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8章 萬鬼在人間
「聽說了嗎?昨天又有人死了,是張家的大閨女.夜裡她突然發狂,口中念叨要找哥哥,家人還沒能來得及阻攔,她就趁夜跑了出去。」
「你等會兒,張家只有一個帶把的麼兒吧,她哪來的哥哥?」
「這誰知道?今天早上,她的家人在淺塘找到她了,就能淹到腰身的水,人就泡在裡面,已經沒了,聽說……就像是泡了半個月一樣,都快沒人樣了,還是靠衣服胎記認出來的……」
「不僅僅是張氏,隔壁燕棲村的趙家兩兄弟也沒了……前天,他們跟咱們鎮的人喝酒,明明看到他們走大道回去,結果就看到一道紅影閃過去,這兩兄弟就像瞎了一樣,拐進林子……他們村的人找了一天,找不到人,剛才都進城向官府報案了。」
「哎這樣加起來的話,這二月恐怕沒了十幾個了吧?這才月初,這樣下去,不知道什麼時候是個頭」
「今天一大早,我就見到李員外一家駕車走了.聽說要搬離水楊鎮,再也不回來了.有錢有勢的人能搬走,我們這些貧民百姓可怎麼活啊?」
蕭索的街面上行人寥寥,街邊坐著神色黯然的耄耋老人閒聊,寒風吹過,捲起片片白紙,在空中飄蕩。
少年快步穿過街道,他已經無暇聽這些垂暮老者閒談。陰沉的天空,壓抑得令人窒息,看樣子暴雨將至。
這樣的天色,即便是還沒有過酉時,太陽或許還在厚重的雲層上掛著,可跟天黑也沒什麼差別了,這時候不能再到外面晃蕩了,得儘早回到家裡。
這世道變得越來越讓他感到陌生與恐懼了,父母雙親尚在時的安寧與祥和,已經一去不復返,一切的變化似乎都源自於他們燕國老皇帝的駕崩。
原本皇帝的存在,對於小鎮的少年郎而言,太過於遙遠,遠到還不如廟裡的土地神像來的真實。
可是在五年前,那位老皇帝駕崩前,突然傳位給自己年齡最小的幼子時,少年就感受到了皇帝的存在感。
聽早些年路過鎮子的行商說,新登基的小皇帝因為年齡太過幼小,讓他的哥哥們,甚至是他的眾多叔叔,都不怎麼服氣,在短短几年內接連起兵造反,爭奪皇位。
雖然絕大多數的叛亂都被鎮壓下去了,那位小皇帝的位置也坐穩了,可是少年卻是能夠感受到自己的生活,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惡劣。
最先讓少年感到沉重的便是官府攤派下來的賦稅,越來越重,以至於當他的母親重病在床時,他的父親甚至都沒錢買藥。
等到他的母親病故之後,他的父親又因為交不上越來越重的賦稅,被官府給帶走了,據說是去一處很遠的地方服搖役,償還沒有交上的賦稅。
因為有父親的緣故,再加之他年少,所以暫且不用上繳賦稅,可這只是暫時的,再過一年,他也要面臨令眾多街坊鄰里怨聲載道的稅收了。
不過,他現在也不用擔心明年的事情了,因為他似乎活不到那個時候,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所能接觸到的周邊一切,都開始變得陌生且詭異起來。
兩月前,縣城裡有名的布商與掌柜,帶著四名夥計收貨歸來,當時已是夜半子時,據說是在官道上碰見了一串懸空飄過的紅燈籠。
