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6章 洗胡沙(六)

  第946章 洗胡沙(六)

  樊濤頷首笑道:「正是。」面上雖不表,心下狐疑更甚。到底是逸白不曾與他說的仔細,原以為只有那一水之恩,聽這姑娘口氣,竟好像開青垣定所有事宜皆是她在背後操弄,實在叫人不信。

  薛凌本不上心,也沒多打量此人,見他大方認了,為著面上功夫,勉強笑了笑道:「戰事一起,兇險的緊,又是往亂黨堆里鑽,逸白既遣了你去,必有過人之處。」

  言罷起了身指了指不遠處亭子道:「總不好一直站著說話,走吧,過去坐。」也不等樊濤應聲,自邁了步先去,興致缺缺的模樣透出些姑娘裊裊風情,與身上男衫同看,怪異又和諧。

  樊濤盯著那繡鞋,挑眉看薛凌走出幾步方跟在後頭,待兩人走得近些,聽得薛凌輕問:「垣定現今如何?」

  樊濤在後,看不見薛凌表情,雖聽嗓音有些摸不透的淒涼感,只自打進得這門,也沒見這姑娘何等熱絡,當是她性情如此,下意識以為薛凌問得是垣定可安穩。

  也算難得,到底問起了自己功績。他小有自得,道:「盡在掌握,姑娘只管安心。」

  前頭一聲隱約嗤笑不甚真切,樊濤心中警覺大作,當是自己答非所問,然細想來這姑娘與白先生等人混在一處,問垣定如何,除了這事還有什麼?

  想來莫不是自己答的不夠細,雖不知這姑娘究竟是何身份,比之宮裡頭那位如何,但看白先生恭敬非常,必然也是開罪不得。

  又連忙道:「自上元事來,在下先依白先生所言往開青傳信,要黃承譽上書,逼迫天子斬殺李敬思。此乃妙計也,當時便惹得那賊子於我青眼有加。

  後先生又遞昭淑太后私物黃翡手串一掛作為信物,更得其信任,再棄守開青,退守垣定,城外覆沒討逆兵馬三四千餘眾,之後城中莫不信服,尊我為軍師。

  後楊素帶兵只守不攻,黃承譽知西北胡人戰事將起,決議死守城內,正一籌莫展處,白先生便遞了那紙輿圖來。

  事成之後,我雖有保城勝戰之功,卻也頂了殺黃承譽之嫌,恰此時天子下旨調西北兵力回援,首當其衝的便是垣定。

  我若在城裡,稍有差池,免不得有人提起黃承譽之死,倒不如遠離一身輕,避貪功之禍。等垣定水深火熱處,再救它個燃眉之急,則人心盡歸我處。

  故而姑娘大可放心,樊某回京,可不是關二爺敗走麥城,實乃暫避鋒芒,」他說笑間半真半假自誇:「韞匵藏珠爾。」

  二人腳步未停,話盡已行至亭里,薛凌沒拿那袍子,手上紙張卻未丟,微微嘆氣落了座,將紙擱在桌上,笑瞧著樊濤道:「如此,是很好。」

  言罷看了看遠處,喚來個丫鬟上了茶水,樊濤這會才瞧清紙上內容,頓生輕蔑之感,這些靡靡字句,金籠鴉雀傷春悲秋爾,怪不得一進來只瞧得這姑娘愁天慘地,合著是手中新詞沒賦完。

  落座間又猜了回薛凌身份,該是宮裡那位某個堂表姊妹,面容行事皆不像,姓氏也相差甚遠,猜不出個所以然。

  他失了興致,暗道一句見面不如聞名,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愚者千慮必有一得,那垣定暗河,多不過是這姑娘福至心靈突而一指,或然白先生另有打算,才推了自個兒來。

  薛凌打起精神大發慈悲替樊濤斟了茶水,還是好生笑道:「方才聽你說的那些,是很好,只是我想問問,垣定現兒如何。」

  她垂頭,拿著夾子去翻茶碗,借著雜事避開樊濤目光,刻意問得平靜:「我聽說,楊素和黃承譽先後下毒,城中水源盡毀,又困了好幾日,怕是慘烈的很,如今可好些了?」

  樊濤愕然,半晌失笑,擱了茶碗道:「原姑娘問得竟是這個。」

  語間雖小有驚訝,倒也說不上嘲諷,然薛凌自尊甚強,點滴不順意,霎時手指大開,夾子哐當跌落在桌上。

  樊濤還沒反應過來,抬頭見薛凌已揚了臉,臉上再不復稚氣哀婉,薄唇抿成一條線,明明在笑,確然眉梢眼角儘是冷冽。

  「如何,我問不得?」

  樊濤屏息與她對視,張嘴要答,薛凌復垂了頭撿了那夾子來洗著茶碗,淡淡道:「也不問旁的,城中水可好了?有吃的嗎?」

  樊濤仍靜了約莫喘息功夫方恢復如常去端那茶碗,他非生怯,還是這姑娘反差太大驚住了,待反應過來,笑道:「姑娘誤會,是在下會錯佳人本意,一時心中自愧。

  城中水倒是好了,只有口井枯了,也不知是何緣由,幸而垣定本不缺井,所以影響不大,至於吃的,現城中兵馬錢糧暫足。

  只是」

  「那百姓呢?」

  「哪來的百姓?」

  樊濤本想說雖現兒個是夠的,但坐吃山空肯定不行,何況西北的兵馬上就到眼前了,垣定能撐,但不能一直撐。

  他固然是為著說的那些理由回京,可還有最要緊的一樁,那是回來催著逸白,趕緊上西北打起來啊。這都幾個月了,胡人還沒過安城呢。

  可他話沒說完,即被薛凌打斷,問了個莫名其妙而又完全不需要思考的問題。

  垣定城裡頭哪還有百姓?

