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無與倫比的安全感

  裴知鶴的好,對她來說近乎殘酷。💣☆ 6➈sⒽᑌ𝔁.ςᗝ𝔪 🍩♤

  十六歲來京市時,裴知鶴向她伸出了連結她與那個陌生浮華世界的第一隻手。

  她只是遠遠地仰望過那個仿若神祗般的裴家大少爺。

  只有憧憬,再無其他僭越的情緒。

  可自從裴雲驍生日宴會的重逢之後,一切都好像是失了控,向著偏離軌道的曠野呼嘯而去。

  她越來越理所應當地享受著本該屬於真正的裴太太的偏愛。

  也越來越難控制自己的心。

  曾經被那雙手溫柔地攬入懷中,被他興師動眾地用一場盛大漫長的煙火哄過。

  她很難想像,自己要怎樣退回到那種熟悉的一無所有中去。

  知足的大忌是比較,而裴知鶴的出現,讓比較的基線一下子躍到了雲端。

  屏幕上還亮著裴知鶴剛剛的兩句話,江喬喉嚨發緊。她看一眼夜空里正在消散的煙霧,將陽台門閉上,靠坐在沙發邊緣上。

  嗡嗡聲響起。

  裴知鶴的視頻邀約彈出,她心神一顫,急急忙忙地抬頭看向陽台推拉門的玻璃。

  反光的平面如一面巨大的全身鏡,映出她哭得紅腫的眼,原本柔順的黑髮被夜風吹亂了,她用手快速地整理了幾下,可無論怎麼努力,好像都無法恢復到能見人的樣子。

  鈴聲響了許久,也許馬上就要自動掛斷了。

  她才咬了咬下唇,切換到語音通話接通。

  沒等對方說什麼,江喬先自己說出那個緊急想出的藉口:「煙花已經放完了,來……來不及給你看了。」

  裴知鶴像是極輕地笑了一聲。

  他語調微沉,像是有些惋惜,「我只是想看看你。」

  向來紳士的裴知鶴說了句調情般的耳語,江喬像是遇見超綱考題的乖乖學生,胸口和雙頰都隱隱發燙。

  她倉促地別開臉,深吸一口氣,「我現在,不好看的。」

  她是個遲鈍的性子。

  戰戰兢兢在同一片屋檐下生活了幾周,似乎從今晚的這個時間點開始,她才開始真正在意,自己在裴知鶴眼中的樣子。

  一想……更是覺得沮喪。

  除了領證那天,她好像連妝都沒怎麼化過,在穿搭上更是完全沒花過什麼心思,怎麼舒服怎麼來。

  陪林嘉平看病那天,護士們在茶水間的八卦又響起在耳畔,裴知鶴之前的相親對象是芭蕾舞團的首席,清大任教的海歸精英,都是艷光四射的大美人。

  江喬看了一眼窗玻璃上的自己,完全蔫了。

  太……平平無奇了。

  司空見慣的黑長直,圖案幼稚的小熊衛衣,瘦得毫無曲線的身材,扔進隨便一片人堆里馬上就能消失。

  她今年二十二歲,可以從遇見裴知鶴開始曾經滄海。

  可裴知鶴比她大了七歲,早就閱人無數了。

  在讀書的時候,或者出差的路上,隨便遇上哪個白月光一直記在心裡,也是很合理的吧。

  萬幸,裴知鶴無意難為她,很隨和地給她台階下:「那就明天。」

  江喬感恩戴德:「……好。」

  明天就明天吧。

  雖然大概率也不會比今天好看太多,但也還有掙扎的時間。

  她把拖鞋踢開,翻個身仰靠在沙發靠背上,悄悄鬆一口氣。

  從小養成的省電習慣,走一路關一路燈。客廳里只剩一盞落地燈還亮著,光線柔而暖。

  江喬開了通話免提,昏暗的空間裡除了裴知鶴的清冽聲線,只剩風吹起窗簾的細碎聲響。

  從剛出繼父家小區門,直到午夜時分,裴知鶴一直在電話那頭陪著她。

  聊的話題零零碎碎,從她在學校里的事,最近有沒有見過導師,論文改得如何,食堂窗口的新菜好不好吃,講到他這兩天在蘇黎世的見聞。

  時間已經過了零點。

  江喬心思里僅剩的那一點點低落都被清空,疲憊取代了憂慮,眼皮也變得沉重起來。

  神志尚還清醒的最後幾分鐘,她聽見裴知鶴放緩的聲音:「嗯,街上已經掛上了天使形狀的燈帶,要看看嗎?」

  明明,歐洲快要進入聖誕季的話題是她提起來的。

  但江喬現在整個人都困到有些反應遲鈍,已經沒辦法聽懂對方的整句話了,頓了幾秒鐘,才迷迷糊糊地應下:「……好。」

  她也不知道自己應下了什麼。

  只是天然地有種無與倫比的安全感——

  只要是在裴知鶴身邊,她就可以全然不設防,在這個世界面前卸下所有堅硬的盔甲。

