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黃雀(四)
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
風停雪住,冬日寂靜。屋內炭火正旺,床上羅衾錦褥,正合如夢佳期。只是,還有誰睡得著。
薛凌在床上輾轉了半宿,仍是未得一刻安眠,一大早就爬起來要找蘇遠蘅問個究竟,卻並未找到,連蘇夫人也沒了人影。
便只得回了房,拾掇著自家東西。安城事一了,她不該再留蘇家。
罷了!洪水滔天,也隨便吧。
婢女送來早膳,匆匆用了些。雪霽初晴,蘇家園子裡幾株早梅都帶了花苞,點著殘雪,倒是好看的很。
中午時分,還不見蘇夫人人影,薛凌卻撞上回府取東西的蘇銀,抓住了問道:「來來回回的做什麼,出了何事。」
「此事跟姑娘干係不大,夫人說…」,蘇銀結巴著不肯回。
「你家少爺都半夜踹我房門了,說什麼干係不大。縱是寄人籬下,好歹我也是清白女兒家」。薛凌摸著袖口,這幾年學的油滑,便拿這些禮儀之事為難著蘇銀。
「。這。這個。具體小的也不知。今早聖上下了斬奸令。
這不,人都忙著呢,我得趕緊取了東西去夫人那,可一堆人等著」。蘇銀一邊擦著汗想「你算個什么女兒家」,一邊忙不迭的找理由逃了。
斬奸令,能有什麼奸斬。最近也沒聽說什麼人下了獄了。薛凌把玩著平意,回屋子批了件衣服出了蘇府門。
街上早就人生鼎沸,南來北往,茶樓酒肆,無一不在夸當今聖上雷霆手段,救萬民於水火。
她沒站在金鑾殿上,聽不見百官陳詞。只是那個年輕天子的聲音從四方傳來,震耳發聵。
「朕,殫心竭慮,唯恐有負蒼生。
而今西北之地,天災未平,人禍又起。奸商當道,致民不聊生。傳朕旨意與地方官,凡此次糧案中價盈三倍者,不必報,立斬之。沒其所得,還之於民。」
當不必報,立斬之!
薛凌灌了一口熱茶入喉,壓下那一點心頭懼意。
她回來滿打滿算不過十日,這個糧價,一天一翻,也到不了十倍之數。便是到了,哪有皇帝強令商人罷市的道理。
如何這個西北,就真成了蘇遠蘅所言,血流成河。
不只是她,所有人都在問這個問題。當局者迷,薛霍魏蘇,無一家預料的到,安城那一點星火,最終成了燎原之勢。
薛凌不僅僅是為胸中憤懣燒了糧草,更多的,一來為試探天子與霍家關係,看看魏塱敢不敢在明面上與霍家不和。
二來藉此讓寧烏一帶百姓吃點苦頭,出出那句「薛弋寒該早些死」的惡氣,才快馬回來讓蘇夫人抬高糧價。
蘇夫人聽薛凌如此說,有意占個先機,先漲了一成收市面上存糧,打算賺一筆。
魏塱並不懼霍准能借這兩萬人糧草拿走安城,只想著扶持沈家不易,能少點事端就少點事端,走了私帳撥給沈元州一大筆銀子。
沈元州一心惦記著快點籌夠,連夜遞書回去叫人兩倍價暗中收糧。
霍准無非也就是想往沈家頭上多潑點髒水。非戰期間,丟糧事小,欺君卻是大罪。
最好罪加一等,為掩自身之過,不顧百姓生計。於是也派了人四處哄抬糧價,想嫁禍沈家。
這淌渾水,誰也無意讓它決堤。偏四隻手一起伸進去攪和,加上地方勢力推波助瀾,一瞬間,就是滔天巨浪。
蘇家有霍雲婉在後宮盯著,肯定最先察覺危機。趁著這塊燙手山芋還有人爭先恐後的接,險境之中仍是利漲五分全拋了出去。
