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3章 洗胡沙(七十一)

  第1013章 洗胡沙(七十一)

  一趟子話下來,薛璃搓手不及,半晌愣愣問:「你你.你喊他什麼?」

  薛凌伸著的手順勢指了指牆上江閎畫像,笑道:「你你你你,你喊他什麼?」

  薛璃下意識順著看了一眼,又問:「你要印做什麼。」

  薛凌耐心全無,縮回手道:「那本來是我的東西,借你賞玩幾天,如今我用的著,拿回來理所然,輪的到你來問做什麼?」

  薛璃急道:「父親的東西,如何就成了你的東西?」

  薛凌又指了指牆上:「你爹上面掛著呢,他的東西我不稀罕,我的東西還我。」

  薛璃氣急上前道:「什麼是你的東西,明明是爹留下來的,憑什麼就成了你的東西。你那日當個什麼給了我,今日又要當個什麼要回去,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薛凌抬手,拇指指了指屋外:「誰留下來的我管不著,你從我這拿走,就還到我手裡。

  若是在你身上,現在給我。若是不在,立刻去取,拿到我就走,你兄弟二人該哭喪的哭喪,該弔孝的弔孝。」

  眼見薛璃還要爭辯,薛凌搶白道:「你若不給,今夜之間,我將江府連根子掀乾淨了自己找,你信不信。」

  薛璃面紅耳赤,薛凌又催:「我不等人,你少說廢話,牆上現兒個只掛了一個,再掛兩個,就怕江府生麻不夠用。」

  薛璃道:「你」

  薛凌轉臉向外,高聲道:「江玉楓。」

  薛璃登時住口,急道:「你作什麼。」

  「我看你做不得主,找個能喘氣的來,你給還是不給,你若不給,我去問另外個老不死要。」

  她再伸手,冷冷道:「拿來。」

  薛璃直直盯著她,呼吸聲沉,似怒意越來越重,卻終未發作,狠狠道:「在我房裡,不在此處。」

  薛凌手指移了個向,指著門外道:「去取,即刻回來,我在這等,順路,換身衣裳。」

  薛璃憤憤拂袖而去,薛凌慢踱著步伐跟上,瞧見他路過中屋時與江玉楓耳語了幾句,江玉楓輕說得一句什麼,薛璃便氣惱出了門。

  薛凌適才上前,站了良久不見江玉楓抬頭看她,先開口道:「我固然不喜歡他,沒奈何他占了個婦人肚子便宜,和我生在了一處,話說好了。他在,你才能在這椅子上坐的穩當。

  他有個三長兩短,你要去荒郊野外哭墳的。」

  江玉楓又翻過一頁書,仍沒抬頭,溫聲道:「沈家火,你放的吧,這就要走了?」

  薛凌冷冷未答,又聽他道:「是不是,事要到頭了。」說話間輕偏了偏腦袋,示意桌上:「茶水自己倒些,你來的急,沒準備旁的。」

  拿腔作調,薛凌不願與之答話,盯了片刻自覺無趣,依言扯了把椅子坐下,想著薛璃斬衰一事出神,越想越是氣。

  不知過得多久,忽聞江玉楓道:「來日誰登基啊。」

  薛凌一愣,再看江玉楓不知何時抬了頭,笑瞧著她,問的分外溫柔。薛凌還沉浸在薛璃一身麻衣里出不來,江玉楓擱了書卷,好整以暇看著她道:「你說這椅子,再穩當,又哪比的過人天生的腿呢。」

  薛凌適才完全回神,頑劣抬了抬腳:「這話說的有理,我是捨不得丟的,不知旁的蠢貨如何要椅子不要腿了,總而世事出奇,什麼都能瞧見。」

  江玉楓笑笑將褥子拿開,自搖著輪子行的近了些,復問道:「來日誰登基啊。」

  薛凌哈哈大笑,指著自個兒道:「怎麼你們一個個都來問我,這事豈能是我說的准,我倒想讓你坐上去,我也沒那個命啊。」

  江玉楓耐著性子等她笑完,慢悠悠將自己下身衣衫撫平,一邊道:「你瞧這宅子,也就老父虛名撐著。於我,無非頭頂寡母一位,膝下兒女一雙,你能拿的,就這麼多了。」

  薛凌看江玉楓身上衣衫顏色雖素,卻是良錦細裁。這親兒子不服喪,假兒子穿一身麻。她笑道:「這還不夠多,你瞧我膝下只得兩灘爛泥,雙手俱是空空,頭頂片瓦不得,想討個虛名,還沒地要去。你說這些話,是存心小覷於我?」

