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4章 洗胡沙(一百零二)

  第1044章 洗胡沙(一百零二)

  待筐子落地,他尚沒站直身,有人一手將他扯了出來,抓著胸口推著連推數步,死死壓在城牆上,咬牙問:「你是誰派來的。」

  霍知回頭,看了一眼牆下,高約三丈,人掉下去的話,僥倖不是頭先落地,應該還能喘一會。

  再看面前人是孟行,他本不當值,正與魯文安議事,聽得底下傳「城下有人叫門,口呼奉拓跋王之命前來與平城城主安魚商議獻降之事」。

  孟行大驚,昨日戰後便覺魯文安處處不對,黃昏竟要孤身一人往胡人談議和,左右勸不得,幸虧人是完整無缺回來了。

  然問起究竟,他只道是「談崩了」,何以一大早,胡人那頭過來人說要商議獻降。

  再看魯文安神情淡漠,不以為然,孟行真當是城內要降,三兩步上了城樓哨崗,才發現底下站著的是個漢人,不作它想,這人多半不是拓跋銑派來的,是魯落派來的。

  確定沒胡人在側,穩妥起見,孟行依著平日就近進出的法子,丟了吊筐下去,人一上來,連刀帶鞘壓在了霍知胸口上。

  霍知後背抵在牆磚上,緩緩揚頭,看著孟行,笑道:「你是孟行,我認得你。」

  孟行手上力道又加了兩分,狠道:「照實說,不然我即刻丟伱下去。」

  霍知抬手推著刀柄,尋常道:「你姓孟,年二十四,家七口,涼州人氏,十六入行伍,四載不得志。

  年懸安新帝登基,西北換將,胡人南下,方有你渭水立功,後行賞揚武將軍,隨霍雲暘駐寧城。」

  孟行伸手,將刀鞘扯開丟至地上,道:「干你何事。」

  霍知看了眼胸前寒光,笑意不減,道:「你父承子蔭,在榕槐縣捐了個典史的官兒,具我所知,貪的盆滿缽滿,你要死守此城,就不想想,身後如何?」

  孟行鼻翼凹凸數下未做聲,霍知又道:「無妨,尋常事爾,咱們俱是官身,不必爭這犄角銅板。脂肉手中過,何人不沾腥。

  你記恨霍雲暘之死,究竟是與他同袍恩深,還是恨你熬出來的好日子被那魯姑娘一朝砍到了頭兒?

  若是前者。」他指了指城樓下,笑道:「丟我無益啊,我只是個傳話的,何況與那位魯姑娘並不相熟,今日過來,也是被逼無奈。

  若是後者.」霍知頓了頓,試探著將刀推開,輕道:「不妨,咱們商議個賠償。」

  刀鋒稍退,又重壓在霍知身上,孟行咬牙道:「你什麼意思,你以小人量我,父老脅我?」

  霍知跟著往後,幾乎折了腰仰在牆上,低聲道:「我不過說些實話,你以為你真能在這耗得時日,守無可守,然後風光退去,沈元州城門大開迎你入城。

  你就沒想過,胡人兵馬步步緊驅,一路尾隨至寧城,你今日不開門,來日,沈元州就會開嗎?

  他已稱反,除非京中塵埃落定,否則南退不能,唯有死北一條路。平城區區不過萬人,現交戰半月,損十之一二,再過時日,又去三四,再熬,只得殘兵剩勇爾。

  為了這麼點殘羹剩飯,沈元州會開門,迎你爾等霍家餘孽嗎?你在這苦命相駁,不過替人作嫁,一場空。」

  他艱難起了身,手上用力,再次將刀推開,有所阻力,但孟行再沒壓上來。

  霍知站直了身子,看有幾個值戍隔的並不遠,探身湊近孟行,聲音愈低:「我可以幫你拖住拓跋銑兩到三日,走與不走,就在將軍一念之間。天將傾,地將覆,潛身者存,凌雲者亡,衝冠一怒何等愚。」

  他徹底將那把刀壓下,笑道:「我非量你,我量世人爾。」

  霍知拱手,禮道:「城主在何方,還請孟將軍帶路。」

  孟行頹然,轉身彎腰將地上刀鞘拾起,茫然還刀進鞘,道:「下樓就是。」

  霍知再禮,恭敬道:「謝過將軍。」又伸手道:「將軍請。」

  孟行抬步走在前頭,下過登道,無旁人跟上來,霍知快走兩步,行至霍知身側並齊,閒話樣道:「我有一言,說與將軍。四年前渭水之事,乃是前相國霍准與新帝合謀,攪權弄朝,魯姑娘不幸喪父失其家。

  故而去歲她往寧城,親殺霍雲暘。在下非妄口鬼神,說什麼因果報應,我只是與將軍一見如故,肺腑之言不吐不快。

  您起落升遷,原不過是肉食者相爭,風起雲湧,捎了將軍你一程。

  而今雲住風收,將軍欲往何處,且要自憑手段了。」

  說話間到了魯文安門前,孟行渾似沒聽見他方才所言,指了指門裡,道:「進去就是,他在等你。」

  霍知再拱手,禮道:「多謝將軍,我觀將軍為良善忠義之輩,可平城無百姓,少黎民,此去往南百十里見不著人煙,將軍在這,守什麼呢?

