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0章 不知春(四十)

  第910章 不知春(四十)

  樊濤躬身在側,等候許久,但見黃承譽將一堆碎片推至地下,又快速起身撿起那張已經被撕成兩半的勸降表,顫抖拼在一處看了又看。

  「你說,這東西已經飄滿了垣定?」他問。

  樊濤道:「應該如此。」

  他捏了又捏,而後往空中一揚,切齒道:「我不信。」

  樊濤再未答,那兩張紙飄飄蕩蕩,果然是揚了垣定滿城。

  而城外旭日正佳,垣定依著的群山峰頂層雲初起,歸燕攜長風從南往北,恰歇京中。薛凌兩隻手指夾著枚薄薄紙片,在眼前輕佻晃了兩晃,含笑問逸白:「當真這麼容易,說借就借了?」

  她看紙上內容,正是楊肅勸降那寥寥數字:欲降,以黃承譽人頭作表。

  雖知逸白能將這紙拿來,必定事已經成了,薛凌卻故作不信,移開紙片嗔問:「欺負我沒上過戰場不是,這勸降一說,還能先逼死守將再勸?有這能耐,勸什麼啊。別不是那楊肅原就跟你們一夥兒,你瞞著我,叫我一人提心弔膽。」

  逸白忙笑道:「姑娘這話說到哪裡去了,若楊肅真是與小人有舊,小人豈會捨得他折在垣定。還是姑娘的法子好,垣定無水,本就無需勸降。」

  她夾著那張紙條沒丟,第一次主動問起這事,仍是一臉不可置信的驚訝:「真是沒水了?不應該啊。就算垣定坐落於暗河之上,可我看垣定如此之大,總有三兩處水源不與暗河相通。

  依著我的意思,只是城裡用水困難。楊肅逼一逼,給些苦日子過,獻降也是理所應當。你們再湊湊,湊兩三顆人頭出來騙騙他,基本也就行了。

  怎麼就,短短几日之內,連黃承譽都能逼死了。難不成,偌大的垣定,還真是指望著一口井過活呢?」

  她面貌含春,笑語帶俏,像在問個什麼趣事。逸白遲疑了一瞬,老實道:「想必是楊肅用毒過重,就像姑娘說的,水這種物事,本無需全污,只要城中出現了一處有毒之水,剩下的,誰也不敢放心用去。」

  薛凌疑惑未退,搖著那張紙片癟嘴:「我是說過這麼回事,可人逼急了,只要尚有一線希望,總得要試試。

  楊肅逼著黃承譽去死,但凡城中還有可用之水,你我皆要垂死掙扎一番,他豈能坐以待斃。不放心的水,無非就是找人試試,人沒事,不就放心了?」

  逸白含笑未答,薛凌指尖微動,將那紙張掉了個向,捏在指腹間,而後指節彎曲用力,一聲脆響,將紙彈起,活潑道:「人死了,就再換口不放心的繼續試唄。」

  逸白笑意有些僵,薛凌手肘支在桌上,撐了下頜,小性子般嗤道:「我看這事兒還成不了,怕不是得另想個招。早些間問你們如何借,你支支吾吾,現兒個來不及了,白費一著好棋。」

  逸白默出了口氣,道:「姑娘多慮,城中確實無水了。」他頓了頓:「黃承譽以為詐降之事必成,既想騙得楊肅掉以輕心,又想激起民怨,所以,暗中往城中各處水源都投了毒。

  垣定上下,現如今,已無滴水可用。」

  薛凌只略挑了挑眉,片刻取了手望著逸白直拍掌,笑道:「這可真是個好法子,待他詐了楊肅,開青十來萬人口,少不得有五分之一的青壯,便是老弱婦孺,也能給壯壯聲勢,添添柴火。何況有了這麼一遭,皇帝人心大失,不知又有幾州幾郡要向黃家投誠。

  嗯.他就沒想想,自己要輸嗎?」

  逸白不知自己該該答,躊蹴間,薛凌收了目光,倚在椅子上自言道:「也是,他不孤注一擲,結局似乎只能被楊肅困死。何況楊肅已經找到了下毒之法,一日量不夠,遲早也是要夠的的。

  只是這楊肅也怪,他就沒想想,逼死了守將,城中哪會有人真心降他。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萬一垣定魚死網破。

  怎麼看,這法子於兩人而言,都不算上策,合著兩個蠢貨到湊到一處去了?」

  逸白笑道:「姑娘是旁觀者清,可若楊肅看來,城中無水,只要再拖幾日,缺水之人,連刀都拿不起,何來魚死網破。不信且瞧瞧,便是今日黃承譽就將腦袋割下來,楊肅也要再拖兩三日才肯開門受降。」

