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4章 跳梁(十二)

  第294章 跳梁(十二)

  她還想罵點什麼,她學富五車,才高八斗,太傅親授,她該能找到點什麼讓這些撅豎小人無顏苟活於世。

  人而無儀,人而無止,人而無禮,不死何為?不死何俟?胡不遄死?

  她什麼也沒翻出來,那些錦繡文章,連珠妙語,以前薛弋寒隨口問問都讓她面紅耳赤。此刻卻讓她覺的太雅,雅到不是在罵座,雅到像是足恭,雅到在這一屋齷齪面前宛如三紙無驢,蒼白不堪。

  古往今來經史子集尋遍,她都沒能找出一句話能恰如其分的用在這,那些孔孟言,莊惠辯,千金字,生花筆,此刻還比不得魯文安隨口嫌棄

  「狗東西,又蠢又惡,又髒又爛,跟你曬壞了的肉乾一個樣。」

  她曬壞了的肉乾,外表看起來好好的,裡頭全是蛆蟲。

  平城極少有什麼東西能讓薛凌害怕,蛆蟲排得上第一名,比薛弋寒排名還要高些。估摸著是天氣乾冷,這些食腐蟲子並不會在屍體表面蠕動,而是大多存活在死去的肉體裡面。

  薛凌一直搞不懂,這玩意究竟是怎麼進去的。瞧著一塊好好的肉,手剛碰上去,就跟往湖水裡投了一塊巨石似的,肉炸裂開來,蛆蟲如浪花四濺,粘到人手上臉上,怎麼甩也甩不掉。

  自己曬的東西,還能有個防備,稍微聞著味不對,她就不要了。讓人完全沒法招架的,是平城城外的原子。偶爾死個兔子黃羊,狼吃的只剩點皮毛骨架,大風又將腐臭味吞噬殆盡。一個沒留神,催著馬蹄子從旁邊經過,哪怕沒踩著,在裡頭翻滾扭曲著的無骨肥膩蟲子也瞬間彈跳而起,附著在人身上。

  常常是馬跑的快,這東西又細小,被粘上也不能及時發覺。待到晚間要脫衣安寢,手指觸及冰涼綿軟又帶點韌性,她慣來手上沒輕沒重,下意識的捏出一泡漿水,惡臭染在指尖,數日不散。

  尖叫聲引來過魯文安數次,從開始的不以為然,到後頭都有些恨鐵不成鋼。

  「大驚小怪些什麼,到處都是。多少年了,還不習慣。」

  確實是不習慣,都三年了,她還能被身體裡抖出來的蛆蟲嚇到神魂俱裂。

  因為,她明白,這東西能抖落出來兩三隻,就意味著在她身邊,到處都是。她以前就想過,萬一有一隻沒抖落,這蟲子會不會咬破活人的皮囊血管,吃盡五臟六腑,將人腐化成一具內里裝滿了蛆蟲的殼。

  大概,是會的。

  江玉楓將身子往椅背上縮了縮,嘆了一口氣,微不可聞。他記得第一次見到薛凌的模樣,是最近費心牢神拼湊出來的片段。當年先帝還在,皇家春獵。薛弋寒回京隨行,薛凌亦在身側。

  那時候薛凌不過七八歲,本應同家眷在行宮玩耍即可,偏她非要了弓羽鞍配,倒跑薛弋寒前面去了。

  江玉楓當時已在魏熠身旁伴讀了數年,情比季兄伯友。見薛凌舉止乖張,側臉看向魏熠,恰魏熠也看過來,二人相視,笑的意味深長。

  薛凌此人,不說如雷貫耳,好歹也算鼎鼎大名。京中公子少爺眾多,偏皇帝時不時掛在嘴邊的,是個摸不著影的黃口小兒。動情處常有捶足頓胸,連連笑罵薛弋寒捨不得放兒子回京,不然將薛凌養在皇城,拿來當個軌物范世也好。

  薛弋寒回京前,先帝已念叨過幾次,江玉楓同魏熠並不是對薛凌特別期待,世間孩童大多一樣,對長輩口裡的娃也就聽時有所不忿,事後便忘了個乾淨,尤其是薛凌這種幾乎沒交集過的。

  但聽得要回來,到底是提過兩句。魏熠說是師出同門,江玉楓符和道將來也要共事。初會晤,薛凌還算言辭有禮,中規中矩,雖沒能讓人眼前一亮,倒也沒出了什麼錯漏。

  待到打馬離去,他二人便生出些不過如此的輕蔑之感。只年長許多,又恪守端方,沒表露出來罷了。魏熠生來貴胄,江玉楓也是名門,皆以淡泊寧靜為高,想著薛凌該是要隨父策馬,扛一堆獵物回來,好對的起他那薛家少將的身份。

  這種喜歡在人前出風頭的世家小兒,見的多了,覺其行徑滑稽的很。畢竟,看人極盡蹦躂,拿到的東西還不如自己手裡一毫一厘,油然而生的自得,便是東宮太子,也難以迴避。

  不管薛凌此行所獲有多豐厚,皇帝又是怎樣大賞特賞。終歸,這個皇城裡,年歲相仿的仍是魏熠為尊,江玉楓緊隨其次。他們大可不必去賣力討好,只需從容自若,萬事隨興。

  我乾坤在握,看你搖尾博笑,總是有些優越感的。

  江玉楓提著韁繩,與魏熠並列,追著獵物進了林子深處,閒談提及薛凌,魏熠隨口「倒不像是老師的學生,這般聒噪。」

  江玉楓玩笑:「下個注,賭他今日所獲居眾公子首,就不知道薛將軍會不會徇私,偏幫自家兒子。」

  魏熠瞪了他一眼,道:「慎言,薛將軍為人正直,我看薛凌是年歲尚小,武家好勝也是尋常」。他狡黠的笑了一下,道:「我買前三,要你府上那樽流影玉舞伎。」

  江玉楓想要什麼已經忘了,反正他二人誰也沒贏。日薄西山,眾人歸的差不多了,還不見薛凌身影,先帝要派人去尋,薛弋寒冷著臉說不用。待篝火將熄,薛凌才扯著誰從林子裡竄了出來。

  江玉楓看的分明,二人手上除了弓箭,別無它物。他跟魏熠俱是不解,再名不副實,總能隨便找到點什麼來充數吧,怎麼空著手就回來了。第二日亦是一堆人看笑話,先帝應是想打個圓場,薛弋寒便順著話自貶。

  不知是不是說得久了些,薛凌不耐,跳將出來,牽著薛弋寒手,神色坦然道:「魯伯伯說林子裡的山雞平城沒有,我才去看的,誰稀得和你們比了去,君子不器。」

  「你輸不起,還在這狡辯」。有誰家的小孩子指指點點。

  江玉楓分明看見薛凌握了拳頭,癟了癟嘴又慢慢鬆開,拉著薛弋寒要走。薛弋寒自是沒許,陪著罪讓下屬抱了薛凌離開。他跟魏熠雙雙一攤手,暗示好戲沒了,幸虧他那樽流影玉舞伎還在。

  這麼個小插曲並未造成什麼影響,無非是魏熠與江玉楓對薛凌略有改觀,覺得此人那份心性也勉強配的上薄名。只是這個改觀也就持續了數日,隨著薛凌回了平城漸漸歸於虛無。畢竟,太子還沒登基,薛凌還是個少爺,二人並無多大交集。

  那樽舞伎把玩數次之後,亦被束之高閣,江玉楓也將薛凌忘了個七七八八。

  多年後再見,先帝身死,魏熠已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