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9章 余甘(三十六)
室內無風,燭火卻若有似無的晃了一下。薛凌以為江玉楓二人必然大驚失色,追問其詳,不料二人還是氣定神閒,江閎輕「哼」一聲似早有預料,而江玉楓轉著茶碗頭都沒抬。
她跟在魯文安身邊那麼多年,從來就沒拿撒謊當個事,後又經歷這種種是非,胡話更是遠比情真意切的時候要多的多。但「殺了人全家」,便是杜撰,她仍有所臉紅。見江閎二人無動於衷,恐是他們不信,便又道:「當年霍雲昇一路追我至明縣,我和魯伯伯慌不擇路,跳入水裡,他下落不明,我受了重傷。」
薛凌手指扶至額頭,鬢角處有輕微一線白色,不凝神細看,幾乎瞧不出什麼。手指摸上去,和周圍皮膚也並無兩樣,所以這傷決然不是什麼致命重傷。而且傷口經冷水浸泡,血也止的快,當是可能瞧著嚇人,實則也沒給她帶來多大影響。
非要深究起來,終還是從高處跌落,衝擊力帶來的傷害更大一些。更多的,還是她不會浮水,故而到最後人事不省。
只是,撒謊嘛。
手指順勢繞到了一縷髮絲,柔軟纏綿與李嫂院裡幾株柳樹枝條頗像。她坐在門口,瞧著那樹上嫩葉帶著雨點來回搖晃,搖的人眼前一片淒迷。這種近水而發,依春而長的植物對平城來說太過金貴,養不活的,所以她看的專注而新奇。
薛凌多有惦記被霍雲昇追殺的情景,那個狗東西拿著弓弩道貌岸然跟自己說阿爹要接自己還家。她午夜夢回,總能走到那處懸崖峭壁上去,驚醒之後越想忘,回憶反而越細緻。
她甚至能記起,自己從魯文安身後走出來,步子踩著的苔蘚上有米粒大的鵝黃碎花,雖然小,卻十分繁多,星羅棋布在秋冬還未腐爛盡的枯枝敗葉里,一腳下去,能踩碾個百八十朵。
但這種清晰的記憶到了那李家那方院裡,就一切戛然而止。她知道那些人和事存在,卻怎麼也想不起丁點面容。就連院裡柳樹,都不能確認究竟是三顆還是四顆。
她在宋滄住處,也是仔細盯著過李阿牛瞧的,卻仍舊無法勾勒出李嬸是個什麼模樣,泯然於京中年歲相仿的街頭婦人。擦肩而過覺得很像,細看又不像。
「我受了重傷,被他爹娘撈了起來。」
薛凌目光空蕩著飄向左上方,她確實在回憶,被李阿牛的父母撈起來了,然後呢?江閎似乎終於有了興趣,目不轉睛的盯著薛凌。
被撈了起來,然後眾人說有人偶漂到了李家村。原也沒什麼異常,水裡什麼都有,她在平城外的流水裡還撈到過骷髏。魯伯伯說,水有腳,經常帶著東西到處跑,撈到啥都不奇怪。
她對人偶沒興趣,她坐在院子裡只擔心魯文安下落,擔心的要命。而後是那家人歡呼聲震天,原來是有商人出千金在找這個木偶。
什麼人偶能值千金?
寧城常有新奇玩意,魯伯伯掏光身上的錢也買不起。別說買了,看都沒資格看,所以京中有個木偶值千金也不是什麼稀罕事,倒是那個大哥說要去買些糖果回來讓人小有期待。
她又坐了些時辰。
「霍雲昇丟了人偶引路,找到了那裡。」
「賞金千兩尋人,他爹娘糾集了一眾人要拿我去換銀子,我無可奈何,放了把火。」
薛凌將目光收回來,對著江閎笑了一笑,道:「你看,李阿牛不是我的人。當年事急從權,我只想補償他點榮華富貴。非要說他現在的一切都是我給的,就只能說他家舊居是塊風水寶地,做了祖墳能福蔭後人。所以他趕上了蘇姈如將宋滄送去了明縣,又趕上了魏塱跟霍准打的不可開交,還趕上後宮婦人肚子裡多了個種。」
「江伯父怕些什麼呢?我既沒想過要把御林衛徹底給他,也從來沒有過拿他當我的人。」
「做過的事總要重見天日,萬一到時他大權在握,絕對不會放過我。倒不如就止步於此,反正這輩子已經是金玉滿堂,也算我給過他父老鄉親的買命錢了。」
薛凌端水抿了一口,原來當年那場火,是燒到這裡來了。
她到底心虛,除卻在自身身上編排這些惡毒事,還略恐懼江閎不信。她捏著杯子不撒手,貌若無謂等著江閎反應。
應該是要信的,從她說殺人放火而江玉楓倆人沒有反應開始,這二人就應該要信自己這番說辭。
她初覺得江閎父子聽了無動於衷,是因為江府本身也是個心狠手辣的。但此時薛凌多少沒拿江玉楓徹底當個狼心狗肺之徒,便是江閎能強裝泰山崩而不形於色,江玉楓總該有個細小表情。
然她特意盯著人看,江玉楓確實是眼光都未顫抖過一下。若不是對這種事司空見慣,那就是早有預料。
薛凌自忱壞事做了一筐,這種惡事平生卻是絕無僅有,應該不至於讓江家父子如此看待自己。若說早有預料.她倒也明白的飛快。
江府與蘇家總是有所不同的,蘇姈如必然是從三年點滴中知道霍雲昇追殺過薛凌,但她怎麼也沒辦法猜到薛凌和李阿牛短短的兩日淵源。或者說,在薛凌上蘇府之前,她決然沒花功夫去關注一個半大孩子要往哪走,更不用提,薛凌夜逃本就是件密事。
但江玉楓知道,他一路與霍雲昇時匯時聚,雖然沒直接參與李家村事件,卻是在明縣附近停留過數日。既得了蘇姈如告知李阿牛和宋滄在明縣相識,那薛凌與李阿牛的過節.多半是當年.。
只是江府顯然沒跟蘇姈如透露過分毫這種猜測,且沒得薛凌承認之前,江家也並不就那麼確定她與李阿牛已經認識。畢竟也可能是見李阿牛與宋滄二人異姓手足,起了收為己用的打算。
但既然有了這種猜測,薛凌再說起自己畜生行徑,江閎父子自然沒多大意外。
江玉楓知道有場火,只是並不知人是誰殺的,火又是誰放的。他既要裝腿瘸,又要演仇深,還唯恐看的太多招致霍家不滿,多數時候都是僵硬的躺在駐地,以示生無可戀,除非霍雲昇十分為難的喊「沒了江少爺不行」,他才爬起來走兩步。
他默認是霍雲昇,斬草除根是最穩妥的手段。鬧出那麼大動靜,與其等著流言蜚語傳遍梁國上下,不如趕緊人死債消省事。
但說是薛凌乾的,也順理成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