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悲慘世界》

  中飯變晚飯,安嘉月癱在床上,像個不能自理的病人似地吃賀心宸餵過來的外賣。

  因為他做不動飯,而賀心宸又不會做飯。

  吃完晚餐,兩個人又躺回床上,靠在一起聊天。

  溫存時光短暫,若不是惦記著家有老父需要照顧,安嘉月其實很想留下過夜。

  可是沒辦法,他只能在夜晚九點從床上疲憊地爬起來,拖著像散了架、又重新組裝了一遍、然而裝錯位置、導致極其不協調的四肢去換衣服。

  剛下床,手就被床上的男人拉住。

  賀心宸的拇指輕輕摩挲他的虎口:「能不回去嗎?」

  安嘉月發現這男人其實很會不動聲色地撒嬌,用著平淡沉穩的語氣,眼裡的期冀懇求卻是明晃晃的,想無視都難,讓人很想心軟答應。

  「我爸一個人在家,我不放心。」他狠下心拒絕了,同時柔聲哄,「明天再來找你,行嗎?」

  賀心宸垂下眼帘,似乎不喜歡這個回答,安嘉月以為他不高興了,正要上前抱抱他,賀心宸又抬起了眼,並起身下床,被子滑落,寬闊的胸膛、精瘦的腰腹、漂亮有力的塊狀肌肉……全都大剌剌地袒露出來,沒有一絲贅肉。

  「我送你回去。」賀心宸走向衣櫃。

  安嘉月剛被這身肌肉好好「關照」過,對它又愛又恨,但平息下來一看,還是愛居多。下次要是薛振宇再擠兌賀心宸年紀大,他可以幫著反駁了。老男人怎麼了?只要保養得好,又生猛又會疼愛人,比衝動莽撞的小年輕強多了。

  「要穿我的衣服嗎?」賀心宸晃了晃手裡的一件襯衫。

  安嘉月沒推辭男友襯衫,也沒推辭男友送他回家,一路上好幾次忍不住抬起袖子聞襯衫上的味道。賀心宸給他噴了平常自用的那款雪松香水,清清冷冷的前調,溫溫暖暖的尾調,就像賀心宸的懷抱。

  車子開到弄堂口便進不去了,夜色正濃,弄堂幽深漆黑,沒有燈火照路。

  賀心宸想送他到樓下,安嘉月擔心那些私生捲土重來,撞見他們兩個深更半夜一同回家,沒有答應,臨走前揪過賀心宸的衣領,往他臉上親了一口,當作安慰。

  第二天一早,窗外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天空陰沉沉的。

  這種天氣,安剛偉最容易犯頭疼的老毛病,安嘉月早上七點多就聽見了隔壁房間的叫喚,急忙跑到他爸房間去,看見安剛偉躺在床上捂著腦門,緊皺著眉,臉色很不好看。

  「爸,頭疼得嚴重嗎?要不要去醫院?」

  安剛偉擺手:「沒關係……忍忍就過去了。」

  安嘉月為了讓他好受一點,去廚房盛了碗粥來,昨夜回家後煮的,在電飯煲里保溫悶了一晚上,米粒軟爛得入口即化,喝起來不費力。

  但安剛偉的頭疼並沒有因胃裡暖了而有所緩解,反而有越來越嚴重的趨勢,額頭甚至沁出了冷汗。

  安嘉月坐不住了,安剛偉這陣子頭疼的症狀斷斷續續時有發作,恐怕是有什麼地方出了問題,他不敢再耽擱,立刻叫了輛車,自己戴上口罩,接著給他爸套上衣服,然後背起安偉剛下樓。

  老樓的樓道狹窄,清晨的光線昏暗,安嘉月渾身還酸疼著,搖搖晃晃地走下樓梯,好幾次險些摔跤,所幸咬牙穩住了。終於走出樓棟來到平地的時候,已經吃力得快趴下了。

  安剛偉頭痛得沒力氣,勉強撐著傘,趴在他背上,看見汗珠從他下巴滴落,心疼不已:「嘉月,放爸下來,爸自己能走。」

  安嘉月搖了搖頭,背著安剛偉在路邊等車。

  這畫面他再熟悉不過,小時候他經常受傷,儘管努力藏著掖著,也免不得被安剛偉發現。那時候安偉剛正值壯年,背他去醫院輕輕鬆鬆,寬闊的脊背仿佛天塌下來都不會被壓垮。

  但如今一次頭疼發作,就能將這個中年男人折磨得走路都困難。

  安嘉月曾無數次設想過,如果他那一晚接了那個電話,而不是沉迷在與賀心宸的纏綿中,或許事情就不會這樣。他爸會得到及時的治療,不會留下後遺症無法乾重活,也不會失業在家靠他養活,更不會時不時地疼痛難忍。