  當初走了的,是城外流民,沒走的,少壯為正卒,老弱充力役,婦孺可添柴火,便是瞎眼瘸腿的,放到城牆上去還能擋擋箭矢。

  垣定是黃家的大門,裡面怎麼會有百姓?

  那隻茶碗在滾水裡翻來覆去,好似怎麼也洗不乾淨。樊濤只作不查,端了茶碗,再三思量薛凌身份,這姑娘露藏行收自如,絕不是普通人家養出來的,大概真和宮裡那位有關聯。

  他收了方才輕視之心,開始有點相信薛凌是所有事的背後主謀,至少這姑娘應該都有參與。只這等翻雲覆雨事都參與了,如何一副膿包小女兒相。

  沉沒間又聽薛凌道:「看你多半是正經出來的,雖是逸白安排妥當,要在黃承譽等人面前來回周轉也不是件易事。」

  她抬頭,甚是真誠:「古來君子,言不妄,身必正,行磊落之舉,存坦蕩之心。你膽識才能不缺,怎會」

  樊濤此刻方覺面前人正常了些,既非強說愁的無知宵小惹人生厭,也不至於冰冷可畏讓人膽顫心寒。

  投桃報李,他亦正色:「是我方才小瞧了姑娘,你既言君子之說,可曾習得,君子之過,如日月之食虧,小人之過,如平湖之滴水。

  承蒙姑娘抬舉,在下是初通些文墨,也略習武藝傍身,十年前,我曾以科舉求入仕,又以鄉蔭求償恩,你以為如何。」

  薛凌看著他沒說話,樊濤笑道:「可惜我屢試不中,屢投不得。本以為是時運不濟,後偶然得知,這大梁朝,文有貪墨攔路,武有世家把持。尚書的兒子才是尚書,將軍的兒子才是將軍。

  說來可笑,我家中在故居也算小有薄產,來了京中,傾家之資,還不如人手指縫漏出來的一丁點。

  你說,我怎會?」

  薛凌慣作口舌之爭,這些廢話自難入耳,但那句將軍的兒子才是將軍實在有點指名道姓,難免她小有尷尬,忙伸手端了茶碗掩飾。

  她本無底氣詰問這些,樊濤又答的理直氣壯,何況事實卻如他所言,實在難以反駁,幾口水吞吧,笑笑答了句:「你說的也是。」

  她有心罷休,樊濤反生張揚:「白先生只與我提過姑娘姓薛,還未問過薛姑娘名諱,祖上何處。」

  薛凌又端了碗,暗道逸白還是妥帖,她實沒臉說自己正是那個將軍兒子,畢竟薛家確實傳了好幾代。

  難,都難,那張紙還在桌上一側未收,臨春也難。

  她不復先前規勸,只皺了皺眉抿著嘴裡茶味,好像這是二月春,他媽的壑園哪來這麼多二月春。

  「為了一己之私死那麼多人值得麼。」她沒看樊濤,還在吮吸舌尖。

  樊濤哈哈大笑,又覺到底姑娘家心慈手軟,道:「姑娘誤了,秦皇固權屠弟,漢祖逃命棄子,一將功成萬骨枯,何來一己之私?」

  薛凌笑:「你說的有理。」

  樊濤續道:「正如我先前所言,我求文無路,求武無門,安能遂得生平志。」

  薛凌點點頭,是有那麼點難,她想起蘇凔的狀元,大抵樊濤沒那麼多錢,也沒那個命趕上好時候,還真是難,難到她都一時半會想不出好法子來。

  就算當初薛家在,不打仗,也沒功勞給樊濤建,撐死做個有名無實的副將,滿足不了他這大志向。

  她笑的很是尷尬,好像自己這將軍兒子攔了樊濤的路,真真不好意思,著實講不出個道理來。無怪乎死心塌地幫霍雲婉辦事,分明是幫他自個兒,真是相得益彰,怪不得怪不得。

  樊濤看她點頭如搗蒜,雙眼彎成一條縫,只當是這姑娘贊同自己所言,越發豪情:「唯有一法可解。」

  什麼法子?薛凌笑意未退,樊濤鋒芒畢露:「殺人,防火,等詔安。」

  碗中茶水一飲而盡,這些日的志得意滿無人與共,說與面前姑娘恰和事宜。若她是個蠢的,且管自己一書胸臆,若她是個慧的,棋逢對手才能得到足夠重視。薛凌確被這話震的不輕,愣神間樊濤已收了手,正襟危坐,平視她笑道:

  「就不知,他日,來詔我的是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