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3章 洗胡沙(十三)
碗中茶水平地犯了幾圈漣漪,薛凌緩緩將碗湊到嘴前,輕啜了一口。又聽得薛暝誇了幾句光頭真乃菩薩心腸。大抵熱湯真有奇效,至少身上不似方才涼透。
這雨卻並未如薛暝所言去得快,二人午後出壑園,下得山來已是申時過半,雨天裡夜色也來的早,眼前多有迷濛時還聽得屋外大雨如注。
薛暝往窗戶處瞧得數次,按捺不住低聲問薛凌可要他先回去,儘可能讓馬車往裡近些,順便再想想別的法子。
薛凌手裡還捧著茶碗沒放,跟著薛暝話頭從窗戶處瞅了眼天外,道:「雨這麼大怎麼走,實在回不去這地兒又不是呆不得,人家菩薩不介意,你跳什麼腳。」
薛暝頓口,以往薛凌不乏風餐露宿,在這茅屋將就一晚確然使得。更重要的是,馬車根本來不得後山底下。
此處本是隱佛寺偏門,一條小道到外頭,莫說馬車,就是馬也牽不進來。上回下雪還好,走出去撐著些傘,身上袍子氅衣遮著足以,今日下雨實是走不得。
只是看薛凌身上衣裳尚有水潤氣,這麼捂著一晚上比之風餐露宿還要艱難些,思量一陣,道是不然自己回去拿身乾淨衣裳來也好。
薛凌沒來由被他逗的笑,道:「算了算了,你且呆著吧,再等些時候還不停,撿個雨小的空擋走就是,我又不是紙糊的。
要是賊老天實在不開眼,你往寺里尋個禿.」她眼珠子一轉,往老僧坐定的方向看了眼,話到嘴邊轉了個口:「尋個老師傅,求兩套僧衣來囫圇裹裹便是,此處是佛門淨地,難不成還能眼睜睜看著你我凍餓而死?」
說話間笑意堆了一臉,渾然真誠崇敬,真如拜了八百十年佛的虔誠信徒。薛暝聽著倒是覺得有理,卻總覺的薛凌笑的像個狐狸,哪裡不對勁。
壓著心頭不安道了聲是,轉回身去與那和尚商議,和尚仍是笑笑應了說是雖今黎庶多災,幸得佛祖庇佑,寺里兩套僧衣一頓齋飯還是供得起,隨後去討要便是。
薛暝躬身稱了謝,但得有乾淨衣裳換,回與不回便不甚重要。若是晚間薛凌想歇歇,自個兒往屋外站站也行,這老和尚該當識趣,不至於一坐到天明。
他自依著素來的規矩向薛凌回了話,道:「難得大師慈悲心腸,稍後我去取來吧。」實則屋裡就巴掌大塊地,各人說話聽的一清二楚,根本不用他多此一舉傳,薛凌擱了碗道:「不急,天還沒黑,誰說我就要在這裡呆一宿。」
說罷自起了身,往老和尚身前走近了些,彎腰瞧著老和尚笑道:「不過老師傅有此心,受不受用,我總是要親自謝過的。」
薛暝直覺她實無謝意,忙上前兩步,唯恐薛凌有出格之舉。那老和尚紋絲不動,道:「一切有為法,應作如是觀,佛家只問因果,施主必有因,方得了這果,休以恩仇言謝,愧煞老僧。」
薛凌眉眼彎彎,湊得近些,笑道:「你好不講道理,我來謝你,你說愧煞,莫不是嫌我心不誠,又是個婦人,見不得佛祖,壞了你的大道?」
「施主誤了,老僧與施主,不過同為避雨人。萬千著相,皆是際會因緣,施主不必稱謝,老僧不敢承謝。」
薛凌想了片刻,指了指桌上爐火,道:「我是個俗人,聽不透佛家因果。別的罷了,桌上水總是你煮的吧,就為著幾碗水,我也該說聲謝。」
老僧緩緩抬手看了眼燃著的爐火,慈笑道:「水雖是貧僧煮的,卻不是為施主而煮。施主恰遇了這雨,恰遇了這水,都是施主造化,與貧僧何干。
既不相干,何須言謝?」
薛凌當真是理不清這話里關係,奇道:「怎麼就不相干?」她執著的很,追問道:「在下愚魯,大師既然覺得有緣,不然說的清楚些,叫我看看這佛法如何無邊,沒準我聽了,回去就剃了頭髮作姑子,也給佛家添丁進口。」
老和尚輕搖搖頭道:「施主說笑,貧僧所言,無非是貧僧在此地,煮茶也好,熬藥也罷,皆是貧僧一人之事。
今施主能為一水之恩謝貧僧,必會因無水之仇怨貧僧。施主不妨思量,若見得壺中非茶,而是鴆毒翻滾,可會有怨憎之心。
然壺中所煮何物,皆是貧僧之事,施主何必因他人作為妄生喜樂哀懼,作繭自縛爾。
俗世糾葛,莫過於此,貧僧既已出家,雖身在塵世,卻已了斷塵緣,怎敢有違佛祖,收施主謝意?善哉。」