  「若是太子登基,則舊朝不改,祖宗基業還在,這頭頂檐瓦尚能續些時日。若江山改姓,我坐在荒郊野嶺還是坐在這,有什麼區別呢?」

  他仰臉向著薛凌,道:「往日沒想到你會給他,現兒沒想到你又要回去。那東西,用不到旁處,你要去西北了吧。」

  薛凌瞭然,暗道果然江玉楓是個人精,一聽自己來拿印,就猜到自己要往西北走。即便想偷摸瞞著拿,薛家事,江玉楓是個當事人,瞞也瞞不住,且薛璃那蠢貨斷不會幫著自個兒。當時也是蠢啊,怎麼丟出去了。

  她收了些笑意,昂首道:「是,早想著用不到旁處,給他當個念想。人果然還是要看長遠些,今西北亂成一鍋粥,我要近到一些人身旁,沒個憑證當真不好辦。

  你瞧,我連個章子尚算計不清前因後果,如何能應你江山基業,你說什麼祖宗姓氏,是奚落呢,還是威脅我?」

  江玉楓拱了拱手道:「豈敢,閒話罷了,這一去,何時回來?」

  「誰說的准呢?」

  「宮中太子,還未立。」

  「奶都沒斷,立與不立有什麼差,都得讓人抱上去。」

  江玉楓問:「那小兒如何開口呢?」

  薛凌盯著他半晌,正經道:「這大梁一日不改,江府就是先帝親封的采邑國公,世襲罔替,千秋不絕。薛璃是次子,代兄受命,理當還爵於侄。」

  她頓了頓,道:「我也好奇的很,我既看不上江府權勢,薛璃也搶不了你江府富貴,你不與我共謀,反行其道抬瑞王,是什麼意思。」

  江玉楓笑道:「說的是,你朝中有蘇凔,自瞧不起江府文臣,你京中有李敬思,也用不上江府幾個暗衛,西北也是你的,隨便撥個城池給薛璃掛名,斷不會搶了江府一分一毫。

  既如此,我如何才能與你共謀呢,日日盼著你大發慈悲既往不咎?

