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7章 不知春(四十七)
兩人又得些許,笑聲未歇,一小廝急急慌慌冒出來,攔下二人,為難道是「大人不見客。」
薛凌站定,笑瞧著李敬思。後者沒顧上她,只衝著小廝驚道:「怎麼傳的話,阿凔連我也不見了?」
小廝是識得他的,連聲告了個罪,哀求道:「李大人見諒,大人聞說你又帶了女醫家來,特讓小的趕緊來,他已身上大好,不見什么女醫家男醫家了。」
李敬思方知是薛凌的緣故,這二人恩怨,輪不著自己來調停,當下扭頭瞧著薛凌,貌若請示,實則心下暗搓搓想你自個兒看著辦的好。
薛凌焉能不解其意,何況她與宋滄如何,李敬思也湊不夠資格講話,當即一指裡頭,對那小廝朗聲笑道:「不得了了,你家大人諱疾忌醫,怕不是今兒個就要病死了。」言罷一甩袖,撇下二人走的飛快,小廝連哎幾聲一時間跑著追都沒追上,又趕緊喊李敬思勸著些。
上氣不接下氣追著了人,為著李敬思的面子,也不敢伸手拉扯薛凌,一來二去,蘇凔出現在院下松樹旁對著三人輕喊了句:「吵鬧什麼?」坐處桌椅筆墨不缺,看模樣,頗有些閒情逸緻。
小廝委委屈屈叫了句攔不住,蘇凔揮手讓人退了去,薛凌嫌惡翻了個白眼,近得幾步冷道:「如何,要閉門謝客了?」
李敬思一副焦急樣子勸了薛凌,又看蘇凔道:「阿凔怎麼了,身上傷又發了?」
蘇凔先與李敬思躬身道是謝過惦記,他一切如舊,又與薛凌作禮道:「姑娘安好。」語間生分,稱呼可見一斑。
李敬思噤聲,稍有不自在,輕踱了兩下腳步。薛凌指了指蘇凔坐著的椅子,又指了指自己與李敬思,笑道:「我來與你商議些事,此處只得一把椅子,你看我們三誰坐著好?」
李敬思又勸:「不妨事,不妨事,站著無妨。」
蘇凔紋絲未動,穩穩噹噹寫完一筆,輕道:「何事商議。」聽來越發疏離,混若與薛凌等人不過萍水之交。
李敬思看這架勢,趕緊再勸:「阿凔.」話未勸完,薛凌打斷道:「去亭子說,事關重大。」她知蘇凔院中布局,粗聽周遭雖無人,難免她謹慎。那湖中亭子,四面環水,只半丈寬木台進出,更為穩妥。
李敬思順勢住嘴,求了個巴不得。蘇凔似有遲疑,片刻依言起了身,輕道:「好。」言罷撩了衣袖起身,讓薛李二人先去,說是自己去備些茶來。
薛凌面色稍緩,出了口長氣招呼李敬思先走,這地兒她二人再熟不過,用不著誰帶路。兩人到亭子坐定,約莫一刻功夫後,蘇凔並倆小廝捧著瓶瓶罐罐杯碗爐灶過來,遣退小廝後湖中便只剩他三人。
清風徐來,波瀾不驚,午後湖光春色頗佳。李敬思目光在薛宋倆人臉上轉了一圈,樂呵呵打圓場,指著茶具道:「回回來都見阿凔功夫,我是學不來這東西。」
薛凌未言,記起江玉楓也甚醉心於茶道,她實難把這東西跟什麼風骨雅士扯到一起,仍是固執認為無非就是一堆人說著一堆事,手上找個活計,不然大家大眼瞪小眼,尷尬的很。
真論起來,現兒煮茶,和早間扎風箏,都是個遮掩,稱什麼功夫呢?
