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道歉

  第85章 道歉

  方起跟著賀決雲走了,謝奇夢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尤在震撼之中難以脫離。

  他的幾位兄弟不知該如何開口,面面相覷,又不知所措。

  何川舟起身,收起桌上的資料,開口道:「散了吧。」

  幾個大男人腳步遲疑,扭扭捏捏地圍在謝奇夢身邊。

  何川舟嚴厲道:「還不走?

  不用工作嗎?

  今天這麼閒?」

  「走走走,馬上走!」

  眾人見她生氣,連忙應聲而逃。

  何川舟拿起文件繞過去,拍了拍謝奇夢的肩,沒說什麼,也帶上門離開。

  全然安靜的環境,讓謝奇夢覺得自己的耳鳴變得更嚴重了,那刺耳的哨聲在他耳邊迴響,像針一般刺入他的大腦。

  發涼的部位從指間逐漸蔓延到手臂,連帶著瞳孔都在震顫。

  他強迫自己放空大腦,不再深想,挪動腳步,埋頭沖了出去。

  謝奇夢一路跑到停車場,找到自己的車位,用力拉開車門。

  結果他剛坐進去,車門就被人按住。

  他大腦像是凝固了一樣,半晌明白不過來,只下意識地跟對方抗力,想把車門關上。

  外面的兄弟瞪眼叫道:「老謝,你幹嘛呢?

  我這麼大人站在外邊兒你看不見啊?」

  謝奇夢這才泄了力,反問道:「你幹什麼?」

  「我幹什麼?」

  高大男人給他聽笑了,「何隊讓我來送你回家,她說假給你批了,半天時間,沒有下次機會,隊裡最近忙著呢。」

  「下來!」

  他催促道,「狀態不好就不要開車,也是對別人負責。

  不然橫衝直撞的出了事怎麼辦?」

  謝奇夢聽著指令,呆滯地走下來,從另外一面上去。

  男人代替他坐上駕駛座,說道:「回家是吧?」

  謝奇夢悶聲:「嗯。」

  高大青年啟動車輛,窗外景色飛速掠過,二人一路無言。

  快到目的地的時候,青年見謝奇夢還是一臉頹喪模樣,勸了句道:「老謝啊,不管真相是怎麼樣,都已經是好多年以前的了,你不要總是在一件事情里走不出來。

  我們是男人,能面對的我們就面對,該負責的那就去負責,沒什麼大不了的,是吧?

  而且那時候,你年紀還小,不過給自己抱太大的負擔……犯錯,人類的必經之路嘛。」

  謝奇夢指道:「前面停車。

  謝謝。」

  青年看他表情,知道他是沒有聽進去。

  然而人一旦鑽起牛角尖,誰也幫不了他。

  他依言將人放下,並把車停好,表示自己會坐公車回去。

  謝奇夢沒有等電梯,直接大步上了樓。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急切,總歸感覺是一腔抑鬱困在他的心理,不問出來,就讓他難受。

  這個時間,謝母應該在家裡,因為她周三調休。

  果然,謝奇夢推開門進去的時候,他母親正在廚房裡煲湯。

  「你怎麼回來了?」

  謝母看見他驚訝道,「你不說最近很忙,要經常加班了嗎?

  我還準備晚點給你們單位送點吃的呢。」

  謝奇夢張開嘴,望著母親溫婉的臉,霸占著理智的衝動瞬間退卻。

  他杵在原地,腦海里閃過無數句話,卻選不出一句可以說出口的。

  謝母擦了下手,擔憂叫道:「小夢?」

  謝奇夢搖頭道:「沒什麼。」

  謝母朝他靠近:「我是問你怎麼回來了……」

  謝奇夢畏懼地退了一步,這個動作反倒讓謝母愣住了。

  他隨口回了句「沒什麼」,越過母親,走向自己房間。

  謝母覺得不對,倚在門邊聽了一會兒,廚房那邊的水開了,沸騰出來的水澆得灶台呲呲作響,她連忙趕過去關火。

  五分鐘後,整理好心情的謝奇夢再次出來。

  他表情中多了一絲堅決,停在廚房門口,不動聲色地叫道:「媽,穹蒼要加入我們的隊伍,跟我們一起參加調查了。」

  謝母的脊背明顯僵硬了下,沒有出聲。

  「你說怎麼辦啊?」

  謝奇夢走上前,問道,「我要不要跟爸爸說一聲?」

  謝母含糊道:「你自己決定吧。」

  謝奇夢:「說什麼呢?

  她當初殺了我的狗,後來就跑了,她不是一個值得信任的人?

  這樣說嗎?

