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後。閱讀
夜色中的東方大劇院像一座華麗的意式羅馬教堂,巍峨莊嚴地矗立著,順著兩翼延伸出去,一幢幢拔地而起的高樓大廈鱗次櫛比。
以一條貫通東西的四車道長街為分割線,對面卻是熱鬧休閒的商業廣場,沿街全是各類商店,人來人往,有坐在咖啡店外閒聊的,有拎著購物袋逛街的,也有駐足排隊網紅店的。
還有站著不動抽菸發呆的。
安嘉月回完張勇的消息,在夜色中呼出最後一口白霧,摁滅了第五根菸頭,隨手丟進便利店門外的垃圾桶。
然後從內兜里掏出剛才一塊兒買的勁爽薄荷糖,往嘴裡丟了顆,一吸氣,從鼻子涼到肺里,苦味甜味統統被薄荷的清新驅散,精神跟著一振。
既然已被賀心宸發現,早晚要面對。
「哎,水逆啊……」他嘆了聲氣,不得不走入這個溫和的良夜。
一陣晚風卷過他方才站立的空地,揚起一地細散的菸灰,宛如他腦海中碾碎成粉末的膠捲。
晚宴九點準時開始。
安嘉月找到位子落座的時候,離九點只差一分鐘。張勇皺眉沖他敲了敲手錶,礙著周圍同桌的人,沒有斥責他,只涼涼地說了句:「下次別亂跑,早點到。」
安嘉月裝作沒看見他眼裡的嚴厲,嗯嗯答應了,目光漫不經心地往四週遊盪。
這時,燈光啪地暗了,聚光燈照在宴客廳最東側的台子上,主持人走上去,是一位知名喜劇演員。該發表的長篇大論剛才在頒獎典禮上都發表完了,眼下需要的是放鬆休閒,促進交流,主持人說的也都是些暖場的笑話。
昏暗光線中,看不清任何一張人臉,安嘉月只好收回視線,轉頭問右手邊的於維:「今晚的最佳影片是哪一部?」
於維驚訝:「你沒看熱搜?」
「沒看,剛在車裡睡覺。」
「哦,是《入戲》,江流深主演的那部。」
「這麼厲害。」安嘉月由衷敬佩道,「都拿兩個影帝了,又獲大獎……我猜這次最佳男演員也是他吧?」
於維笑道:「你猜錯了,這次的最佳男演員是黎洛。」
安嘉月瞪眼:「真假?」
江流深好歹從12歲就參演電影,磨練了十多年的演技,能拿兩個影帝也不算太稀奇。但黎洛是完完全全的半路出家,大學畢業才演第一部戲,比他大不了幾歲,居然都拿影帝了。
跟這兩人一比,他確實如同張勇總掛在嘴上的那句形容一樣:「嘉月,你真讓我失望。」
沒想到更大的打擊還在後頭。
於維對這次能親臨金影獎現場十分興奮,巴不得找個人傾訴探討:「你知道這次的最佳女演員是誰嗎?」
安嘉月還沒開口,他就迫不及待地自己揭曉了答案:「是戴琳!」
安嘉月一愣,繼而苦笑:「哦,她啊,她是很優秀。」
大一下學期的時候,戴琳提過有部大ip在招男女主,邀請他一起去參加海選試鏡,然而他那時候因賀心宸的事大受打擊,一蹶不振,沒去參加。戴琳卻從萬千人中脫穎而出,當上了那部電影的女主,並順理成章地簽約了萬納影業,從此事業節節攀升,如今早已是演藝圈的當紅花旦了。
於維看他反應平平,高漲的探討欲沒有得到滿足,不甘心地繼續深挖話題:「她好像跟你同歲吧,也是電影學院表演系的,你倆認識嗎?」
安嘉月拿起筷子,夾了塊煙燻三文魚,飢腸轆轆的胃得到了些許慰藉,簡潔地回:「認識。」
「現在還有聯繫嗎?」
「沒有。」這是實話,戴琳大二在外拍戲,大三電影上映火了之後忙於跑通告,很少來學校,畢業之後更是從未見過。
「你要不要去跟她敘敘舊啊?」
「不用了。」
於維無語,放棄與這個話題終結者聊天了。
主持人熱完場子,宴客廳頂上的水晶燈亮起,晚宴這才真正開始,每桌上的人稍微寒暄了幾句,便端著酒杯去其他桌道賀或敘舊了。這種晚宴基本沒人專心喝酒吃菜,純粹社交場合。
安嘉月又夾了個炸蝦球,整個兒塞進嘴裡,鼓著腮幫子嚼得很認真。
張勇正準備招呼他倆去敬酒,見他這副只顧吃的樣子,眉頭擰得更深:「嘉月,現在是吃的時候嗎?先帶你去認識人。還有,把你的項鍊藏起來,說了別丟人顯眼。」
安嘉月猛地嗆了口,蝦球里的汁水噴出來,顧不得擦,趕緊低頭一看,那條亮閃閃的月亮項鍊真的盪在外面。
……要命了。
「小維,我項鍊什麼時候跑出來的?」
於維已經要走了,聽見他的問題,轉頭迷茫道:「你坐下的時候就戴在外面了啊,我還以為你故意的呢。」
安嘉月在腦海中飛速回顧了一遍。
絕望地確定,只能是在他彎腰給賀心宸撿菸頭的時候掉出來的。
賀心宸看見了嗎?如果看見了,會怎麼想?