一名最年輕的夥計被嚇得驚懼奔逃,而布商與掌柜,還有另外幾名年紀稍大的夥計,卻是被嚇得在原地不敢動彈。從那天起,就再也沒有誰見過那些人,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
大半月前,一行武人,好似在追查躲避些什麼,路過隔壁的雞鳴村,借宿一宿,結果等到第二天清晨,招待這些武人的村民十分驚恐地發現,這些武人全都被斬去了首級,半夜慘死,是詭異的是斷首處,竟然連一滴血都沒有,所有的頭顱也是不翼而飛。
此案轟動十里八鄉,縣衙官府派人查案,足足一班捕快,不知何故突然癲狂,拔刀屠戮其圍觀的村民,將那些招待過武人的村民全都斬殺殆盡後,又相互殘殺,最終盡數殞命。
半月前,鎮子中有一人驚恐高呼,直言見一尊身高丈許的巨人徐徐而過,然而即便近在咫尺,卻除此人外,再無旁人見到。次日,此人死於家中床上,四分五裂,極為悽慘。
……類似於此等恐怖傳聞,少年在半年前就已經聽說了,尤其是那些發生過叛亂與大戰的地方,據傳還有人見過陰軍夜行。
那時的少年也只當是樂子,津津有味的聽著來自遠方的行商或者是武者,面帶些許驚慌與恐懼之色,繪聲繪色地描述這些聽起來光怪陸離的慘案。
可現在的少年再也沒有了當初的那一份心情,因為原本離他極為遙遠,似乎是在天邊的恐怖詭異之事,就像是自己長了腳一樣,不斷向他所在的鎮子蔓延。
尤其這兩個月來,詭異恐怖之事不斷的在他的周圍發生,層出不窮,並且有越來越頻繁之勢。
轟隆隆——
一道驚雷響徹大地,少年不由得加快了回家的步伐。
經過一條巷道的時候,少年突然放慢了腳步,他見到兩名義莊的人從暗巷中抬出一具包裹著草蓆的屍體,當帶著冰寒之意的狂風捲來時,掀開草蓆一腳,露出一張趴滿蛆蟲的臉,一股難以言喻的惡臭向四周瀰漫。
「那是……跛子乞丐……」
少年見到那張死不瞑目的面孔,心中頓時生出強烈的不安與悸動,他認出來了。
「他怎麼死了,我昨天還看到他在街上乞討,才死了不到一日,居然爛成這樣?」
兩名收屍人將草蓆包裹的屍體扔在了推車上,面無表情,或者說神情麻木地離開。
少年站在原地看了一會兒,隨後神情變得更加凝重,眉頭皺得更深了,現在的他,不僅沒有親人,甚至連活下去都很艱難。
他家中沒有錢財,可謂家徒四壁,唯一值錢的家當就是四處漏風的宅子,可現在這兵荒馬亂,鬼魅橫行無忌的時節,又有誰會要他的破房子?
正在少年暗自憂愁神傷之際,一顆掛著彩帶與絲綢的小球忽然滾到少年的腳邊,這是一顆繡球,艷紅的絲綢甚至還打成了一個漂亮的同心結。
這是一顆帶著喜慶之意的小球,若是在搭好的繡樓之上,在風和日麗的晴天,被一位家財萬貫,待字閨中的少女從高處拋出,足以引得百十人血脈賁張,爭相搶多。
可現在這顆繡球卻是在暴風雨前夕,從一處昏暗的巷道中滾出,靜靜地躺在沾滿泥濘與不知名血污的骯髒地面上,滾在他的腳邊。
「……」
看到這顆紅繡球的一瞬間,少年頓時只感覺到一股涼意從尾椎骨直衝腦頂,渾身僵硬,意識思維在這一瞬間都凝滯起來。
少年的頭顱,似乎是不受控制一樣一點一點的轉動著,看向紅繡球滾出的方向,那是剛剛兩名收屍人抬出跛子乞丐的巷道。
「官人,可以幫小女子把球撿起來嗎?」
昏暗的巷道中,只見一位年華二八的俏麗少女,一襲紅得刺目的嫁衣,精緻的面龐上帶著盈盈笑意,柔聲細語地問道。
不,不能撿!
