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6章 不知春(五十六)
他所有的不甘和掙扎都跟著齊世言從高台跌毀,究其原因,宋家兩子,雖長在京城,卻與父親宋柏書信頻頻,關係融洽,詩文傳家養出來的儒生,本就極重倫理綱常,哪比的薛凌一身反叛。
大抵此時此刻,他才能真的嘗試著去想,自己的父親宋柏,當年是錯的。人不能靠活著完成一件事情,那大多數也不能靠死亡來完成。
所謂捨生而取義者,除卻勇氣,還需要些運氣,畢竟十之八九,舍了生,根本取不到義。
他,如果用相同的方式去追求清白,只會落個相同下場。薛凌,才是對的。
對與錯,就是要無比慘烈的結果擺在眼前,人才會承認。薛凌不過是,看見的早了些而已。
齊秉文已丟了手,進到裡頭招呼出兩個精壯漢子,合力將齊世言屍首搬到了一處石璧茅屋裡躺著。
蘇凔心中不忍,卻不知如何再勸。隨後又有人拿了些黃紙香燭之物,勉強開了條身後路。至少一盞引魂燈是燃著了,若真有陰司黃泉去處,起碼齊世言不至於魂歸混沌。
燭火飄搖之時,屋外太陽始斜。齊秉文打了盆水,遞過一條帕子,道:「蘇大人身上不潔,稍微洗洗再走吧。」
此舉看來殷勤周到,話里卻是趕人之意。但自己身上確實沾了些血跡,衣物之上消不得,手臉方才只擦了擦,這會洗洗也好。蘇凔右手接了帕子,剛要將雙手浸到盆里,左手將攤未攤忽地在水面之上停住。
那半張表書,還蜷縮在手裡,就等著他放虎歸山。
蘇凔偷眼往旁看了看,齊秉文取了個草糰子跪坐在齊世言遺體前,並未關注自己如何洗手之事。
他盯著手腕,好似不是要洗手,而是要壯士斷腕,片刻後近乎顫抖著將左拳沒入水裡,溫熱液體從瞬間從指縫間往裡侵襲。
冤也好,屈也好,過往種種,都消於這些許微波之間。
他遲遲不肯將手拿出,只記著,齊世言從高台栽倒後,自己飛身撲下去,雙手將人攬起時,人已是出氣多進氣少,再說不出話了。
大概是將死之人毫無威脅,又或者魏塱想看看同黨還有誰,故而並沒有立即令御林衛圍上來,蘇凔得以抱著齊世言,占盡他彌留的最後一點恩惠。
「宋宋.」
他感受著手裡紙張在一點點溶解,清晰的辨認出齊世言當時喊的是「宋」,而不是「蘇」。
清霏知道自己是宋柏之後,齊世言又與薛凌牽連,兩爾加持,知道自己身份理所當然。
所以臨死之際,他想喊自己什麼?
宋.宋滄?
蘇凔在那一瞬間無比慌亂,縱他已打算要自表身份,可「宋滄」二字快要從別人嘴裡喊出來時,慌到他一身汗毛倒豎,不顧手裡還捏著表紙,連帶著一起按到了齊世言胸前。
「伯父。」他喊得如此大聲,別人聽來想是以為他悲痛欲絕,實際不過是做賊心虛,唯恐齊世言迴光返照而已。
現手浸在在水裡,連自己都對那會的慌亂百思不得其解,喊出來了,不是更好麼,怕什麼呢?
或者是,怕.自己來不及張口,就被人當通緝犯當場格殺?