  裴知鶴聲音很輕地道了句晚安,耐心地等江喬回到臥室睡下,才將電話掛掉。

  早上蘇伯那邊發了消息過來,是之前調查江喬生母和繼父一家的結果。

  大篇幅的文字帶圖片資料,洋洋灑灑十幾頁,他只翻開第一頁,眉頭就已經蹙起。

  整份資料翻完,本就凝重的臉色已經凝滿了冷霜。

  江喬的二十二年,永遠在被親生母親冷落和利用的二十二年。

  接到江喬的來電時,他要極力地克制再克制,才能勉強維持住在小姑娘面前溫柔的語氣。

  江喬的生父江仁生年少時子承父業參軍,進入軍隊後,因為英勇的表現連連晉升,和她母親結婚時郎才女貌,引得眾人一片艷羨。

  然而變故陡生,婚後五年,他就在一次特別任務途中猝然犧牲。

  江玉芬一夜之間從光榮的軍嫂成為烈士遺孀,接受不了打擊,開始染上了酗酒的毛病,對四歲的女兒也無心教養。

  後來雖然在娘家的支持下開始做生意,但經營慘澹,很快便落得變賣家產的境況。

  在高中之前的十幾年,江喬和母親一直住在蘇城的外婆家,靠外婆的接濟維持生活。

  再往下翻,就是他知道的事。

  裴老爺子按照約定將江仁生年滿十六歲的女兒接到京市讀書,以此來創造和裴家兄弟接觸的契機,為娃娃親的履約鋪路。

  而他不知道的是,江玉芬在江仁生犧牲後,每個月都會得到一筆相當數額的撫恤金。

  十幾年來,哪怕是只能靠外婆的退休金給江喬交學費,江玉芬都從未在女兒身上花一分錢。

  這樣吝嗇的母親,卻在和林建國閃婚後,將所有的積蓄全部取出,都用來給林建國所謂的學術前途打點了人脈。

  裴知鶴看到這裡,倏地想起那次去江喬外婆家,套著親手織的毛線貓貓頭的高低不齊的餐椅,和他在醫院天台騙過來的那個三明治——

  很便宜的超市流水線吐司,切面卻整整齊齊的漂亮。

  她和外婆是一類人。

  骨子裡有股不服輸的韌勁,浪漫的天性與生俱來,不會因為昏暗的童年而減損。

  好好地長大後,依然還保有愛人的能力。

  即便她這種對母親的愛,一直沒有得到對等的回應,甚至會被很多人理解為懦弱。

  但他卻越發心疼。

  他繼續向下翻,江玉芬再婚的次年生下了一個兒子,從此溺愛非常。

  林建國的論文發表陸續面世,又在借江喬名義搭上裴家叔父後從民辦學校進入了京大。

  如今,他率領的實驗室屢獲大獎,不斷有奪人眼球的科研成果提出。

  只缺一個有分量的基金會贊助,就能以史上最快的速度升任副教授。

  林家不缺錢,但江玉芬仍多次聯繫江喬,以童年養育的名義索要生活費。

  短短几頁紙,像是一塊巨石,重重地壓在裴知鶴心口。

  江喬對金錢的敏感他一直看在眼裡,不是虛榮,也不是對自己出身的厭棄。

  只是自卑。

  因為小時候被母親無數次強調家裡沒有錢,所以即便長大後有了賺錢的能力,也對花在自己身上的錢極盡節省,而別人只要稍微給予一點善意,就會竭盡全力地想要報答。

  她時時刻刻生活在緊繃之中,哪怕是給她信任的H寫信,像個卸下心防的刺蝟幼崽,袒露出柔軟的肚皮,也會無數次地強調,獎學金她會還的。

  這一刻他才明白,江喬為什麼會這麼執著於還錢。

  不是因為客氣。

  而是因為在她的字典中,除了至親的外婆,哪怕是母親那裡,愛都是需要回報的。

  裴知鶴甚至有些無力,覺得自己就像是笨拙的家長,面對著過於懂事的孩子,連溺愛都無從下手。

  蛋糕、煙花,都是很俗套的東西。

  但他一時也想不出什麼更能讓她無法婉拒的禮物,去嘉獎今天勇敢到讓他驚詫的女孩。

  良久。

  裴知鶴摘下眼鏡,揉了揉酸痛的眼眶。

  他翻開通訊錄,打字發出消息:【京大生科的講師林建國,找幾個基金會的代表去見他一面。】

  資料里有幾頁重點提及,江喬繼父實驗室的科研數據屢現不尋常的「過於理想」狀態。

  幾個隔壁組的博士生向院系提出過檢舉,但林建國明里暗裡一直標榜自己身後有靠山,所有的舉報信都被壓了下去。

  裴知鶴看得想笑。

  看在江喬的面子上,他不介意讓林家在一落千丈之前,體會一下被心心念念的大驚喜眷顧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