蘇凔不語,默默燃了炭火煮沸壺中水,洗了茶碗先遞給李敬思,後手腕停了片刻,方斟了一碗放到薛凌面前,此時才道:「何事你二人一起來了。」薛凌剛要說話,又聞他道:「來了也好,我正有一樁打算說與你知。」
薛凌緘口,李敬思在旁已飲了一嘴,笑道:「這茶水偏暖,該是夏茶。」又就著那茶碗往薛凌面前舉了一舉,道:「還是你園子裡茶水好喝些。」言罷又與蘇凔調笑:「阿凔可不要怪我說實話,落你面子。」
薛凌知他在緩和氣氛,順著話頭笑:「李大哥喜歡,我就說讓園裡送些去的。」
「那倒不用,我住處不缺,各有各的好,我看阿凔這也不差,只是我喝不慣而已。」他看蘇凔,問:「阿凔說是不是。」
蘇凔凝眉未解,並沒答則茶水如何,半晌徐徐道:「我打算,等先帝大祭之後,與陛下乞休。」
「乞休。。」這詞兒該在某處讀過,但京中如許久,好像未曾聽誰說過。李敬思咂摸一瞬,有些拿不定蘇凔在說啥,奇怪看與薛凌,等她作答。
薛凌緩喘了口氣,她本不欲與蘇凔難堪,奈何這人先發難,實在忍不得,當下嗤笑一聲,這會才伸手拈了面前茶碗,慢條斯理飲了一嘴,笑道:「好啊,走之前,幫我遞個章程,再與那幫酒囊飯袋爭執幾句,算你我情誼兩清。」
這話仍沒明說「乞休」二字何意,李敬思難得糊塗間還完美抓住關鍵,急道:「怎麼就說到這裡了,咱們才坐下,你二人都吵到情誼兩清。阿凔,我們是來瞧瞧你好些沒,一片心意。」
蘇凔笑笑道:「好與不好,你二人難道不正是始作俑者?」
李敬思也頓了舌,低頭飲茶,蘇凔看向薛凌,又道:「不知姐姐想遞什麼章程,又要替何事爭執。」
薛凌直視於他,笑道:「你躲了這月余太平,該出門見見天下風雨。你且上表,要魏塱調沈元州回京領兵平亂剿逆。」
李敬思持續沉默,蘇凔急出了兩聲短氣,拿著茶夾的手捏了又捏,輕咳了聲道:「何以要沈將軍回來平亂,他常年鎮守烏州,此時邊關胡人正洶,你要調離大將?」他頓了頓:「是是何意思?」
薛凌全無往日遮掩,笑語嫣然:「他在那,死的慢。他回來,死的快些,我性子急,不想等。」
李敬思頭埋著不肯抬起,蘇凔愣在當場,盯著薛凌看了又看,以為她在說笑,片刻未聽薛凌再言,他忍不住問:「沈沈.你.」
薛凌不以為意,含笑去端茶,仍由蘇凔老半天才顫抖將話問完:「沈將軍怎麼了。」
薛凌笑道:「我不冤他,他不死,我難拿西北兵力。他也休在背後冤我,他殺我舊友,栽贓嫁禍,死有餘辜。倒不是非得將人召回來,只是,我很想看看,他回還是不回。」
蘇凔與沈元州頗有情義,往來皆見此人坦蕩,對薛凌所言的「栽贓嫁禍」全然不信,氣道:「何時的事?我從未聽說過。」那語氣,就差明說我倒是見你栽贓嫁禍的多了。
薛凌並未升起所謂,反添了些慵懶,往椅子上仰了仰,嘲道:「你若是知道了,算什麼栽贓嫁禍。」
蘇凔沉默片刻,生硬道:「若我不呢?」
「無妨,我不差你這道章程,只是.」薛凌伸手指了指蘇凔,笑道:「我覺著,你差這道章程。你就不想看看..當年,若我父親沒回京該當如何?」
她自個兒生了幾分遐想,挑眉間興致斐然:「總之,我想看看。」
說著又堂皇道:「理由我已經替你想好了,明日楊素兵敗,魏塱必然急如熱鍋上的螞蟻。要從西北調兵回來,又怕胡人趁虛而入。不調兵回來,這龍椅眼看著要到頭。兩廂為難,你這為人臣子,豈不是該替君王分憂?
何必先調兵呢,大可先遣將試試,沈元州身經數戰,沙場經驗豐富,調回來討逆正合適。至於胡人那頭,邊關部署多載,又有幾十萬大軍嚴陣以待,何況還有諸多舊將守城,知人善用麼,如何,這理由可還充分?