沈元州也開始坐不住,他自然不敢在一處購入大批糧食,特意叫人分散著採買,更加惹得謠言四起。
加之前有蘇家看似馬失前蹄,低價賣了,許多糧商乾脆捏著存糧不放,一日三漲,唯恐自己少賺。
到最後霍准也發現自己無法收場,他縱橫官場多年,卻不知閻王好見,小鬼難纏。
哪塊地不是官商勾結,衙門裡的人一坐實缺糧的事兒,更是肆無忌憚連手市井從中漁利。
短短數日,奏章就遞到了魏塱面前。
人人不得獨善其身,亦人人惶恐。
蘇夫人看似穩坐軍中帳,眼線卻一時也不得閒。怕朝廷下令從源頭查起,替罪羔羊只能是她蘇家。
沈元州站在金鑾殿上,冷汗涔涔,他這幾日在京中,不知這事兒如何就成了今日之局。
魏塱左右為難,這事查不得,細查下去,沈家被霍准黨羽參一本的話,自己多年經營前功盡棄。
霍准亦皺了眉頭,這一紙訴狀原該他遞上去,宰相體恤民情,請皇上一查到底。竟是沈元州糧草丟失之過,為掩自身罪行,不顧西北之安。
只是,此時他不敢,安城只丟了那麼點糧食,怎能導致西北十倍數額之巨。查,就是查他霍家暗中動了手腳。
於是多方不謀而合,要快些,死幾個人,這事兒就過去了。
死,就死商吧,此事無關眾人,是奸商利令智昏,當殺。
於是一紙令下,縣衙官兵成列闖進糧鋪,但凡帳本有丁點不對,立時血濺三尺。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上者行之,下者效之,連那些微末小販,十有八九都沒避過這場禍事。
西北幾城的主街上,血水凝成冰印在地上,幾天幾夜都褪不下去。
蘇遠蘅在翠羽樓醉的不醒人事,前幾日他還在四處奔走,一刻不得歇。
「劉伯,退吧,不行趕緊讓家裡歇幾天,不能再拖了」。
「蘇少爺,我曉得你是好心,可那幾個兒子不聽啊,就是聽,哪裡退的了。
你知道王大人放了多少石糧在我劉家名下,你瞧瞧這世道,這十分利,上面的拿走九分,剩下一分,都是咱腦袋換的呢。」
烏州尋常總領家裡有人邀功:「老爺,拿回來了拿回來了。
你說現今兒賣點糧,萬歲爺咋動這麼大火,幸虧咱沒自己干,劉家也抹乾淨了」
壽康宮魏塱有些失言:「母妃,朕.」。平白無故的,他不想落個昏君當。
還是霍准權力過大,不然,這事兒一查到底就行,那用的著自己吃個啞巴虧。
「塱兒,天子不會有錯」。淑太妃倒不以為意,反倒覺得指甲上的豆蔻,今日尤其的艷。
她喊自己的兒子:「塱兒,天子不會有錯」。塱兒在前,天子在後。
相國府里霍雲昇確有幾分自責,好像當初喊出「錯殺三千」的不是他一樣。
說來也對,畢竟今日死的人與霍家並無利益衝突,難免就生了幾分憐惜,總歸西北也是霍家一畝三分地。
皇帝威逼殺自家人,可不就心疼上了。
霍准自問求的是權,並非佞。故而也略有戚戚,卻還是安慰自己兒子道:「雲昇不必自責,有雲暘在那邊,不會造就太多人命的。」
或然,還能趁機除掉一些。
蘇夫人落了筆,簪花小楷還未乾透,遠方魏塱與霍准也剛把錦盒扣上。三人所書,竟是同一內容:安城糧案。
原今日皆不過揚湯止沸,明朝仍要釜底抽薪。長街之上,屍骨未寒,這些人已經惦記著何時才能藉此事令對手斃命。
薛凌巴巴的做了回螳螂,於是人人皆想當黃雀。
卻不知他日事起,誰才是那隻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