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6章 惡路岐(四十九)
她還在惦記寧城外的蒼松義塚,當時過去,瞧見青青翠翠,茂盛的不得了。怎麼蘇凔這院子裡,連松柏這種樹都染上了灰白之色。
由來是近世交道衰,青松落顏色。
蘇凔蠕動嘴唇,好歹把話問了個完整:「什麼五萬兩,我從未聽說過。」
薛凌撐著膝蓋,語氣平緩:「就是蘇姈如花了五萬兩銀子,從各處拆了題,都給你演習過了。」想起齊世言當時還在主理禮部,沒準這錢他也收了一份,她說著話便忍不住笑。
蘇凔許是有所誤會,恍若迴光返照,瞬間掀了被子不顧疼痛挺身坐起,捂著胸口喘了兩聲,復伸手指著薛凌,看臉色是想罵,也不知是無力還是忍了下去,只啞著嗓子喊:「你你誑我。」
薛凌撇開臉,扯了扯嘴角,淒道:「我誆你什麼,我做什麼要誆你。莫不曾,你以為我說出這事,只是為了讓你掂量自個兒斤兩?」
她嗤得一聲:「你未免小覷於我,也小覷你自個兒」
宋滄越發不信,氣道:「那你為什麼要說與我知,你為何此時說與我知。你分明是就是。。。」
「我不想說與你知。」薛凌高聲打斷他,頓了頓,換了個溫吞語氣:「我不想說與你知。如果可以的話,我也不想聽說這事兒。
但是,我今兒個說與你知,不是想告訴你你有多無能。我只是」她看向別處,徐徐出了一口氣,才緩緩道:「我只是想告訴你這世道有多爛。」
蘇凔欲言,薛凌又搶白道:「你輸了。」她迴轉頭來看著蘇凔,堅定道:「黃家事,是你輸了。
當時你與我作賭,以黃續晝之死為注。若魏塱正,你就前恨盡消投明主,若他不正,你要如何,當時我沒讓你說。
能否請你現在告訴我,君不正,你要如何?」
她問的急,卻沒等蘇凔答,又道:「明明黃續晝是生老病死,魏塱為了鞏固皇權,不惜將自己外公從地底下刨出來開腸破肚。
這些事兒你一清二楚,為什麼你還要覺得有來日可期?
明明朝堂之上臣子君王相互猜忌,明明後宮之中婦人兒子爭權奪利。明明你身在其間,所見所聞比我要多的多。
為什麼,你寧肯在這苟延殘喘,也不去抽刀斷水?」
她問宋滄,又像是在問生命中的所有人:「為什麼你們非要緊緊抱著個已經裂了的罐子,縫了又縫,補了又補,就為裝作無比辛苦的樣子來顯是自己的豐功偉績,德被蒼生嗎?