你且只管放心上表,自有人附和於你。若有人相駁,也不關緊,你是一心為梁,儘管高聲,吵吵鬧鬧不正是你們文人擅長。」說罷笑看著蘇凔等他答話。
蘇凔如喪考妣,雙目圓睜,驚問:「你怎知明日楊素會兵敗?」他已多日不朝,還沒聽聞黃承譽已死,只是楊素帶兵討逆這麼大事,便是躲進小樓,難免仍要入耳。聞說天子求穩,楊素圍而不攻,以雙方之兵力,該是楊素勝多輸少,再不濟,也有的是日子可熬,怎麼會「明日兵敗」?
何況兵家勝負事不期,薛凌如何知道,楊素必敗?
薛凌戳了戳李敬思,道:「李大哥,你來說與他,我嗓子乾的很。」言罷整個人仰在椅子上,端了茶水再不看蘇凔。
李敬思猛然抬頭,見蘇凔雙目血紅盯著自己,轉臉看薛凌一副悠然自得,為難片刻雖磕磕絆絆,好歹沒講漏。
蘇凔愈聽愈驚,到李敬思說「黃承譽人頭已經掛在了牆上」時再難按捺,伸手講面前茶碗猛拂到地上,起身指著薛凌道:「你,你怎麼做的出這種事來,你.」他且怒且恨,竟找不出來詞罵。
李敬思忙揮手示意他坐下,看了眼薛凌先勸道:「阿凔你先坐下,怎麼吵上了。」
「你住口,你是個什麼東西,你在做什麼,你這不忠不義之人,你就不怕.不怕.」他復指著薛凌:「你二人就不怕.」
薛凌全無觸動,一碗茶喝的嘶嘶聲響,如飲玉液瓊漿,不怕如何,千刀萬剮,地獄油鍋?這根本不用問,估摸著薛凌非但不怕,還能笑出聲來。
他那根手指哆嗦許久,問:「將來你有何面目去見薛將軍?」大抵是問完之後福至心靈,以為自己終於找到了薛凌會怕的東西,驀地提高聲調詰問:「你敢去見他嗎?你敢去見他嗎?」
問完猶不足以,忠善仁義張口就來。可惜說破了天,無外乎那些陳詞濫調,聽得多了,只覺道貌岸然,乏味的很。
李敬思不時偷瞄薛凌臉色,見她無說話的打算,撿了個空檔正色勸道:「阿凔,往日你說話不中聽就罷了,那時我半迷半醒,不曉得個中厲害。說什麼忠君體國,我也想忠君,可你想想,就咱們那些過往,但凡透露出丁點,還有活命的機會嗎?」
蘇凔悲憤斜他一眼,怒道:「你大可畏死,我宋某,豈是貪生之輩。」
「噗嗤。」薛凌像聽到什麼天大的樂子,忍不住噴了些茶水。二人目光瞬間齊聚於她身上,見其抖了抖手,笑看蘇凔道:「你說誰?蘇某還是宋某?」
她忍不住笑:「你當我是來與你商議,非也,我就說來與你說一聲。明日楊素必死,至於沈元州,他回不回難說,但魏塱一定要召。你不表,有得是人表。」
蘇凔打斷道:「我不表,我斷不會做這禍國殃民之舉,也絕不做異心叛道的二臣賊子。我不表」他側身,指著離湖路道:「我不表,我要即刻上告,你二人奸計斷不會得逞,瘋了,你瘋了。」
說著做勢要走,李敬思急道:「阿凔。」又轉向薛凌道:「怎,怎說不清了。」續勸道:「當今天子得位不正.」
薛凌插言:「你勸他做什麼,他要去便去,就當我當年沒救過此人。」
蘇凔愣在當場,問:「你你當真如此覺得?」又看向李敬思道:「大哥與她.與她」
李敬思忙道:「非是我與薛姑娘如何,世間之事,總有個恩怨報應可講。當年你滿門屈死,我全家喪命,幕後黑手不就是當今皇帝,你幹什麼非得護著他呢。」
蘇凔怒道:「我何時護著他,我幾時護著他,我何曾要護著他。」他看與薛凌:「薛凌,百姓何辜,垣定城裡是數十萬老幼,沈你就為,就為當年薛宋之事,要這十萬人生死無定,流離失所?你你.」
薛凌指節輕敲著桌子,嘟囔著道:「好怪,明明是當年魏塱篡位,到如今成了我讓萬人流離失所。你們這些人,真是好怪。
得了得了,你說如何就如何」她停手,一瞬冷臉,皮笑肉不笑:「我勸你去告密之前,先替自己擇口棺材,省了身後事無人打理,荒郊野鬼,才是真的無臉去見宋柏。」