  沐猴天子嗎?」

  他起身,笑道:「說笑了。」話畢轉身進了屋,孟行晃了晃腦袋,不知如何,覺得天邊太陽晃眼,人忍不住往牆上靠。

  屋內魯文安遣散了旁人,獨坐在中台桌後,與昨日面貌迥異,束髮去須,便衣常服,人看著年輕了些。

  霍知上前禮未行完,魯文安率先開口:「她讓你來傳話,有什麼早些說。」

  霍知不慌不忙,仍道:「小人霍知,見過安大人。」頓了頓方續道:「我與魯姑娘,相識於京,是為舊交。昨夜如何,未曾得知,但見魯姑娘涕零泣淚,言及和大人有父女情分。」

  魯文安抬手,道:「不要東拉西扯,我聽不來,我什麼時候,什麼地方能接她回來,別的一概輪不到你說。」

  他起了身,繞開桌子,行到霍知面前,沉聲問:「我在哪接她。」

  霍知笑了笑,換了個口吻:「那頭如何,大人昨晚去看過,能不能接她,在哪接她,何須問我。」

  「那你來幹什麼。」

  霍知道:「我來勸大人明日退往寧城,你退了,魯姑娘自然就安好,到時候再與大人團聚,兩全其美。」

  「你是個漢人,為何也去了狗那頭。」

  霍知復笑,道:「胡人漢人,不都咱們定的,大人長我幾十歲,場面上的話也騙不過去。既然大人與魯姑娘情同父女,難道忍心看她多年籌謀功虧一簣?」

  「是嗎?她什麼籌謀。」

  霍知笑道:「說來話長。」他既是霍雲婉點往壑園的,自是對薛凌所為大多知道,正如方才對孟行瞭若指掌,也是提前準備過的。

  只是誰也不知道安魚這麼成關係,原在搜集到的信息,分明是此人雖善兵,卻極為貪財,在霍慳手底下時就雁過拔毛,得道升天后更是不遺餘力往各處收刮,誰能知道這人和薛凌有舊。

