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他從來都沒跟你說過?

  「您……」江喬頓了一下,重新開口時,眼淚卻再次狂湧出來。

  赫爾曼猛地站起來,手忙腳亂地從口袋裡翻出車鑰匙,話都不敢大聲說,「我車就停在附近停車場,喬,你別害怕,我們馬上就去醫院。」

  剛才她說是迎風淚,他都完全沒在意。

  但仔細想想,哪怕是七八十歲的老年人,也很少見到有人見了風眼淚掉成這樣,是他疏忽了。

  耳膜脹痛。

  赫爾曼的話像是從水底傳來,混沌不清。

  一連串模糊的字符從腦子裡飛快划過,一點聲響都沒留下。她很努力地深呼吸,抓到「醫院」兩個字,用力搖了搖頭。

  眼看著赫爾曼伸出手臂,一臉準備把她撈起來轉移上車的焦急。

  江喬站起來,強忍著被自己搖頭搖出來的耳鳴,斷斷續續道:「我,我真的沒事。」

  「您知道……他在哪裡嗎?」她抬起通紅的雙眸看向他,接上自己被眼淚打斷的話,「我就是……有點太想他了。」

  「我現在,好想見到他。」

  她也知道自己不講理,明明是她賭氣離開了酒店在先,再打不通電話的。

  可是在這一秒,她身體裡的每個細胞都在呼喊,想見他。

  想見到……裴知鶴。

  銘牌已經舊到快要被換掉。

  她忽然想起心外科同事露營團建,和大家一起吃烤肉時,他慢條斯理地對祁青山說,他第一次見她,是在他二十歲。

  他說,從小就知道自己要嫁給他。

  他說,在她面前,他從未說過謊。

  以往只被她一笑而過的戲言,一字一句地浮現在腦海。

  她以為這樣平靜的海面只容得下虛幻的倒影,從未想過,暗涌之下是海底冰山。

  深沉,厚重,溫柔而沉默。

  如果她沒有在那場生日宴上跑出來,如果她今天沒有來這裡。

  她這一生,恐怕都只看得見海面上的一角。

  可為什麼是二十歲。

  為什麼又是……從小知道。

  她有太多的話,想當面問個明白。

  江喬的話音含混,鼻音又重,但赫爾曼還是隱約聽懂了。

  他直起身子,像是有些驚訝地睜大了眼,「知鶴從來沒跟你說過這些?」

  江喬點頭,眼角又濕潤起來。

  赫爾曼頓了頓,看向她道:「我大概知道他在哪裡,不過喬,我這裡還有許多知鶴的故事,他沒告訴過你的,你要不要聽?」

  江喬抬眼看他。

  手心裡的紙巾已經濕透了,她鼻子又澀又堵,睫毛都像是掛上了霜。

  赫爾曼抬了抬手,「天太冷了,我這種老頭子有點受不了,正好這附近有家知鶴當年也很喜歡的店,我們喝點熱的東西,慢慢聊。」

  -

  店緊鄰著醫學院的小廣場,面積不大,但布置得很溫馨。

  店主人是個頭髮花白的老太太,身上繫著小動物刺繡圖案的布藝圍裙,讓她想起許久不見的外婆。

  剛坐下不久,老太太端著兩杯熱巧克力過來。

  熱氣裊裊。

  蛋糕被細心復烤過,黃油的香氣溫暖,隱約有檸檬皮的清香。

  兩人的位置靠近牆邊,周圍坐著幾個戴耳機趕功課的醫學院學生,金髮被隨手抓得亂翹。

  江喬情不自禁地走神。

  裴知鶴,當年也是這樣嗎。

  帶兜帽的羊角扣毛呢大衣,秋葉飄落或白雪皚皚的窗前,穿白毛衣的黑髮少年,漂亮的手指無意識地轉筆……

  她視線太過於明顯。

  赫爾曼也注意到了,「……喏,我第一次見知鶴的時候,他也差不多是那個樣子。」

  「不過你放心,」他湊近了些,怕旁邊人聽見,「你先生從來都不會為了那點無聊的學業焦慮,學校是他炫技的地方。」