他仰臉,默不作聲喘了口氣,只覺甚是荒唐,當初被薛凌救出,東躲西藏時也沒如此感嘆過通緝二字,怎麼現在,才真真切切的開始唏噓,自己本是個見不得光的罪犯死囚呢。
他張開手指,紙團經水浸泡後只稍稍往上浮了一浮,而後乖順沉於水底,只三倆氣泡搖曳,從指縫間溜出來扶搖而上,而後在水面啪嗒一聲,消失的無影無蹤。
看一側齊秉文還跪的老老實實,蘇凔在盆底雙手合十,將那個紙糰子碾於其中,稍加用力,便只得一盆碎屑。
齊世言為何扯了自己半張表去,不得而知,可能真是因為臨終失了方寸。只沒想到,他扯去的那半張還好好揣在懷裡,自己手中的半張,先成了一團漿糊。
蘇凔端起盆,鎮定繞過齊秉文,行至屋外,找了個茂盛草叢,一揚手,連水帶紙倒的乾乾淨淨。
隨後回屋裡又與齊秉文聊得幾句,方知其也請了個僧人,估摸著不多時就該到了,阿彌陀佛念上幾句,午夜子時過半,立即一堆柴火燃起,這便萬事了了,等明兒清晨天亮,想來是人已離京有好幾里地。
聽其口氣,不像是在說一個人的屍身如何處理,更像是說一塊好肉需得猛火烈油,若不是蘇凔插話插的快,他還能十分順溜的說再灑點鹽巴,配壺好酒。
蘇凔本以為齊秉文布置了停靈物事,是打算依著規矩靈停三日再下葬,雖簡陋些,好歹應了章法,未料得說晚上就要燒了,猶豫一陣還是按耐不住,低聲道:「怎..怎突然這般急。
死者為大,魂.魂..鳥念舊鄰,魚思故淵,伯父在天有靈,萬一還想多看看這京中,怎麼不..停夠三日呢?」
齊秉文笑意未減,閒適打了個呵欠,看著蘇凔道:「本來現兒個就要燒的,也讓蘇大人送他一程,畢竟這是是非非彎彎繞繞,你也算半個當事人。
只是,以前聽得天恩難測,我還以為是個故作高深,今日方知此言不虛。那會子蒙蘇大人繡口,皇帝倒是不與伯父為難,可萬一事後想想咽不下這口氣,隨便撥個罪名來,要將伯父扒皮抽骨,誰也奈何得了他。
若如此,我豈不是,連伯父最後的遺願都未能完成,負他人之託,非君子也,還是早燒早好。」
此話有理,先前在祭禮上,自己並無太大把握,走險一試爾。現聽的齊秉文如此說,蘇凔深覺有理,雖人講究入土為安,可既然齊世言遺志是想一把火燒了了事,後人自該聽從。
不過,若擔心皇帝再度發難,那就越早越好,何必要拖到子時去。他擔心是齊秉文還有哪處沒辦妥,熱心道:「那何不儘快,若有別的難處,我可周旋一二。」
說話間想的是,京中諸事,便是自己言語分量不夠,那些人,總要賣李敬思幾分薄面。現兒個齊世言終未獲罪,只要齊秉文開口,斷無不行之事。
齊秉文笑道:「非也非也,一盞燭火爾,哪裡有什麼難處。只是.」他頓口,沉思一陣,臉上憂傷漸來,終於像個死了至親的人。
他道:「伯父交代一定要過了午夜再焚去他的遺體,說是今日為先帝忌,他為先帝老臣,雖不信世有閻羅地獄,可萬一真有,同日逝去之人沒準會魂歸一處。
他哪有臉,去見先帝呢。
莫不如容他魂靈再盤桓一日,好與故人錯開,如此.便是有朝一日,當真見了,也也..也..」
也如何,齊秉文聲帶哽咽,沒有說完。沉默片刻,又復先前笑意,看向蘇凔道:「蘇大人,伯父之為人如何?」
蘇凔恍若沒聽見,齊秉文又喊得一聲:「蘇大人?」
「嗯?」蘇凔回神,賠了個笑,神色尷尬。怎麼會,怎麼會齊世言無顏去見梁成帝呢?他今日所為,足證臣道,該昂首挺胸的去見梁成帝才是啊?
他記起昨日與薛凌爭執,究竟,誰才是沒臉去見宋柏的那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