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8章 不知春(八)
她說的成足在胸,話到此處卻又停下來問:「依你看,是那蠢狗貪功,還是他是個忠君之人,和魏塱合謀先穩人心?」
薛瞑瞧瞧她,略有侷促,他既不識得去討逆的蠢狗是誰,更不知皇帝為人如何,實不知如何看待這二人,躊蹴半晌道:「我我不知這二人如何,不好貿然揣測。」
薛凌略有失望:「也是,算了,我得空去問問逸白的好。」
薛瞑頓覺吃味,忙道:「但我看來,你說的這兩樣都對,還有一樣你沒想過,未必就是不對。」
薛凌不察他話間急切,只好奇笑道:「什麼事,我沒想過,你倒能想過了。」
她語調活潑,但此話聽來有看輕之意。薛瞑雖不惱,終稍低了頭道:「你怎沒想想,前去討逆的人,確有大才在身。
我不知兵法,但你既說軍心為上。那他為什麼非得是貪功,而不是安撫軍心呢。也許.」
他話沒說完,薛凌抬手示意不必再說。薛瞑忙住口,不解看與薛凌。卻沒見她多作解釋,而後臉上笑意漸隱,沉默一陣後點著那輿圖道:「都一樣,管他是蠢也好,精也好,忠也好,佞也好,犯不著你我在這亂猜。」
薛瞑輕「嗯」一聲,聽薛凌續道:「不管如何,黃承譽既帶著三四千人馬往垣定,必定是城中主事之人承諾了接納他,不然他不敢貿貿然過去的。
話說回來,事到如今,也無需說什麼承諾不承諾的話,我倒不信,黃家還有人想向皇帝投誠。其餘七八城沒有公然喊反,無非就是在等黃承譽後撤。
這邊前去討逆的人,純屬被趕上架的鴨子爾。打完了開青,就得馬不停蹄往垣定趕,若當真如你所想,為首之人是個有才的,只怕現兒個急的跳腳。
這兩日再下場雪還好,至少人馬能稍作修整。可他修整,垣定也在修整。但若不下雪,他就得日夜兼程往垣定趕,垣定必會事先調集人馬在城外埋伏,以逸待勞,以多對少。你看.」
她吸了口氣,緩緩道:「魏塱的根本沒勝算。除非.」
「除非如何?」
薛凌笑:「除非魏塱有自知之明,他派了個人去監軍,死死壓著討逆的兵馬不往垣定走,直到抽丁完成,點卯之後與開青兵馬匯合,再往垣定。
可就算如此,垣定依山,城深且闊,易守難攻,對黃家來說又是第一道防線,必然是場持久苦戰。
若京中兵多將廣,自是不懼。可垣定之後,儘是黃家兵馬,京中卻再無可用之兵,剩下那麼些御林衛,總不能皇城都不守了去打仗。
到時候,要麼再抽丁,要麼調西北兵力回援。現兒個已經抽過一回,且莫說到時候抽不抽,怕的是,到時候拓跋銑不會讓他抽。」
當日與李敬思說那些事時,薛瞑在場,算是對安城戰事有所了解,是而這會沒問如何拓跋銑能不讓魏塱抽丁。
他看薛凌唯有說起這些縱橫之事時才稍有神采,剛默默彎了彎嘴角想繼續再聽,薛凌一個懶腰伸開,道:「算了算了,到時候的事,說多了費舌頭。
既然這垣定易守難攻,先讓我信一回司天監的神棍,這幾日內不會有雪。討逆兵馬必得連夜往垣定趕,按腳程,開青到垣定五日怎麼都夠了。」
她看了看手指頭,張開手掌在薛瞑面前晃蕩,笑道:「不對,得把魏塱那廝也算上,就當他壓著人先不去垣定,我猜也拖不過十日。
十日之後,這謊,就再圓不下去了。」
薛瞑疑道:「抽丁有這麼快嗎?」
薛凌已在收輿圖,搖著腦袋道:「不知道啊,我也沒抽過。不過,看文書上記,若戰事不緊,僅是抽丁作備,那就慢些,記案載冊發餉還要操練些時日,得好一陣。
可若是戰事吃緊,揪到人頭就得往戰場趕,那可就快了。要我說,這次抽丁可快可慢。這慢麼,就是魏塱舍了老臉不要,一門心思拖時間,想等西北戰局明了以後再打黃家。
快麼,那就慘點,這廂討逆的全軍覆沒,再不拿人去堵著,明日黃家就打到城門底下來了。」
她將輿圖遞給薛瞑,道:「好了好了,還是拿回書房擱著,離我遠些,省的瞅著心煩。」
薛瞑接過手卻沒立即走,輕道:「既然可快可慢,那為什麼不是慢,而是最多十日呢。只要皇帝想拖,黃家死守垣定,那不知要拖多久。」
薛凌起身瞅他半天,一橫眼脆聲道:「你傻啦,魏塱倒是想慢,黃家哪會許啊。且不說他守不守垣定,就算死守著,討逆的人不去,就開罵啊。不會點兵,還不會咬人嗎?