  仔細想來,薛少爺也不是個慈悲客啊。

  而今是沒旁的辦法,只能指望你慈悲些,倒不是憐憫這宅子,就如你所言,占個婦人肚子便宜,誰讓他與你一母同胞。看似你手上籌碼多些,奈何我手上的貴。

  你讓太子登基,江府總有幾日安穩。你要自己登基,總是需要個男身掩人耳目,古來未聞牝雞司晨。

  他在,你才能在那把椅子上坐穩當。他不在,你去荒郊野外.」他娓娓道來,哄著薛凌一般,笑道:「我倒忘了,你去了荒郊野外也找不著墳哭。」

  薛凌也笑,門外薛璃急急跑來,他住處本就與江玉楓相近,又趕著趟,東西平日也是謹慎收著的,無需花力氣找。故而薛凌與江玉楓才幾句話的功夫,人就抓著盒子衝到了門口。

  天上驚雷,一瞬亮如白晝,薛璃下意識打了個顫,「轟隆」雷聲蓋過別的,他只聽見薛凌輕描淡寫的在與江玉楓說什麼「死乾淨的,對大家都好」。

  沒等他仔細辨別究竟說的是什麼,薛凌察覺動靜,轉頭見是他,登時起了身,上前兩步,一手將盒子扯過去,打開瞧過一眼又「啪嗒」扣上。

  約莫是見薛璃身上還穿著那件斬衰,她冷眼瞧著薛璃,片刻只嗤了聲奪門而去,什麼也沒說。

  江玉楓復拿著那褥子往腿上蓋,自得上元事後,他一直話不多。薛璃啞聲問可知道薛凌要做什麼,連問數聲仍沒得到回應,只能進裡屋悻悻拿了兩塊半雕的石頭回自己院。

  薛凌一路火氣往來時門處,空中已是驟雨如注。薛暝等人都在門內候著,馬車也牽去了廄篷處。

  瞧著到了地方,弓匕不咸不淡的問:「姑娘可要等雨稍微小些。」

  薛凌一概沒理,見了迎上來的薛暝即道:「現在走,立刻給我走,你們不走我走。」說著話腳步也沒停,跟被鬼追一樣往門外風雨沖。

  薛暝忙轉向跟上,在門側取了傘,勸道:「要走也慢點,來時算著有雨,備了雨傘雨披,不耽誤的。」

  薛凌這才好些,撇開臉放慢了步子,弓匕再要上前相送,薛暝伸手,就著手裡傘攔了攔。弓匕笑笑,轉身頭也不回離了去。薛暝又勸薛凌稍等,底下人先將馬車趕過來。

  薛凌住腳站在門中間,進未進,出未出,一手死死摳著那盒子像是捏破。薛暝知是解不了她執拗,忙讓人去備置馬車。

  倒也快的很,供給客人的留馬地相距不遠,難得她依言撐了傘彎腰進了車裡,只這會雨實是又大又急,地面上滾水如淺溪,踩了三五步,鞋襪便濕透。

  她不多上心,薛暝瞧見別有計較,沉聲催了駕馬的要走。薛凌撩開帘子道:「你們不要跟著,自個兒撿個乾淨點回。」

  車夫身有有雨錐蓑衣,連馬都蓋了一層油紙裁的披風,行路無妨。底下人雖也遮的嚴實,到底兩條腿不好邁步。

  薛暝稍有遲疑,便聽得她不耐斥道:「蠢的麼,來往巡值的狗那麼多,一群人頂著雨走,去偷龍王廟啊。」說罷衝著前頭車夫喝道:「走。」話落煩躁丟了帘子。

  車夫回首瞧了眼薛暝,薛暝莫名笑了笑,與旁人商議讓他們自行回壑園,自個兒卻是上前兩步,去了蓑衣,先撩了門帘,見薛凌並未出言讓他下去,方整個身子上了馬車。

  片刻停頓,馬車頂上的水下來將後背都澆透。他自找了個角落,坐的筆直,這才招呼車夫走。

  薛凌瞧他兩眼,出了聲重氣沒說旁的,另將那盒子拿到了眼前。方才在江府不覺,這會細瞧來,像是整塊白玉造就,連鉸鏈處都是活雕的,唯有鎖扣用到了些許金銀。

  馬車裡只一盞孤燈,點滴燭火間仍見得盒子溫潤流光,一看即知不菲。薛暝反生好奇,他知能讓薛凌刻意來討要的必然是貴重東西,只是這盒子,不像是江玉楓能用的東西。

  正想著,薛凌將扣子再次打開,手伸進去撈出樣東西連穗帶繩,長約半尺余,看摸樣,像是個腰佩或婦人壓襟。

  前頭車夫「哎呀」一聲,說是風大,掛著的燈燃不起來,這路實在走不得。薛凌再次撩簾,頂著一頭雨水回看,已瞧不太清江府院牆,勉強道:「那就在此處歇著吧。」

  車夫喊天謝地停了馬,薛凌將盒子擱到一旁,只拿了穗子在手,薛暝寬慰道是:「這雨急,下不久的。看這天勢,估計雨停就徹底晴了。」

  薛凌隨口道:「你如今也能去司天監謀職了。」

  她一貫嫌棄語調,聽來像譏諷。薛暝緘口,見她將那穗子拿手裡,翻來覆去在看,他也瞧得仔細,濃青線色編了結,串了枚淺黃皮白玉平安扣,再往下是枚一寸見方的金物,四四方方的底兒托著各什么小獸。

  都是精巧東西,但串在一起,還是有些不搭,饒是主家特意用了淺黃玉去配,但那金物似有年頭,色澤偏暗,線條硬朗帶有稜角,不像是做配子的東西。

  薛凌看過許久,攬過盒子將東西放了回去,忽道:「呆會雨停了,你回江府替我傳個話,傳與他家二」

  她改口:「小公爺。」江閎死了,底下雞犬都升了輩分,兒子成了爺。薛凌道:「就說,叫他安心些,我拿了東西,不會損江府分毫。」

  薛暝還在詫異,這話怎麼要傳給小的,他思量著要提醒薛凌,雖然江玉楓廢了,但是江府做主的,只怕輪不到那個不成器的。

  又聽薛凌頗有無奈樣,輕道:「順便跟他說,我很快就回來了,到時候東西.」

  東西如何,還是不要給出去的好,難保哪天又要用上。道:「算了,你另江玉楓說一聲,若無旁事,椅子也穩當的很,別的休管。」

  話間含糊,薛暝聽不出前因後果,只聽出她躊躇猶豫,像什麼東西,拿不起又放不下。

  他應了聲,不多時風雨漸小,車夫重新掛了燈。薛暝依言往迴轉,馬車上只剩薛凌一人。

  原那會薛璃未聽全的話,是薛凌自嘲:「找不著墳哭也好,省了日日擔心被人刨。由此想來,要死就死乾淨些,對大家都好。」

  尋常爭執爾,江玉楓嘲薛弋寒屍骨無處,她事不關己的說薛家滿門死絕了更好,至少不用擔心被人拿捏。

  她手摸索著又搭到了盒子上,車馬搖晃間天人交戰許久,還是今日現狀好些。寧叫人懼,不叫人輕。卑躬屈膝俯首這事兒,想想更噁心些。

  她死死抓著手裡金玉不肯放,舊疤在玉盒上蜿蜒的分外恐怖,青黑凸起,像薛宅老井旁還沒死透的沙楊。這本是西北處的植木,原是喜陽喜風。

  孰料長在了井旁,近日又連月雨澇,泡的根都要爛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