肯定覺得他貪財,當初明明扔了項鍊,卻又撿了回去,還戴出來炫耀。
那他這些年故意放棄各種大好機會、做個普普通通小演員的努力與堅持就統統白費了。
「你走不走啊?還得我求著你走怎麼的?」張勇面色慍怒。
「對不起,馬上。」安嘉月趕忙擦乾淨嘴,給自己倒了杯紅酒,跟在張勇和於維後頭去拓展人脈。
張勇從業十多年不是白乾的,晚宴上許多人他都能聊上幾句,話題多是圍繞於維,最後才會拍拍安嘉月的後背,將他推出去:「這是嘉月,我們公司很有潛力的演員,以後如果有合適的機會,麻煩您多提攜啊。」
然後就輪到安嘉月哈腰稱謝,舉杯敬酒。
好在不用乾杯,每個人只抿一小口,半圈下來也就一杯的量下肚,比起和投資方製片人的酒局,堪稱小巫見大巫了。
又一桌寒暄完,安嘉月正要回去再倒一杯酒,余光中忽然划過一抹墨藍色。
他剎住腳步,定神望去——
穿過西裝與晚禮服的夾縫,最角落的一桌,有個男人獨自坐在圓桌前喝酒,氣定神閒,八風不動,仿佛周圍的熱鬧與他毫無關係。
於維順著他的視線也注意到了,問他:「嘉月,那誰啊?你認識?」
安嘉月張了張嘴,發現自己沒什麼可介紹的。
前男友肯定不能說,除此之外,他對賀心宸知之甚少。
甚至不知道「xinchen」這兩個字怎麼寫。
當初沒聽清對方說的是前鼻音還是後鼻音,導致後來去網上搜了許多個漢字組合,也沒搜到他所認識的這個賀心宸。
至於賀心宸具體是做什麼工作的,家裡開什麼公司,就更不清楚了。
明明是上過床的戀人關係,卻像一夜情似的陌生。
「不認識,只是覺得挺帥的。」安嘉月移開視線,回自己桌去倒酒。
於維仍盯著看:「是挺帥的……」
「看什麼呢?誰帥啊?」張勇剛跟一個製片人聊完,回頭就聽見這句,「你對個男的發什麼花痴?」
於維指給他看:「勇哥,你看那桌那個男的,是不是很帥?」
張勇眯起眼遠遠望去,立馬緊張地拍下他的手,低斥:「別指著人家!多不禮貌,人家要是發現了生氣,我可兜不住你。」
於維摸摸被拍紅的手背,鬱悶地問:「他誰啊?聽著這麼可怕……我怎麼從來沒見過?」
「你沒見過正常,萬納老總的獨生子,全網都搜不到他多少資料,低調得像不存在一樣。」
「啊?這麼低調怎麼還來參加晚宴呀?」
「……」張勇被問住了,不想在小輩面前丟面子,靈機一動,編道:「肯定是因為戴琳啊,她現在是萬納最受捧的女星,今天又拿了大獎,身為未來老闆,他肯定要來見證嘉獎吧。」
於維佩服地點頭:「還是勇哥消息靈通。」
安嘉月回到自己的酒桌,往空高腳杯中倒入小半杯紅酒,注視著酒紅的液體傾瀉而下,忽然升起一飲而盡的衝動。
最好喝得爛醉,不管不顧地衝過去,把項鍊甩到賀心宸頭上,怒吼:「老子才沒稀罕你的破項鍊!」
但且不論這個舉動有多不雅,倘若他真那麼做了,這整場晚宴里所有的製片人和導演他一個也別想合作了。
代價太大,划不來。
他還想當個年收入穩定在三四十萬的十八線小演員呢。
一年只用拍一部戲,戲份少,不需要演技,超級輕鬆,剩下的日子全是假期,可以待在家陪著他爸,也可以到處遊玩。因為太糊,沒狗仔沒私生,自由得很。也沒黑料,因為沒人挖,就算被挖出黑料,房子塌了也無人傷亡。
這是什麼?這就是演藝界的公務員啊。
這鐵飯碗他必須保住,不能意氣用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