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寥落身(三)
「這個狗崽子不好哄啊」。霍雲昇嘆著氣走到崖邊,卻連個衣角也見不著了。
瞅得幾眼,隨即對著下屬吩咐道:「趕緊弄倆個體重大小相當的人偶來從這給我丟下去,在下游處發出告示,凡撈到人偶上繳者賞銀千兩。」
他搓了一下指尖上的一點血跡,輕嗤了聲念叨了道:「生死未卜,下落不明,太嚇人了。」
停頓片刻,又不帶任何聲調加了一句:「給我盯著那倆人偶在哪出現,若有,錯殺三千皆可。」
薛凌轉瞬即跌落崖底,她倒是沒猜錯,下面確實是滾滾江水。但她忘了,長期的戈壁生活,她並不懂浮水。
從高處落下的衝擊讓她一跌倒水裡,就與魯文安失散。濤濤江水洶湧進口鼻,想叫人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隨之而來是猛烈的嗆水。
她屏住呼吸隨著水流沉浮,額頭不知道撞到了什麼,有溫熱的液體流了出來,卻馬上又被刺骨的江水衝散。
那一點餘溫散開來和回憶一樣縹緲,薛凌毫無章法的揮舞著手臂,既想逃脫困住自己的混沌,又想將魯文安尋回。
然兩樣皆是不得,人片刻後就開始有些窒息。她不敢呼吸,眼睛也閉上,忍不住在這時候想起了薛璃。
先想著,不該是她,不該是她薛凌,落到今日地步的不應該是她薛凌!
可憤恨了幾秒,又開始慶幸。幸好是她,幸好是她薛凌。起碼她現在還活著,若是換了薛璃那個病秧子,這一路,不知道已經死多少回了。
過去的生活開始在眼前來回交疊,有人喊她崽子。戈壁、兔子、魯文安、薛璃被她一掌推的吐了血、丁一死在她面前、然後是薛弋寒在書房叫她「落兒快走」,而她對著薛弋寒拔了劍。
她記起七八歲的時候,也曾歡快叫著薛弋寒「阿爹」。此時此刻,阿爹去了哪兒呢?去了哪兒呢?薛凌終於徹底失去意識。
這一刻,薛璃剛喝完一碗燕窩粥,乖巧的喊江玉楓:「大哥明日可還會來瞧我?」
江玉楓一改在霍雲昇面前的癲狂樣子,對薛璃笑的寵溺:「不來了,天天來璃兒總不見好。想是我不來,會好的快些。」
「大哥怎麼能這麼說我,又不是我想生病。」
「好好好,不是璃兒想生病,是大哥照顧的不好。大哥天天來瞧著你。等璃兒身子好了,大哥帶你出城玩。」
這一刻,薛璃,原是江玉璃的。
薛凌念著的那個人世上是沒有的。
可薛凌念著的另一個人,世上,也是沒有的
薛弋寒已死,死在薛凌第一次被追殺的當夜。
當今天子在那天踏進牢門的時候,薛弋寒還在飲茶。畢竟天子仁厚,沒查清楚之前,不能虧待將軍。
魏塱問的開門見山:「將軍好手段,是把薛凌藏去了哪兒。」
薛弋寒答的也直來直去:「我兒並無官位在身,天高海闊自有去處,陛下總不是動了薛家九族的心思。」
「拓跋銑願結秦晉,求取無憂公主」
「臣恭喜陛下。」
「何喜之有?」
「遣妹一身,西北可安。」
魏塱的嘴,瞬間湊到了薛弋寒耳邊。他今年弱冠,正是年少風流模樣。后妃女子,又有哪個不美,自然皇家子嗣皆是一張俊臉,幾句悄悄話也講的動聽。
「薛家不死,我怎敢讓西北安。這十萬大軍皆是將軍親兵,不防胡族,不就要騰出手妨礙我嗎?」
薛弋寒握著茶杯的手徐徐抖開:「你。。你要賣國?」
「怎就成了我賣國,是將軍憐子。讓別人代替自己的兒子去死不說,還要棄西北不顧。朕深信宋柏為人,若戰事將起,十個薛凌該也不能讓他做別的。」
魏塱頭顱退後些許,輕聲問:「將軍茶可合口?這是今年新供的二月春茶」。又道:「霍家那兒,此時尚且沒有的。」
「陛下,薛家只餘一六十老嫗,還請陛下垂憐。」
「將軍莫要多心,薛家是我朝三代忠良,朕不許薛家有不白之事」。門外獄卒走動,魏塱言辭凜然。
第二日夜,薛弋寒自盡。
魏塱以西北戰事相逼,這位天子與朝堂之上判若兩人,說著那些通敵賣國之事平淡的如同談起昨夜星辰,語氣中帶著些撒嬌的樣子求著薛弋寒。
「讓你兒子死了吧,若薛凌不死,怕是要去帶著西北親兵造反於我呢。」
薛弋寒事無巨細,將薛凌一行人的路線拱手送上。他棄了他兒子,棄了薛凌,棄了他唯一的兒子,他覺得自己此生再無站著的理由。
眼前是柳玉柔呢喃「女兒好,女兒不知弋戈寒」。然後又猙獰的喊「不要讓他當將軍,我的兒子不能當將軍」。
他想起街頭初遇柳玉柔,嫻靜的女子漲紅了臉問「可是公子的荷包落了」。
他想回到那一日,回去跟那個女子說:「柔兒,我亦,不想當個將軍。」
從來太平將軍定,哪有將軍,見太平。
光是照不進刑部大牢的,所以,也沒有人可以看見這裡發生了什麼。最好的二月春茶還在一日日的往大牢里送。刑部兵部吏部還在孜孜不倦的翻閱薛弋寒的案卷,收集各地呈上來的相關摺子,準備十日後的三堂公審。
天子仍在龍椅上掩面,追憶先帝與將軍手足情深:「縱是身在牢里,亦不得怠慢將軍。」
金鑾殿上,還是烏壓壓的跪著一片:「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薛府裡頭薛老太端著茶喊:「今日天氣晴好,且去把先帝御賜的免死金牌請出來供奉一番吧!」
她啜了一口,感念道:「陛下當真仁德,這,是梁國最好的二月春茶啊」。話落卻老淚縱橫:「我一把老骨頭,哪兒受得起這些。」
平城城內,宋柏將京城來的家書看了兩遍才緩緩放下。上頭說「薛將軍雖人在大獄,然其待遇與往日一般無二。
當是拓跋銑在朝,陛下做與其看的緩兵之計。待無憂公主大婚之後,將軍既可官復原職,你亦可心安。」
真好啊,他想。真好,平城還冰雪未消,京都已經能沖一壺二月春茶了。
不過,待將軍回城之日,這雪,應該也就化了。
我就喜歡二月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