  他曾經滿懷憤懣與自責,把氣撒在賀心宸頭上,但這其實怪不得賀心宸,是他自己一頭熱地陷在戀愛的甜蜜中,釀成了不可挽回的過錯。

  朱興磊說他現在仍是戀愛腦,其實不然,他心裡很清楚,如果賀心宸無法兌現帶他回家得到父母認可的承諾,那他依然會毫不猶豫地離開賀心宸。

  不光是為了自己,也為了讓賀心宸有一個安穩和諧的家。

  不要像他一樣,經歷這麼多起起伏伏了。

  計程車的大燈穿透雨幕,由遠及近,直至跟前。安嘉月趕緊放下安偉剛,小心翼翼地扶他上車。

  雨天路滑,車開得慢,安嘉月心裡著急,卻也做不了什麼,只能盡力安撫安剛偉。

  半小時後,車開到了醫院,依舊是當年收治安剛偉的那家醫院,手術後的五年間經常來複查,安嘉月輕車熟路,掛了號直接帶安剛偉上樓,去熟識的醫生那兒問診。

  醫生光看也看不出什麼大問題,建議他們去做一個核磁共振,安嘉月依言將安剛偉送入了放射科,自己坐在外邊成排的小凳上等著。

  他想給賀心宸打個電話,親人生病出事的時候人總會害怕緊張,渴望有人陪著,可又怕賀心宸在忙電影的事,不敢過多打擾。況且即便賀心宸來,也做不了什麼。

  來放射科做檢查的病人相對較少,走廊內陰森沉靜,三三兩兩的人從面前經過,似乎被氣氛感染,腳步不由自主地放輕了。

  安嘉月望向走廊盡頭的窗戶,外邊是連綿不斷的陰雨,鉛灰色的雲壓得很低,像天塌下來了。

  這時,一陣急促突兀的手機鈴炸響,瞬間將安靜的走廊變成了嘈雜的鬧市。旁邊同坐的病人家屬不滿地看過來,安嘉月急忙站起,走到稍遠一點的地方接了,也不敢走得太遠,怕安剛偉出來找不到他。

  電話那頭是張勇焦急萬分的聲音:「嘉月!你在哪兒!」

  安嘉月立即捂住手機麥克風,回頭對坐著的家屬歉意地笑了笑,接著轉回來,說:「在醫院,我爸身體不舒服,怎麼了,勇哥?」

  張勇也不說什麼事,就說:「你帶你爸看完病趕緊來公司一趟,聽見了沒?」

  他語氣急得像後面有人追殺一樣,安嘉月聽著心裡一慌:「出什麼事了?」

  張勇猶猶豫豫,最終重重嘆了一聲:「你被賀心宸包養這種事,好歹跟我說一聲啊!」

  安嘉月腦子裡嗡地一下,懵住了,茫然道:「什麼……」

  突然間,他另只耳朵聽到走廊盡頭傳來紛亂的腳步聲,像一大群人小跑著趕過來。下一秒,盡頭的拐角處便衝出了一堆人,他們扛著攝像機,手拿話筒,將窗戶擋得嚴嚴實實,仿佛陰雲撞破了窗戶,向他層層壓來。

  電話里的張勇正在捶胸頓足地罵人:「你早跟我說,我還能幫你提前備好公關方案,現在怎麼辦?全世界都知道你賣屁股了!你拒絕黃渝的時候我還當你有多潔身自好呢,原來是已經賣給賀心宸了啊!難怪你能拿下男主,我就奇怪呢。這種翻身爆紅的節骨眼上爆出這種事,真是作死!你讓我怎麼說你好,哎!」

  刺耳的話像火焰一般灼燒耳朵,安嘉月沒說一句再見就擅自掛了電話,顧不得與張勇解釋,蜂擁而來的媒體記者已經逼至跟前,他本想往後退,可正在這時,放射科的門開了,做完核磁共振的安剛偉病怏怏地走出來,拍了拍他的肩:「沒事,不用擔心爸……」

  安剛偉只說了半句,很快意識到氣氛不對勁,可惜已經晚了,周圍呼啦啦圍上了一堆人,頃刻間將他包圍住,無法逃脫。

  安剛偉嚇了一跳:「怎、怎麼了這是?」

  有個記者把話筒懟到了他嘴邊:「請問您是安嘉月的爸爸嗎?」

  安剛偉驚疑了片刻,反應過來了,原來是採訪,於是笑呵呵道:「是啊,你們是來採訪我兒子的?他又上熱搜了?」

  安嘉月如夢初醒,猛地回神。

  連張勇都剛得到消息,這些記者是從哪兒冒出來的?

