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予之(一)
這一路風霜雨雪,薛凌卻覺得比當年南下風和日麗之時更為愜意。
連續幾日行馬,按輿圖上標註的看,寧城已是咫尺之遙。
過了寧城,平城,就不遠了。
收起手上輿圖,薛凌輕拍了一下馬屁股。身下飛黃頗通人意,感受到主人喜悅,更是四蹄生風。
恰今日晴好,除了化些雪水飲馬,她就再未停歇,終於在酉時末踏進了寧城城門。
此處,她以前來過數次的。
有時是隨薛弋寒公幹,有時,卻是魯文安帶她來吃喝。雖遠不如平城親切,可還是升起故地之感。
以前和魯文安住過的那家客棧還開著,要了一間上房,洗去一身疲憊
又交代了小二好生照顧愛馬,薛凌提著劍,緩慢了步調在寧城街道上轉悠,呼吸都不自覺放輕了許多。
去時說著多不過一月,還,卻用了她快整三年。
近鄉情怯之時,覺得動作大些,都會驚醒這一場久別重逢。
天冷的緣故,人歇的也早。時辰還不算晚,街上卻已經是空蕩蕩的了。
逛了老遠,才瞧著一家食樓,門窗縫裡還透著光,旁邊旗幟上書了個大大的「羊」字。
走上前敲了敲門,出來個小二,瞧了薛凌兩眼就滿臉堆笑:「喲,這是哪兒的公子爺,這般晚了,小店還以為沒客了。」
京中雖也偏北,但來往之人多富貴,保暖多以錦緞絲綿為常。
此處自然難與之相比,居民大多以毛皮禦寒,窮苦人家多用些羊兔之物,奢豪的也有狐裘貂皮。
她還沒來得及入鄉隨俗,一身綾羅裹著大氅,小二一眼就瞧出不是常來之人。
薛凌往屋裡瞧了瞧,也沒什麼客人,就七八個客商模樣的漢子圍了一桌,便問小二道:「我一個人,不知能不能與那幾位拼個桌子?」
小二往裡回頭瞧了瞧:「這個就得公子自個問問啊,小的只是個打雜的,哪敢替各位大爺做主。」
薛凌大踏步的邁了進去,走到桌子邊,看到桌上已經有了十來個空酒罈子,也不拘泥,偏頭含笑道:「各位大哥能否行個方便,與我拼口飯吃,這酒錢我付了,也免了店家另起爐灶。」
她長相清秀,穿著又斯文,往這一站,倒是十分顯眼。
一個刀疤漢子看了兩眼,笑了笑道:「出門在外,都是兄弟,不嫌棄就坐」。一邊說著一邊拿刀柄推了一碗酒過來。
薛凌端起來一飲而盡:「真是好酒。」
以前在平城,薛弋寒是不許飲酒的。偶爾魯文安會給一小杯。
去了京城,酒水又細膩醇厚,帶著各種花香果味。此處卻粗狂的辣人喉嚨。一碗下去,眼睛裡都透出火來。
有人挪了挪屁股,讓出個位置。薛凌解了大氅,也不疼惜,直接扔出老遠,才坐下來。撿了一塊也不知道誰切的肉,肆意的塞進嘴裡。
桌子中間是一口大大的暖鍋,裡面湯水雪白,應是煮了很久了。沸騰之間,隱約可見羔羊骨架。
暖鍋這種東西,京城自然常吃,只是吃法風雅,與此地截然不同。
大多是一鍋清水,雞鴨牛羊一應肉類切作紙片薄,汆燙之後放入精心調製的蘸料里蜻蜓點水般掠過,然後送入口中,既美味,又不失情趣。
但普通人哪有這副心思生活。這一帶的暖鍋,基本是一口鍋子架著,剛出生的小羔羊剁成塊丟進去,咕咕的燉著。再撿食客喜好的塊子肉丟進去,熟了撈出來,拿小刀切了,蘸些粗鹽就吃。
羊肉未經處理,總有些腥膻味。薛凌好久不吃,猛然間一大口,咽下去,就湧起一陣嘔吐感。趕忙又灌了一大碗酒,嗆的咳嗽連連。
桌上的人早就沒了動作,瞧著她笑道:「這是第一次來這兒吧,這般吃法,有幾個人受的住,你切的薄一些,再蘸些鹽巴。」
小二早就添了一副刀具碗筷來,身邊的人在鍋子裡撈了一塊腿肉放薛凌碗裡。
她迫不及待的拿了刀要去切,左手才放上去,被燙的一抖,趕緊縮回來,摸到自己耳垂上。惹一桌子哄堂大笑。
有人戲謔到:「我說小兄弟從哪來的,這是在寧城第一頓飯吧。」
