾住她指尖:「今夜有禮物送給你,只能在此地。」
他說著一頓,語氣里多出幾分緊張:「今日……你還喜歡嗎?」
他的嗓音輕輕落下,又是一樹桃花輕顫,天邊霓光浮動,暈開淺淡薄粉。
謝哥哥的耳朵也是紅的。
當然開心。
超級超級、無法言喻地感到開心,想要像樹袋熊抱樹一樣,一把將他環住。
心裡的小人快快樂樂炸成一朵煙花,秦蘿笑眼彎彎跳起身來,親了親他臉頰:「嗯!好開心,最喜歡你!謝謝謝哥哥!」
齊薇一把捂住雲衡眼睛,被不孝徒弟敲了今天以來的第三個腦瓜崩。
秦樓兩眼喪失高光,下意識把手中的伏魔錄塞進口中,在即將生吃的前一刻,被大書啪嗒扇了一耳光。
劍聖:……
劍聖:「&#¥%——???」
江逢月拼命去忍,奈何嘴角還是溢開滿滿當當的笑,一把按住自家道侶顫抖的右手:「別管你爹,他哈哈哈哈哈他喝醉了!總之恭賀新婚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