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9章 公卿骨(十四)
薛凌目光在霍雲婉臉上定格了一瞬,才驟然下移,又緩緩斜到榻邊堆疊的一層裙角上。
霍雲婉今日只一襲天灰色交領的錦袍,雖還可見富貴,卻比往日素淨。薛凌只當是初一十五做做樣子,她本也不是在意穿著之人,沒太過關注。
此時定睛瞧來,才見霍雲婉裙角邊用暗線密密麻麻繡的全是梵文,也不知是哪段經書,又或者哪段咒語。
察覺到薛凌在看,霍雲婉輕提了一下裙擺里腳踝,裙角上的梵文瞬間如活物一般扭動起來。
她笑笑道:「此乃妙法蓮華經,雕鷲諸鳥,鳩槃荼等,周章惶怖,不能自出。
惡獸毒蟲,藏竄孔穴,毗舍闍鬼、亦「,停了好一會,霍雲婉才續道:「住其中。」
她伸手,徐徐掠過裙上紋樣:「天子,若不是我裙下爬出去的,就該爬到我裙下來。」
薛凌回過神來,道:「失態了,第一回聽這說法,倒是個新鮮。」
「那以前聽得,都是個什麼說法?」
「也有真龍天子,也有兵強馬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不過」,薛凌也學著頓了頓,笑道:「你說的最有理。
天子也好,布衣也好,皆是婦人裙下生。」
霍雲婉又是捂了一回嘴,只道是:「進進出出不關緊,關緊的是該爬著。」再聊得幾句黃家事,二人才說要散。
與往日不同的是,難得今日霍雲婉大方,說是要給來往的姑子菩薩賞賜。
人各受了一錦袋,尺余見方,上有檀木香氣撲鼻。薛凌拎著沉甸甸的,不知是什麼玩意兒,且和其他人一道兒高舉過頂,叩謝了天恩,方隨著一道兒出了宮。
與慧安夫人作別後,她提著那袋子仍沒什麼心思打開。只想著若是有異,霍雲婉肯定會給個提醒,既是什麼都沒說,大抵也就是皇宮裡做個人情功夫,自己回去再看看也是一樣。
薛瞑第一次到老李頭墳前,他一直知道隱佛寺里有個薛凌的誰誰誰,卻不知道是個死的。來往數次都見她撿好的藥材,還以為是某長者在寺里頤養。
今日因是要往宮裡頭去,香燭籃子且由他拎著,周遂在馬車裡等候。待薛凌從宮裡頭回來,再沒支開薛瞑,兩人齊齊往老李頭墳前走了一遭。
死者長已矣,生者長戚戚。不過來的次數多了,薛凌好似也沒那麼感懷,倒是上次交代刻的碑不錯。壑園不差錢,選了塊礎石料子,字刻的橫平豎直。
缺點就是,她實在不知老李頭姓甚名誰,年歲家世更是一無所知。絞盡腦汁想編一些又怕謬誤,到了只寫得個平城人氏。
又書李神醫之墓,孝子薛凌立。左右分書身有濟世手,胸存懸壺心。
內容看的薛瞑一愣一愣的,倒不是那聯子托大,只是薛凌姓薛,這神醫姓李,怎麼就.
常日身在壑園,薛凌說話本也不太避忌他。前後一聯想,自家小姐的爹.一隻手五個手指頭都不夠數的。
他覺得此想法不敬,趕忙止住神思,幫著把籃子裡香燭紙錢拿出來點燃,又見薛凌將那些鹿茸人參往火堆里扔。
垂頭好一陣子,薛瞑遲遲疑疑,欲勸又不太敢勸的樣子,道:「小姐大可..大可不必如此糟蹋。」
薛凌添火添的還在興頭上,輕嗯了聲道:「怎麼糟蹋。」
「世間多的是人一藥難求,如此」
「世間的事,管他呢。」
「小姐那日不是這麼說的。」
「哪日啊。」
「那日」,薛瞑語氣漸添篤定,道:「那日你與含焉姑娘在院裡。你與她說,該有該有幫扶天下的正心,急人之所急,難之所難。
如果長眠的老爺真是位神醫,必然必然不捨得這些東西白白成灰。」
話音剛落,火堆里的鹿茸怕是烤焦了,炸的「啪嗒」一聲。薛凌好似在全身心聽他講話,此刻被驚的一抖。
再回過神來,哽了哽嗓子,冷冷道:「我怕她跟蘇姈如站到了一起,說來騙她的,你也信」。她從未如此鄙薄過下人:「蠢貨」。話落連籃子都踹到了火堆里,轉身就走。
薛瞑看了一眼瞬間著火的籃子,又趕緊提起地上錦袋去追薛凌。後頭竹篾燃燒,大蓬青煙湧出,少卿即將新刻的墓碑燻黑。
神醫還有,懸壺心卻被糊住,濟世手,也瞧不清了。
三人回了壑園,薛凌將逸白招來,又問得幾句冬至之事。逸白亦是霍雲婉那託詞,說的不明不白。薛凌聽了多有不耐,將人打發了,早早歇在房裡,臨了幾冊百家姓。
翌日恰逢蘇凔與李敬思過來,三人閒談稍許。薛凌興致勃勃說要炙肉來吃,李敬思連聲稱好,轉身隨著丫鬟一同去取青磚鐵架。
借著這麼個空檔,薛凌問起了蘇遠蘅之事。
她與蘇家生分已久,蘇凔卻與蘇夫人來往甚多。聽到薛凌問起此事,蘇凔傷懷了一陣,才答蘇遠蘅是在獄中傷了身子。
難得他有憤恨之色,連唾數聲霍賊狼心狗肺,意欲屈打成招。又不忍高聲,輕道蘇遠蘅皮肉經脈俱損,偏是獄卒功夫磨人,竟使其外表看來一切如常。
也不知當時,蘇遠蘅是如何撐下來的。
現如今,羯族和梁反目成仇,蘇家的行運使也成了一紙空文。便是皇帝有心補償,奈何商不入仕,多不過賞賜些錢帛之物,也封個名頭,別的,再也沒了。
薛凌跟著低頭嘆了一回,她不知蘇姈如有沒有跟蘇凔說起,自己曾與蘇遠蘅朝夕相處近三年。死了,也就罷了。令人唏噓的,就是這不死不活。
不過這事倒也能說明蘇姈如的動機,沈元州肯定不可能反皇帝,且此人在蘇凔案中沒能庇護蘇遠蘅,蘇姈如那小心眼,定然暗中記恨。
而霍雲婉吧,不巧也跟蘇家起了裂縫。又恰瑞王現在正需要雪中送炭的,蘇姈如做出這個選擇,與其說她識時務,不如說她也沒得選。
蘇凔大致說完後,道:「怎麼突然問起這個。」
薛凌道:「昨兒往蘇府去,與他遇上了。瞧來唏噓,不忍當面問他,今日便問問你。」
蘇凔嘆了一聲,道:「我也去過好些回,往日他還與我談笑。只是近月,夫人說家兄用藥過激,至容顏有損,嫉外人,更惡親朋,不願再見我了。」
他尚自愧:「說來當日之事,也是我識人不明,自作聰明,害了.害了一眾人又害的清霏.」
薛凌跟聽了什麼鬼話一般,眉毛鼻子皺到一處,上下看過蘇凔兩眼才問:
「你喊他家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