她仰臉,覺得疲憊,有氣無力轉了話頭另道:「沈元州擅殺棱州刺史,這事兒你該知道吧。」
蘇凔不知她如何突然問起這個,點頭稱了聲是。薛凌道:「極好,那我告訴你,雷珥有沒有貪墨軍需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沈元州一定不是為了這個殺他,而是為了遮掩一紙空白公文。」
「你是如何得知?」
「那公文是我蓋的。」
「你」
「我實沒工夫與你吵嘴,只是再說一遍,沈元州此人,死有餘辜。當年魏塱登基,明眼人都知道不對,沈家不討伐也就罷了,還順勢稱臣,從黃霍兩家手裡生生分出去半個西北。說起來,他今日之勢,無非是踩著你我兩家的屍體上夠著的。
李大哥說的好,總該有個恩怨報應可講,當年我爹困守平城,回也不是,不回也不是,我就想看看,沈元州是回,還是不回啊?「
蘇凔猶急:「他背後是大梁萬里山河,黃家造反本就是你一手挑起,而今又要你魔怔了,你仔細想想」
「換個朝代,不好嗎?」
蘇凔怔住:「換」
薛凌笑道:「古來換代,不都這麼回事,你且翻開史書,梁開國也是因為前朝昏庸無道,民不聊生。換了高祖坐上去,轉眼就是國泰民安。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換換何妨。
等這江山易主,歲月重生,我也愛民如子,我也奉臣若親。」她記起霍雲婉的話,看與蘇凔,儘是諷刺:「我也輕徭薄役減賦稅,我也節衣檢食.我.」她好像找不出別的,問:「還有什麼明君做派,你且說來,到時候,我一一做給你。」
李敬思在一旁垂頭飲茶只當自己不存在,蘇凔目瞪口呆,看了一圈四周方輕聲道:「你你要造反?」
「怎麼就是反呢,你看黃家說的多好,叫正。」
蘇凔尚急,指了南方又指北方,痛道:「那是大樑上下萬千百姓,那是整個西北江山,你這麼做不怕遺臭萬年。」
「怎麼,你現在,要流芳百世了嗎?」薛凌笑道:「怎麼,薛宋案的名頭,很好聽嗎?」
她以為自己早就連憤怒都吝嗇,此時還是忍不住橫眉,看山水萬物都礙眼,愈說語氣愈重,問:「我有何不敢去見薛弋寒?
我有何不敢去見他?」
她起身,將面前茶碗杯爐推了一地,滾水迎來,李敬思忙起身閃避,無奈喊:「薛」話沒出口,薛凌怒視蘇凔,喝問:「我為何不敢去見他?」
情緒發泄如許,聲調還未能平復如常,她轉著頭漫無目的看向四周,想掩蓋心中酸楚,恨恨道:「
該是他不敢來見我,若世上真有黃泉地獄,他該求著閻王早些投胎。」她看回蘇凔笑,抬手指輕指了指,道:「你也是,你們都是,他日地下相逢,個個都該求我大人大量。
薛弋寒要當個忠良,就拿我當個幌子。梁成帝要當個明君,就拿我當個靶子。齊世言要保他狗命,就收我當個義女。沈元州要西北權勢,就默不作聲殺我舊友。你不去問他們敢不敢見我,你來問我敢不敢見他。
霍准通胡叛國陷害我爹,魏塱弒父殺兄冤死薛宋,黃續晝賣官鬻爵,黃承譽投毒毀水,你不去問他們為何不忠不義,你來參我不仁不孝。
我有什麼不敢去見他們?
我有什麼不敢去見他們?
倒是你,你有什麼臉去見他們啊,是你給宋柏燒的紙錢多嗎?
你在這張口江山社稷,閉口百姓黎民,你都沒低頭看看自己的腳嗎?你沒看你那雙腳連門都不敢出嗎?你說的天花亂墜,還不如一介讒臣,起碼人家知道為了討魏塱歡心,知道想辦法安置垣定流民。」
她失了全部耐心,生生扣住所有情緒,笑看了眼李敬思,與蘇凔溫聲道:「你去奏請,調沈元州回京帶兵討逆,不然
就去死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