  她那么小的時候就有施虐的喜好,後來也沒有經過專業引導,很可能是有問題的,對吧?」

  謝母背對著他看不清表情,但菜刀切剁的頻率明顯加快。

  她說:「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小夢。

  那時候她還不懂事。」

  「那是不懂事能做得出來的嗎?」

  謝奇夢說,「那不是簡單的不懂事。

  而且她至今都不承認自己的錯誤。」

  謝母說:「她最多只是顧問而已,你們沒有很多要交流的地方。

  你不要管她就好了。」

  「不行。」

  謝奇夢的聲音低了下去,「我是警察,我要確保避免危險,消除隱患。

  我不能接受一個有施虐傾向且不知悔改的人跟我在同一個隊伍。」

  謝母切菜的動作停了下來,又去忙別的事情。

  謝奇夢上前,抓住她的手臂,迫使她面向自己。

  謝母受驚地抬起頭。

  謝奇夢沉著氣,繼續問道:「媽,你覺得呢?」

  謝母激動道:「你讓我覺得什麼?

  你自己決定!這是你的工作。

  你以前從來不問我這些事情的!」

  「那穹蒼的事情,到底跟你有沒有關係?」

  謝奇夢大聲問道,「我真實地討厭了她那麼多年,可是今天有人告訴我,說不是!他說穹蒼的一腔好意被我當成了狼心狗肺!說她不是那樣的人也不會做那樣的事,連何隊都默認了!何隊一直提醒我這事不合理,可是我不相信!你說我到底應該相信誰?」

  謝母身形晃了晃,臉上閃過慌亂與遲疑。

  就那下意識的反應,讓謝奇夢意識到方起說的才是真的。

  謝母想要反駁,可無論是發顫的手還是難以控制的表情,都讓她失去辯解的機會。

  她用力吞咽了一口唾沫,依舊無法抑制自己的緊張。

  謝奇夢鬆開她,趔趄地後退一步,靠在冰箱上。

  他咬著牙,眼眶仍舊可恥地紅了,泛出水汽。

  他彎下腰,喉嚨里發出低沉的嘶吼,然後一拳砸到旁邊用石板做的廚台上。

  謝奇夢這樣的反應讓謝母感到害怕,她無法接受自己最疼愛的兒子有一天會討厭自己,甚至憎恨自己。

  可是謝奇夢如今的反應不正是對她的強烈排斥嗎?

  「人都會有衝動的時候的。」

  謝媽媽努力尋找著措詞,混亂地朝他解釋,「小夢,你知道媽媽那時候壓力有多大嗎?

  照顧狗的是我,照顧孩子的是我,你爸一年到頭不著家,你的精力每天都那麼旺盛,狗只要一跑出去就會蹭得特別髒,我得給它清理。

  我每天每晚地睡不著,掉頭髮,結果就這樣,你爸還帶回來一個穹蒼。

  穹蒼是個問題兒童。

  可我是個孕婦啊,我是個孕婦!他想著穹蒼可憐,為什麼不想想我可憐?」

  她的聲音顫抖尖細,似要把真心剖出來給他。

  「我那時候精神不受控制,後來我有去看醫生。

  媽媽那是生病了,你理解嗎?」

  謝奇夢抬起頭:「那你就沒有感到過後悔嗎?」

  謝母用力點頭:「我後悔了呀。

  可是那時候你還小,你讓我怎麼跟你說?」

  謝奇夢注視著她:「以前不行,現在呢?

  現在還我小嗎?

  那麼多年了你就找不出一個機會讓你告訴我真相?

  你覺得現在的我不能體恤你,還是覺得我就是那麼蠢,可以用謊言欺騙我一輩子?」

  謝母哭出聲來。

  「我剛剛問你了,你還是不解釋、不否認、不坦白。

  你是篤定了穹蒼不會說出來,所以肆意浪費她的好心?

  她六歲什麼都不懂的時候就知道包容你,她現在二十六歲了,她還是要為你的錯誤繼續付出代價,為什麼!」

  謝奇夢蹲下身,抱住頭抓撓著頭髮,「到底為什麼啊?

  我那麼相信你。

  你怎麼可以做這樣的事?」

  謝母不敢靠近他,抱著自己的雙臂道:「我害怕。」

  「爸是一個警察,他為什麼也要這樣做!我從來沒這樣想過,因為我不敢相信你們會這樣對待一個可憐弱小的孩子!爸不是說那是他朋友的孩子嗎?

  他不是說他要照顧她嗎!我是真的那麼討厭她!真情實意!那麼多年了,回憶起她的時候永遠是憎惡。

  每次見到她我都會跟她爭吵。

  原來……」謝奇夢哽咽得無法說下去,他捂住眼睛,將臉深深藏起來,「原來最討厭的人其實是我……」

  謝母說:「你爸爸是顧慮我,他不敢再讓我受刺激了。

  我差點流產,精神也不穩定,又不敢隨便吃藥。

  他送走穹蒼以後,其實一直跟關心她的。

  會給她寄錢,買東西,辦手續……」

  謝奇夢問:「所以你就心安理得地讓她幫你保守秘密了嗎?」

  謝母大感心痛:「不是的!我們不是這樣想的!我們以為你會忘了這件事,或者你自己會發現。」

  「我對你們好失望……」謝奇夢說,「不,我最失望的應該是我自己。

  我是一個警察,我怎麼會相信這麼荒誕的描述?