  八成是有人故意安排的。

  他迅速撥開記者的話筒,抓起安剛偉就往外沖:「不好意思,讓一讓。」

  他沖得蠻橫,強行推開了幾個人,眼看就要殺出重圍,剛才那個記者不甘心就此罷休,拿起話筒大聲問安剛偉:「那請問您知道您兒子被導演包養嗎?」

  安嘉月突然剎住了腳步——不是他自己剎住的,是因為安剛偉不走了。

  「我兒子……被包養?」安剛偉怔怔地,「怎麼可能……你胡說什麼!」

  記者伸出手,手裡拿著手機,手機上展示著一張照片,安嘉月看了一眼,只覺天旋地轉,知道張勇剛才為什麼那麼驚慌失措了,因為這張照片鐵證如山,令他沒有任何反駁澄清的餘地,也令他此刻沒有勇氣去看安剛偉倏然投過來的震驚視線。

  照片上,是昨晚他與賀心宸道別的場面,他親了賀心宸,一臉甜蜜。

  周圍突然尖叫起伏,眼前有一道人影頹然倒下,安嘉月腦中一片空白,眼睜睜看著他爸暈倒,畫面仿佛放慢了無數倍,直到腦子裡像被根針扎了一下,才陡然驚醒,及時托住了即將砸地的安剛偉,但自己也被重力壓得「撲通」跪在了地上。

  醫院的地磚冰冷堅硬,他膝蓋撞得很疼,眼淚差點湧出來,抬起頭,周圍是無數條擠來擠去的人腿,晃動得令人眼花,好似一根根鐵欄,將他圍困其中。他茫然四顧,只見一個個漆黑冰冷的鏡頭對準了他,拍他的狼狽,拍他從神壇轉瞬間跌落谷底的不堪。

  鏡頭曾經是他最不怕的東西,但此刻,他卻覺得可怕。

  他知道自己不是什麼單純天真的小天使,他只是被困於現實囚籠的玩物,誰都可以欺負,誰都可以誣陷,一向如此。

  透過鐵欄的縫隙,他看見前方走廊似乎在旋轉,在扭曲,總之不是筆直的。

  他的人生從來就不是一條直的路,有絕路、死胡同、黑暗的拐彎、令人焦急的交叉路口。

  多希望有人能給他指明方向,帶他走出這條坎坷不平的路,走到康莊大道上去。

  周圍被買通的娛記們外圈推搡著里圈,越擠越近,幾乎踩到父子倆身上。安嘉月咬咬牙,抓起他爸的手臂,扛到自己肩上,企圖背起安剛偉逃離此地。

  可昏迷的人比往常更重,他試了幾次,沒能背起安剛偉,眼睛越來越紅。這時,不知誰踹了他一腳,正踢在他胸口,安嘉月猛地遭疼,眼淚嘩地一下就開了閘,止不住地掉。

  踹他的攝像大哥本是無意,被後邊人擠得不小心踹到了他,心裡也過意不去,連忙道歉:「對不——」

  話沒說完,突然被一股大力推到了一邊,他攝像機沒扛穩差點砸地上。幾萬塊的相機,公家的東西,摔壞了得自己賠。他心驚之餘,怒氣噌地冒起,破口大罵:「誰他媽的不長眼啊!」

  「你他媽才不長眼!沒看見人家爸爸都昏倒了嗎!還拍什麼拍!」一個推開眾人強行突破重圍的寸頭青年一聲雷吼,把整波人吼懵了,走廊內一時沉寂下來,唯有回音。

  然而下一秒,娛記們的眼睛瞬間發光,攝像機和話筒齊齊對準了青年身旁的男人,爭先恐後地將話筒遞過去。

  男人顯然風雨兼程,倉促趕來,傘也來不及打,臉上的雨水匯聚成流,從下巴滴落,將臉上的溫度洗刷而去,留下一副嚴肅漠然的神色。

  男人雙眸中映著窗外的陰雲,冷冷掃視了一圈,對著第一個遞到嘴邊的話筒沉聲張口:「不怕失業就問。」

  遞話筒的記者臉色一僵,知道男人能夠說到做到,咻!地縮回了手裡的話筒。

  走廊又恢復了寂靜。但科室里的醫生剛才已經聽見了動靜,打開門走出來,嚇了一跳:「怎麼這麼多人?快出去!別影響病人!」

  朱興磊對醫生還是很敬重的,點頭哈腰道:「馬上走,馬上走。」

  說完,伸手去拽蹲在地上的安嘉月:「嘉月,先回去。」

  可安嘉月低著頭,怎麼拽都拽不動。

  朱興磊正想說什麼,賀心宸輕輕撥開了他,接著脫下自己的外套,罩在安嘉月頭上,順勢揉了揉他的腦袋:「走吧,萬事有我。」

  安嘉月肩膀微微顫抖,過了片刻,點了點頭,站了起來,依舊低著頭,西服罩住了臉,看不清神色。

  賀心宸將安剛偉原地背起,大步邁出人圈,安嘉月緊跟其後,扶著安剛偉,兩個人轉眼間便離開了包圍。

  「誰跟上來我揍誰!」朱興磊放完狠話,立即轉身追過去,看見前方兩人的背影,尤其是賀心宸高大的背影,啐了一口,「他媽的姓賀的……還挺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