  薛凌道:「你說的倒也有理,但黃承譽這麼個鋌而走險的人,更像不可能引頸受戮。反正都是要死,如何肯自己先死。萬一他就是要耗著,不降了呢,那可真是你我煙燻火燎,倒給楊肅送了桌好飯。」

  她問的多,然似乎並不在意答案,沒等逸白答,自張了手,十指晃動,笑道:「你瞧這個,是永樂公主送來的桃花。她府上好幾大園子,都種著這玩意兒,早早晚晚的,二月下旬就開,能一直開到四月底去。」

  逸白見她指甲上各有淡淡殷紅,像是早間新染的,笑夸道:「是好看。」

  薛凌愈添歡喜,瞧著指甲上笑道:「改日遣個人去問她討些來,也種兩顆在院裡,瞧瞧落英繽紛是個什麼樣子。」

  逸白笑而不言,等薛凌看夠了指甲,並沒追問垣定之事,只伸手向一旁,將擱在桌上的「短劍」拿起,左右比劃始終不好塞進袖裡。

  這兩日衣裳輕薄,加之皆是丫鬟挑揀來的新衣,不如往日自己選的那般適合藏劍。幸而最近無旁事,擱著也就擱著了。

  逸白已清晰看過數回,那劍柄上有恩怨二字,這會再瞧,仍是有些難以言喻的不自在。看薛凌像是打算起身走,猶豫片刻,還是笑道:「姑娘可是要出門。」

  薛凌只顧著把劍往袖裡藏,頭也沒抬道:「嗯,怎麼了,還有旁事?」

  「園裡倒沒別的,只是垣定那邊快要結束了,便是姑娘不問,在下也該說報的清楚些,若姑娘不趕著,那」

  薛凌停了手,有些不耐煩,打斷道:「你快說快說,別不是又有什麼亂七八糟的破事要我去做,你就不能早點說?」

  好像這樣才符合她的性格,逸白放下心來,將垣定現狀一一說過,只道是黃承譽早已在城中誇下海口,不惜萬死以報城中太平。

  又道黃承譽若主動死,那樊濤必能將楊肅也拖下去,可黃承譽若非要熬,大概率是自己與手下死個苦不堪言,而楊肅還能落個大破垣定。

  兩廂權衡,他想指指薛凌的劍說一句「成人之間,何來恩怨呢,生死俱是利而已,能有三兩分情就不錯了。」

  然他面上笑道:「姑娘且說,他是不是必然要將自己人頭雙手奉上。」話落噗嗤一聲,逗道:「小人的意思,是如果他雙手尚能用的話。」

  薛凌聽得興起,就著劍柄敲了下桌面,笑道:「是這麼回事,那還真是沒辦法。」她似乎仍是不怎麼上心,又忍不住去看自己指甲,敷衍一般道:「沒旁的了吧,沒旁的你趕緊退吧,馬車還在等我呢。」

  「暫無旁的了。」逸白說完躬身,示意要退。薛凌一蹦三尺高站起,從格子裡拎出個碎銀袋子,嘟囔道:「走走走,我隨你一起走。」

  逸白笑著讓道一旁,請了薛凌先行。原她早已拾掇妥當,是要去永盛賭坊。這些日子無事,既得了這麼塊地,閒著也是閒著,去了吃喝玩樂一概周到,舒適的讓她忍不住念了幾回蘇姈如的好。

  二人一路走著說了幾句閒話,出了院落過花廊作別時,逸白忽道:「有一樁事,不知在下該不該問。」

  薛凌將那錢袋子搖來晃去正是得意處,快語道:「問問問,隨便問。」

  「薛瞑是不是去的久了些?」

  薛凌驟然停步,緩緩轉身看著逸白,若有所思道:「你不說我還沒記起,這是久了些。」

  逸白忙道:「小人只是憂心出岔子,姑娘看,可要遣人去查查。」

  薛凌掂量了一下袋子,猛地記起什麼道:「啊,我忘了,不用不用,他是要久些,因為已經不在棱州了。」

  「那是去了何處。」

  「去了烏州。」

  「去那地作甚」

  薛凌轉身復往前走,隨口道:「看看能不能把沈元州騙回來。」

  把沈元州騙回來,逸白咂摸了一瞬這話的意思,還想再問,薛凌已走出幾步遠。他又想了想,終沒往別的事上多心。

  薛凌不敢掉以輕心,直出了壑園大門坐到馬車裡,方沉沉出了口氣。趕車的仍是那個張二壯,只如今此人開了個鋪子,除非薛凌要用車,不然壑園誰也使不動他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一見到薛凌,他便止不住話匣子,又說最近天道好,又說昨兒見到了回頭客,薛凌有一句沒一句的聽著,搖晃著到了永盛,下車時從錢袋子裡抓了一把銀粒,笑道:「給張大哥喝茶。」