薛凌吹著手指,她不是第一次來了。可以前,這等東西,薛弋寒不會單獨帶她來吃。
其他時候,無論在哪,魯文安一向是切好滿滿一碟子給她,哪兒有需要自己動手的機會。
水霧熱氣熏的人眼微紅:「是啊,可不就是第一次,幾位大哥呢。」
「怪不得。嗨,看你是個富貴樣的,這個季節來這受啥罪,六七月過來,才美呢。我們都是跑冬的,就吃這口飯,沒辦法,不過年年如此也習慣了。」
薛凌揚了揚眉,盡顯執拗,道:「我有東西被人偷走了,一路追到這。」
「這調調,咱就不懂了哈。啥玩意兒這麼重要,不報官府,自個兒追來了,看你細皮嫩肉的,你家人咋也捨得你一個人出來。」
薛凌總算切得幾片羊肉,直接拿手拈起去蘸了鹽巴塞近嘴裡,囫圇著說「我偷跑出來的,阿爹不許的。這肉真好吃,酒也好喝。」
是真的好吃啊,是她念了近三年的那口熱氣,是她心頭僅存的一點念想。就快要到眼前了,快到了。
吃完一根腿骨,乾脆抱著酒罈子又飲了幾大口,薛凌才抹了抹嘴,看一桌子人都盯著自己,拱了拱手:「見笑了,這一路,都是吃些干餅子,幾日沒見油腥了。」
刀疤臉道:「年紀雖小,酒量倒是不錯,早些回去吧,家裡人怕是要擔心死了。這地兒,又不是啥好地方。」
有人搶話:「我看小兄弟倒是個爽快人,不像那些高門子弟。我們貨物也辦的差不多了,過幾日就要啟程回。
你要不要與我們一道走,路上也好多個照應。你這一身唇紅齒白的,遇上個土匪,都不知道被扒幾層皮。」
「我?我還要去平城的,我不怕」。薛凌拿起劍來晃了一下,劍穗上兩隻兔子碰撞著,格外可愛。
桌上人變了臉色:「平城,你去平城做什麼,那地兒自從薛弋寒造反之後,只作軍守,平民盡數遷出了。這兩年,我們跑冬的,也就到此為止了。」
薛凌摸了摸劍身,又飲了一口酒:「有人偷了我的東西。」
「嗨,我說小兄弟,我像你這麼大,也有些玩意兒丟不下,但我勸你莫去,過了寧城,十里之內還稍有人煙,再往前就不太平了。」
「是怎麼個不太平法?」薛凌用手肘支在桌子上,托著腦袋問。
她真的想知道,是怎麼個不太平法兒?她生長於平城十四年,究竟是怎麼個不太平法兒?
「還不是上任鎮北薛弋寒,你說這好好的日子不過。據說,無憂公主,是被人從城牆上推下去的。」
話說到一半即被刀疤臉打斷:「胡狗子,你喝了幾兩,就在那管不住舌頭。」
「這這.這這事兒有誰不知道啊,你問問這一帶,誰不知道啊。」那個叫胡狗子的真的有點管不住自己舌頭了。
「有沒可能,薛將軍是被陷害的,我聽說他鎮守平城多年,無一紕漏」。薛凌睜大了眼睛,怕自己錯過回答里的哪怕是一聲嘆氣。
刀疤臉盯著薛凌,不復初進門時的熱情:「陷不陷害,不是我等升斗小民該關心的事兒。善用刀劍者,必死於刀劍之下。
他既惹出滔天之禍,又在這場禍事中成為敗軍之將,自然就該死。若死的再早些,沒準不至於西北戰火綿延。」
桌上多人附和:「老大說的對,咱刀口舔血的人,也是這個想法,生死各有命,半點不怨人。若真有個一二三,早死了,對大家都好。」
又有人勸薛凌:「你這小娃,這話也就在這說說,以後回了,稍不注意,九族都得賠上。」
「難道是非皆無足輕重?」
「有個什麼輕重,皇帝死了跪三跪,起來又是無名人。你瞧誰家日子不是照常了過。來來來,干一個。」
幾輪推杯換盞之後,薛凌盛了一碗湯,悶著腦袋喝完。從口袋掏出一錠十兩的銀子,丟桌子上道:「
與各位大哥一見如故,這頓飯我請了,山水有相逢」言抱著劍,撿起地上大氅出了門。
她的阿爹,在旁人口中,該死的再早些。可她的阿爹早就死了,早就死了。
死的那般早,也是什麼也沒保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