  一直成年大型犬,想要殺死它,把它拖到柜子里,要多大的力氣?

  為什麼那天晚上我們所有人都沒有聽見動靜?

  這些事情是一個孩子可以辦到的嗎?

  我太蠢了,其實我只是故意迴避,自欺欺人。

  我還是自私。」

  「小夢……」

  謝母想扶他起來,被謝奇夢躲過。

  「我想冷靜一下,媽你不要過來。」

  謝奇夢退到玄關的位置站定,努力用最冷靜的態度,跟對面已經六神無主的女人說道,「媽你錯了,你真的錯了。

  有些事情你們成年人可以甩脫,但是我們不行……一輩子都不行。

  我不怪你,因為你是我媽,可是穹蒼呢?

  你的理由不應該去傷害她。

  她一輩子……都變了,她一直過得不比你輕鬆。

  你有爸爸陪著你,可是她什麼都沒有……連道歉也沒有。」

  謝奇夢說完,頭也不回地衝下樓梯。

  他眼裡的景色在旋轉、飛逝,暈在朦朧的水霧裡。

  他也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裡,直到胸腔內的空氣快要被壓榨乾淨,才虛脫地停在一個無人的地方。

  謝奇夢還記得,穹蒼剛到他家的時候,瘦瘦小小,文靜可愛。

  她當時傷還沒好,頭上幫著一圈白色的繃帶,不喜歡湊熱鬧,乖乖坐在沙發上,用一雙漆黑大眼打量著每一個人。

  那時候他母親懷孕了,一直告訴他,有一個弟弟妹妹是多麼好,所以他把穹蒼當妹妹了。

  雖然這個妹妹有點古怪,可以他當時的年紀並不認為那種怪異是多麼不能接受的事,甚至還覺得很新奇。

  如果不是他的狗死了,也許他可以和穹蒼一起長大,會成為穹蒼的哥哥。

  然而只是因為那麼一個「衝動」,什麼都沒了。

  他眼中的家人變了顏色,他多年的堅持淪為了笑話。

  每次她看著自己無理取鬧的樣子是種什麼感覺呢?

  現在的她或許會覺得好笑,當初那個遠遠站在人群外的小姑娘是種什麼心情?

  被他忽視了許久的記憶突然清晰起來。

  他記起第二天,跑了的穹蒼被父親帶回來,自己質問她為什麼要殺掉自己的狗。

  穹蒼用一種茫然又可憐的眼神看著他,但是沒有說話。

  她為什麼不說呢?

  是了。

  她要怎麼說?

  說你母親是一個變態,說你母親當著一個孩子的面殺死你養了好幾年的狗,還把事情推到她的身上?

  她體會過那樣的滋味,所以她無法對謝奇夢說出類似的話。

  謝父給過她一些微小的幫助,她就感念那些好心,然後背負了謝奇夢二十年的指責。

  方起說得對,穹蒼就是太有同理心。

  她比許多同齡的孩子更懂得照顧他人的情緒。

  這樣的善良會讓她受傷,讓她難過,所以她漸漸變得孤僻。

  謝奇夢被一股突如其來的崩潰所擊倒,放肆地哭了出來。

  他半蹲在地上,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不由自主地打通了穹蒼的電話。

  手機里傳來穹蒼一貫平緩的聲音。

  「餵。」

  「餵?」

  「我數到三次,就是我耐心的極限了。」

  謝奇夢沙啞道:「是我。」

  穹蒼:「我知道。

  來電顯示是基本的常識。」

  謝奇夢閉著嘴,叫自己將聲音壓下。

  穹蒼得不到回復,又說:「到底有什麼事?

  哦,難道是因為我們即將要共事了,所以,你賀電來向我表示慶賀嗎?」

  謝奇夢哭聲泄出,說道:「對不起。」

  穹蒼那邊頓了下,道:「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對不起。」

  謝奇夢悶聲道,「真的對不起……」

  穹蒼聽著他狼狽不堪的聲音,連揶揄的話都說不出口。

  她沉默片刻,嘆了口氣,道:「你還是這麼的情緒豐富。

  算了,也不是一件壞事,繼續做你的謝奇夢吧,不過這次記得往前看。

  沒別的事的話,我掛了。」

  這個人,永遠都是這麼一副不在乎的樣子,應對別人的傷害,掩飾自己的善良。

  謝奇夢又說了一句「對不起」。

  似乎他只會說這句話。

  穹蒼淡淡應道:「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