裂了就是裂了,裂了就乾脆摔了,換個新的不好嗎?」
蘇凔總算插上話,艱難道:「摔了,摔了要傷多少性命,要拆多少人家。你見縫補艱難,好歹有物可用,摔出一地殘渣來,又剩的了什麼?」
薛凌從思緒了回神,看了看蘇凔,垂頭笑道:「但凡離遠些,又怎會被那罐子碎片所傷。能被傷到的人,無非就是離的近,日日想著伸手從罐子裡掏出些什麼來。
我就不信,你不知道蘇家都做了些什麼勾當。
她依託於你與沈元州交好,又踩著我跟江府連手。往日霍家在時,與皇后霍雲婉是閨中密友。又以家中銀錢,動了京中瑞王眼眸,還與永樂公主牽扯不休。
這些人,本就是各有其位,各司其主。一朝爭鬥起來,最先死的,本就是那些兩面三刀的貨色。
當日你與蘇遠蘅因羯族限市令一案,被霍准構陷下獄。你以為,若真到了最後,棄車保帥,誰才是那個車。」
蘇凔眼神略有動容,語氣卻還堅定:「遠蘅兄是他的親生子,母為子計,也是人之常情。」
薛凌實沒想到蘇凔是這反應,愣了愣道:「你知道這件事?」她不信蘇凔乍聞此話會如此平靜以待,只當是蘇姈如早早有過說辭。
蘇凔輕搖了搖頭,道:「何須知道,尚未發生的事,說來何宜?揣測而已,便是當真如此,也不該苛責於夫人。
難不成,要人家棄血親,救他人?古來凡俗知多少,門客程嬰幾何見?當時之事,本就是因我而起,真要家兄替我殞命,妄增罪孽而已。」
他腹處疼痛難忍,伸手擱著被子按了按,這麼幾句話的功夫額頭已是汗如雨下。薛凌本是動怒,瞧見蘇凔手上動作又閉了嘴,扭著脖子道:「你要死就死,反正我沒殺她。
要她命的是永樂公主和霍雲婉,要不是我調虎離山,蘇遠蘅當晚也要跟他娘一起上路。
你若真跟蘇姈如情深,該磕頭作揖謝我救了蘇遠蘅那條爛命,不是在這指桑罵槐埋怨我沒救到蘇姈如。
要不是我三番兩次擋著霍雲婉,她早早將蘇宅燒成一堆灰。」
薛凌說的又快又急,好似但凡有個磕絆,說出來的話連自個兒也不信。她忍不住偷眼瞧蘇凔,暗想這人好一副道貌岸然相。
別的也就罷了,當初下獄,難道就真的願意替蘇遠蘅去死?
她想起那年明縣春水,在落水的那一刻,自己是清清楚楚咒罵過的,為什麼不是薛璃去死。
然現在想想,事後也曾慶幸過幸好不是薛璃掉水裡。這麼一看,蘇凔所言,也並非不可信。然她雖信,卻仍舊不屑,說什麼幸好和甘願,無非就是.沒有真的到那一刻。
可這世事見得多了,真就到了那麼一刻,宋汜也是願意替宋滄去死的,她這會子卻沒想起來。
蘇凔幾個嘆氣,知道不是薛凌殺了蘇姈如,雖還憤憤,到底有所緩解,另道:「你當晚,在做什麼。」
薛凌只當他是已經認了自己所言,心頭一喜,急道:「我殺了黃靖愢了,我當晚親自去的黃府。當年黃家那個老不死和霍准勾結,致使平城孤戰無援,寧城不戰而降,總算蒼天有眼,這倆蠢狗都死在我手裡。」
她示好一般,垂頭湊的近些,勸著蘇凔:「等你好了,你我一起去一趟平城,也能給我我爹和你父親倒杯薄酒,祭他二人在天之靈。」
她忙著解釋:「那五萬兩的事,我非說來埋汰於你,我只是想告訴你。」薛凌咂舌,重新整理一下措辭,無奈道:「你瞧,你能高中,並非因為自身,卻也不是因為蘇姈如。
除卻那五萬兩銀子,更因為是梁成帝三年期滿,皇帝理當不問相而親政。他需要個外人,既不是黃家黨羽,也非霍家枝葉。最好是無名無姓的白丁,連京中人氏都不是,只能牢牢依附皇帝一人的那種孤臣。
你瞧見了,那五萬兩隻是個窗戶縫,你透過這窗戶縫往裡看,不是徇私舞弊,就是賣官鬻爵,不是私心爭鬥,就是權欲薰心。
你有滿腔才學又有何用,始終只是這些人手裡的一枚棋而已。他們將你放在哪,你就在哪,與你是誰毫無干係。」
她往外看了眼,低聲道:「你瞧李大哥,他今日之地位,又是因何而來。宋滄.」
她看著床上躺著的人,還是懷著無盡期待,期待一個故人可以在知曉前因後果之後真正的認可她。
薛凌道:「大梁的氣數盡了。」
蘇凔好似體力不支,耷拉著眼皮子問:「你就是,這麼騙過你自己的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