少年驚恐地瞪大了雙眼,眼前這位滿頭珠翠的少女可以出現在任何富麗堂皇的場所,可卻唯獨不該出現在這陰暗濕冷且骯髒的巷道中。
那俏麗的面龐上沒有絲毫血色,蒼白得讓少年想到了自己在書店中見過的上等宣紙,一股陰寒詭異的氣息,撲面而來。
「好!」
可是想要拒絕,想要逃跑的少年卻是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此刻居然失去了控制,一道低沉沙啞,完全不像是他能發出的聲音從他的口中吐出。
隨後少年神色驚恐,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彎下腰,輕而易舉地撿起了滾落在自己腳邊的紅繡球,並且將之捧在手心中。
看到衣衫上布滿了補丁的貧寒少年,手捧紅繡球,身穿大紅嫁衣的俏麗少女,立在在濃郁的黑暗陰影中,對少年淺淺一笑。
「郎君,不過來還給妾身嗎?」
少年聞言,身體僵硬地走入巷道,來到嫁衣少女面前,兩側高牆把本就暗淡到極致光線阻擋在巷外,陰寒刺骨的氣息,從四面八方湧來。
「還給你!」
布衣少年把紅繡球遞給嫁衣少女。
可這少女卻看也不看紅繡球一眼,黑白分明的雙眸直勾勾地盯著布衣少年,
「不要……」
少女似血染紅的朱唇輕啟,眼含笑意,
「郎君既然撿起了繡球,那就是郎君的,連妾身也是!」
忽然,嫁衣少女伸出手,摸在少年的臉上。少女的手比冬日的白冰都要寒涼,一瞬就把少年的半邊臉凍得發麻。
少年積累自此時的恐懼,忽然在此刻忽然爆發,化作了憤怒,他渾身毛髮倒豎,一則不知是否有用的傳聞突然被他回憶起來。
在生命受到強烈威脅的強烈刺激下,由恐懼化作的憤怒,讓他咬破了自己的舌尖,一股融融的暖意充斥全身,同時還有一股熾熱從胸腔間擴散。
令他渾身僵硬難以動彈的酸澀感頓時褪去,這一刻,少年重新獲得自己身體的掌控權,眼前艷麗動人的少女臉上的笑容也在此時忽然間淡去。
只是一個恍惚,當少年再望去時,昏暗不明的巷道中空空如也,嫁衣少女在剎那間消失不見。
「剛才……是幻覺?」
少年有些難以接受現實,可是當他低下頭,看到手中的事物時,還沒有來得及湧現的喜悅之情,頓時僵在臉上……裝飾華貴的紅繡球,居然還在自己的手中!
一股寒意從少年的心中升起,他此刻只覺得如墜冰窟。急忙將手中的紅繡球扔開,快步離開了巷道。當少年逃似的回到街道上後,四周的陰寒之氣似乎淺了一些。
當剛剛那驟然升起的血勇散去,少年心中便只剩下驚懼,他回頭看了一眼陰暗的小巷,連忙加快腳步,逃離那處暗巷,卻不小心撞上了一位同樣步履匆匆的路人。
「哪來的毛頭小子,走路不長眼?」
被撞了一趔趄的路人惱怒大罵。
此刻的少年驚魂不定,六神無主,只想著趕緊回家:
「抱歉,我……」
然而少年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見到滿臉怒火的路人變得驚恐起來,陡然間仿佛見到鬼一樣,指著少年的臉驚恐地大叫起來:
「鬼……鬼……鬼手印!」
少年看不到自己的臉,不明白路人所說的到底是什麼意思。
「他他撞邪了!」
路人驚恐大叫,連滾帶爬地遠離少年,就像是在躲避災厄,
「他撞到鬼了!」
少年愣在原地,街道上,寥寥幾個步履匆忙的路人被叫聲吸引,朝少年看了一眼,而後,這些路人紛紛面色大變,像是見到瘟神一樣嚇得散開。
「那小孩……臉上有鬼手印!他……他活不了幾天了!」
「不要說話,離他遠點!小心沾了他的晦氣!」
「這么小的娃娃,真可惜……也不知道哪家的兒子,年紀輕輕就要沒了,哎……這什麼世道啊。」
「不想活了嗎?少說兩句。」
看著四散逃開,如避瘟疫的路人,少年的心沉了下去,他記得詭異的少女伸手觸摸了他的臉,難道在他的臉上留下了什麼?
少年忍受不了周圍那些如避蛇蠍的路人與異樣的眼光,他捂著臉一路小跑,衝進了一間寒酸的破敗瓦房中。
回到家後,少年第一件事情就是用缺了一角的瓦罐從水缸里裝了半罐水,隨後伸過腦袋,只見微微蕩漾的水面倒影中,自己的臉頰右側,一掌五指纖細的烏青手印清晰可見,分外刺目。
少年臉上露出鐵青之色,隨後化作慘白,他知道,有些倒霉蛋會在不合時宜的地方撞見鬼物,而這時候鬼物也有心也無力,只能留下印記,等到合適的時間到來。
最合適鬼物動手的時間,無疑是夜半子時,或許就如同路人所說的,他已經沒有幾天好活的了,說不定連今晚都撐不過,看不到明天的太陽。
少年遍身生寒,他急忙從瓦罐舀起水,拍打在臉頰上,拼命地搓洗,可即便洗得臉頰生疼,甚至都滲出血來了,可那張烏青的手掌印與他的皮肉牢牢合在一處,沒有半點褪去的跡象。
「我究竟做了什麼.為什麼要遇到這樣的事情!」
近些年來,接連遭受重創打擊的少年,就像是被抽空了全身的力氣一樣,癱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似乎要將這幾年來積壓在心底間的壓抑與痛苦全都宣洩出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