  霍知仍以「魯姑娘」相稱,見安魚未駁,斷定安魚是不想拆穿薛凌身份,畢竟到了這地步,不可能安魚不知道薛凌是什麼人。

  如此一來,更證二人情分非假,薛凌身在胡帳,安魚不捨得壞了她名聲。不管薛凌是薛弋寒的兒子還是女兒,總之都是平城人,也就是說,安魚其實是薛弋寒身側舊人。

  魯文安催:「你長話短說。」

  霍知躬身,輕道:「大人特遣散旁人,別有用心。我就話說從頭,四年前春,薛弋寒回京,死於大獄。

  不知薛家兒子如何逃脫,換了個女兒回來。三年蟄伏,一朝事成,她先和前國公江閎連手,又與今皇后霍雲婉結盟,誅了霍准全家,又殺黃府滿門,一把火將沈元州父老燒成半截碳。

  現就等大人讓路,得沈元州人頭後,她就要回京立新皇了。大人不替薛弋寒伸冤報仇,也不捨得魯姑娘功虧一簣吧。」

  魯文安未見觸動,淡然道:「看來你知道的多,她怎麼籌謀的,你說細些。」

  霍知挑眉,心道貪財之人,聽到薛凌現今手腕通天,該有喜色才對。安魚不動如山,看來消息有誤,只能換個思路才能打動。

  他將京中諸事講了個大概,又道是「天子奸邪,佞臣弄權,民不聊生,幸薛家英魂猶在,魯姑娘為國為民,有千秋之功。」

  又將說與薛凌那些話一一說與魯文安,道:「大人看,而今平城已是死地,若四周有我大量黎庶,固守自有道理。

  可四年前薛家事後,此地已無人,難道大人就真要為了莫須有的臣道忠義,讓城中數千將士白白填命?讓魯姑娘堪堪英雄束手。

  丈夫行事,圖將來不圖一時,圖後世不圖今朝。於人於己,大人是不是,多想想。」

  「你們,就是這麼騙他的嗎?」

  霍知疑惑輕「嗯?」再要開口,魯文安青筋暴起,面色赤紅,雙目如炬,逼問道:「你們就是這麼騙他的嗎?」

  霍知本覺此人隨和,熟料突而比孟行更具威壓,他不自覺退了一步,笑道:「大人何出此言,我哪句話有假.」

  話沒說完,魯文安伸手將人胸前衣襟抓住,直甩向門口,三兩步躍過來拉起又在門板上狠砸了一下,手仍扭著霍知沒放,咬牙問:「你們就是這麼騙他的嗎?」

  候在外頭的孟行一驚,上前敲門道:「安伯何事?」霍知勉強把氣喘順,手搭在魯文安腕子上要扯開,才發現此人力氣頗大,不管他如何拉扯都紋絲不動。

  他兩人之力壓在門上,孟行推門不能,只恐是打起來了,魯文安沒援手,又急喊數聲。

  霍知快語道:「大家能站在同一處,誰能騙得誰,你連她真實姓名都不敢說與人,分明清楚她早無回頭路,你殺了我如何,她還是要過此城。

  你以為她死在這很容易,不,她死在這比踏碎這難多了。你是她的誰,能讓她收手。

  為什麼要收手,前方是山河萬里,這地兒只有鹽鹼,你不要拖累她。」

  魯文安大怒,連人帶門一腳踹到了院裡。霍知縱武藝在身,然人不是鐵打的,一經落地,翻了半天才爬起身,坐在門板上,嘴角血滴如雨。

  要不是孟行將魯文安攔在了台階上,估計他壓根沒機會爬起來。然魯文安暴怒未休,孟行不能下重手,幾個推攘,又奔霍知而來。

  霍知仰臉,仍由魯文安將他提起,合著血沫笑道:「夠了,停手。」

  魯文安反手將人在次砸回地上,霍知捂著胸口,語氣未改,懶散樣笑:「我與拓跋有約,午時三刻回不去,就將餘下的宰了。

  你猜,他會先拿誰開刀?」

  魯文安甩了甩手上血,站了片刻,冷道:「那你回去,說我明日去接她。」又轉身與孟行道:「將他丟回去。」

  孟行這才走得幾步上前,霍知伸了手,笑道:「勞駕,將軍扶我一程。」

  孟行盯他片刻,轉身與魯文安道:「胡人斬我去使,此人不忠不義,投敵叛漢,死有餘辜,為什麼要放他回去。」

  魯文安垂頭,胸口起伏不定,半晌道:「丟他回去吧,殺了沒什麼用,丟回去還能拖延兩天攻城。」

  霍知嗤嗤笑過兩聲,自個兒爬起來,見禮道:「勞駕將軍,送我一程。」

  魯文安嘆了聲氣回屋,孟行並未出言再勸,等人進去後,霍知道:「多謝將軍方才攔了一攔,實沒料得城中如此脾氣,不像主將。」

  孟行並不看他,道:「你最好早點走,不然,恐怕沒人攔我。」

  霍知再笑,依言走在了前頭往城樓上去。登道過半,卻從衣襟處去取了一封書信來,擦了擦上頭浸染的輕微血跡,伸手遞往一旁,道:「此物送與將軍。

  平城南出過鳥不渡後轉道往西行百里,是為幽縣,那裡城小,非重地,古來無駐兵,只些許卒子聽事爾。

  然該地依崖行水,且寧城與烏州烽火台途經此處,故牆高守固。它日若將軍進不得寧城,不妨繞道看看此地。

  城中縣佐杜縉是我舊友,在下曾於此處囤了些許糧銀,一併送於將軍。唯求將軍將此信帶到,信中所書,是在下與舊友情誼,另附幽縣輿圖,供將軍識路。

  天下穩定之前,估計也不會有人去爭那寸土片瓦。三四千人吃喝不多,應能無恙撐個一年半載。」

  孟行沒接,那書信如人腳,一步步踩著登道到了城樓上。霍知手中忽空,他捂了下胸口緩解疼痛,方轉身笑道:「若將軍出城門後直接往西南向去,則更省腳力。

  駐城只須營兵,這平城裡久耗下去,千匹戰馬的下場只怕是充作軍糧,還請將軍思之」

  孟行指了指城牆邊:「你走吧。」

  霍知看著那封信在孟行手裡揉成一團,拱手作禮,笑道:「謝過將軍救命之恩,而今世道飄零,還請將軍保重。」

  他依著來時樣,艱難跨進筐子裡,孟行眼睜睜看著人滑下去,手裡紙團捏了又捏。直到城邊戍衛將筐子扯回來,他方往城樓底下走,沒走幾步,停腳迫不及待將信展平。

  沒拆,卻是捋了又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