  「你可能不知道,當時知鶴一過來,頭上就頂著清大同屆全院教授聯名推薦的天才光環,簡直被搶破了頭。」

  「今天被邀請去參觀實驗室,明天又被強拉去家裡吃飯,我覺得自己一把老骨頭肯定沒戲了,根本就沒去湊這個熱鬧。」

  「結果,離正式選導師還剩一天,他直接出現在了我辦公室門口。我當時還挺開心的,以為自己在中國也很有名氣。」

  「直到萊昂告訴我,醫學院的課程本來就繁重,很少會允許個別學生跳級和提前畢業,只有在院長手下,才能有最大的機會能破例。」

  「我當時還和一群同事調侃,說亞洲的學生太恐怖了,連做科研都功利到了這種程度,為了早點入行成名,居然會因為在自己國內有約束,跳級跳到了極限,又跑到國外來吃這個苦。」

  赫爾曼放下攪動的細柄勺子,輕飲一口,「現在想起來,那種家世背景的年輕人,誰會拼到那個程度,他估計就是想用自己的成就壓家裡人一頭,讓所有人都插手不了他的任何決定。」

  「……知鶴把這個送你了吧。」

  赫爾曼從手機相冊里翻出張照片,晃了晃。

  江喬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

  是那個被她一路揣到柏林來的古董小柜子。

  準確的講,是它修復之前的樣子,櫃面有些細小地開裂,金箔斑駁。

  「我們家和知鶴那種醫學世家不一樣,之前幾代一直是木匠,祖父做過皇室的匠人,」赫爾曼笑了笑,「知鶴當時一直對身邊人很禮貌,但總讓人覺得太客氣。」

  「還是後來我主動幫他修了這個從拍賣行淘回來的柜子,我們才變得親近起來。」

  赫爾曼一張一張給她展示,介紹著裴知鶴當年畫下的圖紙,和歷經許久才完成的修復工序,最後道,「柜子修好那年,他拜託我放在家裡暫存。」

  「到了年底他沒來取,第二年也沒有,就這樣一直沒裝禮物,空空地在我家放著。」

  「他其實從來都沒告訴我要送給誰,只說家裡有小孩子從小沒玩過什麼玩具,想要給她補上,我只感嘆他做長輩做得盡心,也沒想過別的。」

  赫爾曼坐在她身旁,看著那張線條精密的圖紙,「直到我九月份在紐約遇見他,那時候正好我要搬家,一見到他又想起這件事。」

  「我嘴快問了一句,是不是要趕在她訂婚前的最後一刻,送給喜歡的人。他當時還笑了笑,說秋天還沒結束,距離聖誕節還有很遠。」

  「他說希望她訂婚後,能和弟弟過得好。」

  「等到很多年後,她有了自己的孩子,他也許會以叔伯的身份再拿出來,送給她珍愛的寶貝。」

  圖紙很厚一疊,文字說明和參考樣例都有,密密麻麻。

  江喬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酸澀的充血感哽在喉間,她努力在模糊的視線里看清那些漂亮流暢的線條。

  直至屏幕暗下去,映出一室的暖光。

  「上個月底,知鶴來歐洲出差,特意來了一趟我家拿柜子,」赫爾曼扶額笑起來,「我當時腦子裡閃過一萬種特別離譜的可能性,還以為他要在每個小抽屜里塞滿嬰兒用品,直到他出門要走了,才敢問他是不是我想的那種。」

  他笑著嘆了口氣。

  像是回憶起了什麼,赫爾曼轉過頭,灰藍的瞳眸閃爍,對上她流淚的眼睛。

  「他說不是。」

  「是他從來都沒敢想過的,最好的那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