薛凌笑意退去,緩緩站直了身子,再沒多言,自走到窗邊看外頭淅淅瀝瀝,許久回過身來,輕道:「我觀師傅佛法大成,我有一事藏懷至今,不知大師能否解惑?」
「施主但說無妨。」
「這世上,有鬼神嗎?」
「善哉,一念成鬼,一念成神,佛觀人心爾。」
「世間既有佛在,何以人間酷暑難熬,嚴冬難耐。」她頓了頓:「今日已是立夏,若我將來見得靈山,是否能求得三月陽春常住,四季輪迴永歇。」
老和尚抬頭,笑道:「此事易如反掌爾,施主何必求靈山。憐花即有春長在,停燭無火夜自明。」
薛凌甚急:「憐花未必春常在,停燭如何夜自明?」
老和尚不假思索,微頷首道:「有星有月,夜自明。人生無處不花紅,施主何必執著舊時春。」話畢復垂了頭,仍是一掌立於胸前似在默念經文。
薛凌注目良久,退回桌旁,兩三回端了陶碗卻並沒再飲。眼看夜色漸濃,薛暝起身道是先去求兩件僧衣來。
薛凌恍惚是從什麼事裡猛然回神,看了眼窗外霧麻麻說黑又能約莫看見竹影搖動,說亮竹葉翠色已失了大半,凝神一瞬聽見雨聲漸小,轉回臉勉強笑道:「算了算了,我看雨水小了,咱走吧。」
薛暝瞧著她沒立即應,雨確小了些,只他剛才瞧過,還密的很,從後山出去到馬車處約莫得走上一盞茶的功夫,夜霧散下來也不好估計天時,就怕人還沒走出,天黑透了。
薛凌嘆了口氣起身拍了拍衣襟,道:「走走走,你就算了,我是個女的,今夜若當真在這睡一夜,我是無所謂,」她指了指那老和尚,道:「他成不了佛算誰的。」
薛暝小有侷促,薛凌繞過搶先出了門,後頭薛暝無奈追上。果然天上雨還在飄,幸而到了馬車處天還沒黑透,車夫急的腦袋都快揪下來,連聲道是無人看馬,既不敢去尋薛凌,又怕尋著也無奈,只能在原地死等。
薛凌撩開帘子道:「不妨事不妨事,趕緊回吧,看著一回雨又要來。」此地偏僻,何況車夫說的有理,找著了無非也就是多把傘,於事無補,別還跑了馬,在這等才是上策。
二人上得車去薛暝,從車上格子裡取出張帕子,只說先擦擦。薛凌隨手接了還是幾聲無妨,話末笑言說是往年原子上落雪大的能砸死人,她也沒怕過。
薛暝跟著笑了笑,馬蹄揚起,踩碎了今年最後一縷春色。回到壑園時,果真雨又大了起來,得虧壑園拉車的是良馬,不然困在途中也未知。
底下人拿傘的拿傘,吆喝的吆喝,急急將薛凌擁回住處,熱水薑湯早早就備至妥當。逸白雖沒親自來,亦是遣了人問安,含焉來來回回跟著轉,眼瞅著薛凌進了浴桶還不肯離去,連聲說著就不該去,今兒這雨這麼大,山上怎麼走得。
薛凌看她是真急,懶洋洋浸在水裡不肯答話。聽得久了,忍不住笑,含焉一時羞惱,氣道:「哎呀,我勸不得你,算了。」
薛凌道:「你早些去歇吧,我無妨。」
含焉又念叨數聲方退了去,薛凌仍在一汪熱水間泡了許久,始終思不透,人生處處有花紅嗎?
她想剛才含焉的模樣好像魯文安,往年偷溜出平城,魯文安也是這般跳著腳抱怨就不該去不該去,就不該去。
可是,含焉哪能和魯文安比啊。分明而今不在花紅處,花在舊時紅處紅。
門外丫鬟連著問了兩回可要添水,薛凌知實則是催著自己該起。她自拿了衣衫,收拾妥當,又撿著送來的小食用了些後便躺到了床上。
一夢驚醒時,看床邊燭台上只剩寸余。她抹了一把額邊冷汗,撐著起了身,坐得片刻,眼看燭火將盡,呼一聲吹散了余煙,下了床躡腳摸黑了走到窗邊。
寢衣寬鬆,抬手間手腕處舊疤還在,蜿蜒在窗棱處像要牢牢鎖住,不讓她推開。糾纏許久,才聞得吱吖一聲,她顧不得濕寒氣撲面如刀,急急然探頭往天上瞧。
偏這夜,雨腳如麻未斷絕,無星也無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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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