從爹罵到娘,從兒罵到孫,九族十八代給他罵個乾淨。」她頓了頓,為難道:「啊,我忘了,黃家是魏塱外戚,罵起來有點不好下口。」
幸而這事不用她太過操心,薛凌抖了抖手,在薛瞑肩上一拍,道:「總之,什麼難聽罵什麼。罵他死爹死媽,生兒子沒屁眼,生女兒賣身子,若魏塱還能忍著不發兵,嘖嘖」
她偏頭,一簇石榴花在腦袋上晃啊晃,火紅夏日光景和這園中春色格格不入。薛凌走出好幾步,到自己門口,回頭對著薛瞑哈哈大笑:「不發就不發,罵他鑽女人胯下躲著,學不了韓信生,遲早落個韓信死。」
她一扭頭,嗤道:「弒父殺兄的狗東西。」話落徑直進了自己屋。
薛瞑捏著手上輿圖,狀若明了,又覺事事不明,站立一陣嘆了口氣依言將輿圖拿回書房,再回來是見薛凌房裡站著旁人。
待人走之後方知,一切如薛凌所言。昨日黃承譽帶領的人馬已經全數進入垣定,今日以黃承譽為首,黃家兵權之下,近至垣定,遠至臨春,齊口稱反。
理由則是當今天子無道,錯信佞臣,逼死忠良,草菅人命,不忠不孝,上不能達天,下不能恤民,總之能罵的皆罵了一通,由此可見,黃家還是極擅罵人這活兒。
長長一篇檄文後,句末則是:蒼天已死,黃天當立。
薛凌兩隻手指夾著遞給薛瞑,漫不經心道:「寫的不錯,黃天當立,很符合黃家人身份。可惜這是漢靈帝光和年間的號子,拾人牙慧,不嫌晦氣。」
薛瞑攤開紙張在看,倒不奇怪這東西從何而來。既是壑園有人跟在黃承譽身邊,估計往京中遞的時候順路,給壑園也塞了一份。
他讀的仔細,又聞薛凌又道:「也不知這甲子年究竟是個什麼年,有說不吉的,有說大吉的。不過現兒看來,還是司天監說的准,歲寅甲子,萬物剖符。
倒是那個說天下大吉的張角,起兵不久就死了。黃承譽好歹也找個長命的學,我還指望他能多活倆月呢。」
薛瞑收起紙張,輕嘆了聲不置可否。優與劣,死與活,他既無從分辨也無從定奪。好在往日多讀了兩本書,知道薛凌在說啥。
漢靈帝光和年間,黃巾起義,確實是以此為號。蒼天已死,黃天當立,歲在甲子,天下大吉。更確實的是,主謀張角起義後不久,便重病身亡。
然說不吉利,未免是薛凌偏頗。張角雖死,卻有以死喚天下志的悲壯感。自他死後,漢室傾頽,豪傑並起,終至天下三分,曹興劉亡。
與其說黃承譽找了短命鬼效仿,倒不如說他在昭告天下,自己捨生求仁的決心。這個種關竅,薛瞑尚能想到,薛凌如何想不到,懶得提罷了。
江山百姓,社稷黎民,此刻都匯於薛瞑手上那張檄文里,說來千鈞重
實際上,還不就是這,一紙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