  張二壯早不是初時那般拘謹,雙手捧著接了賞,點頭哈腰說下午來接。等薛凌進了門,他亦是沉沉出了口氣,和薛凌在馬車上的樣子別無二致。

  最近不太平,京中也是人心惶惶,他的鋪子,是開起來了,然根本無人進門。何況他是個新面孔,已被幾個老生意人找了好幾次的茬,十來天收入,不如手中這捧銀粒子。

  姑娘家愛聽好話,有什麼辦法呢?

  薛凌興沖衝進門,來過幾回,小廝牌童早已識得她,忙迎了人領著上二樓。張棐褚與旁餘人似乎在議事,見薛凌現身,不由得扶了扶額頭。

  告了個罪上前與薛凌笑過,道:「姑娘又來。」

  薛凌掂了掂手中袋子道:「來了來了,不勞你走帳,都是我自己的錢。先與我討杯茶來,住處今兒個缺水,渴死了。」

  張棐褚權當她是個說笑,京中何曾缺水,便是缺了,又如何能缺到壑園去。然到底是自己主家,她說缺水,他也只能趕緊斟了茶,一面笑問可是園中生了旱魃。

  薛凌對這男子尚有三兩分喜愛,一來是給自個兒送錢的,另來所交尚淺,既扯不上恩恩怨怨,也還沒落到個利益相爭。能別無雜念的和一個普通人來往,本身就值得愉悅,倒無需張棐褚其人如何。

  她接了茶,想了一瞬這旱魃是個什麼東西,約莫是個引起大旱的怪物,雖功效不太一樣,但結果大同小異,都是讓人沒水喝。這麼看來,沒準楊肅和黃承譽等人都是旱魃。

  當然了,她自個兒也是。

  薛凌一口將杯中水飲盡,擱下杯子道:「還真是,不止一個,好幾個旱魃。」

  張棐褚越發當她胡謅,含笑續了茶,只說自己還有旁事,請薛凌自便,又道:「既是姑娘不走公帳,那可要輸贏自負,守守規矩。」

  薛凌端著茶水將人揮退,整個人無力縮在軟塌上,頹唐躺了許久,耳邊是樓下骰子牌九,莊家賭客,她怎麼聽,也聽不見垣定城裡哀聲震天。

  那些被遷往城南的百姓,在一夜苦等之後並沒等來第二次開城的消息,反而聽到數人在傳,要想再開城門,除非將黃承譽人頭拱手奉上。

  並沒有誰高聲喊黃大人赴死,只是毒發的百姓越來越多,楊肅用的毒固然不為奔著人命,黃承譽卻並非如此。不死一些,怎說明當今皇帝天怒人怨?

  剩下的人再不肯呆在城南,紛紛往城門處聚集,想替自己謀得一線生機。黃承譽開始還遣人攔了幾波,到最後,滿城的人壓過來,根本攔不住。

  他不敢露面,只在屋裡來回走動,時不時問屬下:「如何,有多少人願隨本王開城死戰?」

  人皆低聲,雖說願誓死追隨,卻總會提醒,現百姓堵在門口,一旦開城門,只會蜂擁而出,倉皇逃竄。打仗最重士氣,前頭的人跑的不要命,誰還有膽子喊殺。

  更何況楊肅早已擺陣設伏,就算手下兵馬全部猶如神兵,也只是往人包圍里送而已。這一仗,基本毫無勝算。

  最要命的是,這門,已然不是城內想開就能開了。楊肅既知城內無水,只要在門外加固,死困城中,不等他攻進來,百姓自己就要生亂,他怎會讓黃承譽開門。

  日過西山,外頭紛鬧聲亂,黃承譽終於坐回了椅子上,樊濤自始至終一直候在屋內,跟著茶飯未用,表情絲毫未改。

  黃承譽看他,道:「先生真乃妙算。」語氣已然多了些淡定從容,再無早間急切。

  樊濤躬身:「大人亦是,神機無雙。」

  黃承譽哈哈大笑,半晌伸手扶上頭頂髮髻,朗聲道:「這顆大好頭顱,二三十年間盡享風流,不怪這麼多人想要。你要借.「他嗤嗤笑:「便借與你。

  只是樊先生,拿什麼來還本王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