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席間向子陽之弟公孫恢打聽過,前漢哀帝時,公孫述蔭其父河南都尉之職成為郎官,後來補為清水縣長。」
「清水縣位於隴右,華戎混雜,當地六郡良家子弟武德充沛,素來難以規制。但公孫述年紀雖少,卻能將縣中戎族與良家子管得服服帖帖,甚至不需要其父派去的門下掾協助。」
「後來天水太守因其能力了得,更令他兼攝五縣,不出一年,便做得有聲有色,五個劇縣政事修理,奸盜不發,郡人都難以置信,只道公孫子陽有鬼神相助。」
這便是第五倫打聽來的公孫述履歷,官二代、治縣能手,便是他的身上的標籤。而到了王莽朝,公孫述以資歷政績成為導江卒正,復有高能之名。
「今日來到蜀地,方知這名聲不虛。」
第五倫對桓譚說起他一路上的觀察:「三征句町,蠻夷盡叛,征戰徭役禍亂益州。吾等前幾日路過就都郡(廣漢)時,但見凋敝之景。里閭十室五空,固然也有訾稅征徭的緣故,但亦有主政者懈怠無能的責任。」
「而問及就都郡人逃荒的去處,才知是跑到了西邊的導江郡,都說來投公孫卒正才有活路。」
儘管導江郡有都江堰之利,但除了成都周邊一小片外,這個郡大多數地區儘是江峽與山川,富庶程度與就都差不多,為何會成為流民投身的去處呢?
第五倫也有此疑惑,現在卻是明白了:「此來郫縣,發現鄉里田野並未荒蕪,百姓仍在官吏催促下墾荒種豆,一些地方甚至種了宿麥,此物在南方很少見,若非官府提倡,絕不可能推廣。」
導江郡在承受繁重徭役訾稅的前提下,公孫述能帶著百姓增產擴耕,這兒本就是一歲兩熟,再加上宿麥就是三熟,保住了衣食底線。甚至還能接納一些鄰郡流民,社會秩序井然不亂,周邊蠻夷也沒有起兵,說明這位公孫卒正內外之政都做得不錯。
第五倫道:「信誠篤行,廉平公,理下務上者,州郡之士也,這可是君山大夫自己的品評。豈能只看公孫述喜歡排場,糾結於細末,覺得他虛偽,就忽略了其能力與才幹呢?」
桓譚笑道:「看來伯魚做郎官時,決獄學得不好啊。春秋之道,原心定罪,你卻偏偏與之相反啊。」
第五倫反駁:「志邪者,不待成;首惡者,罪特重;本直者,論其輕,道理是這樣……但若有一人名曰張三,他心懷堯舜,口稱仲尼,但因能力有限,手段拙劣,做事堪比厲、幽之政,結果導致治下大亂。」
「而另一人名曰李四,滿心謀求私利,虛偽卑鄙,但偏偏是這樣一人,卻讓地方享受太平,晏然於亂世。」
「敢問年大夫,張三和李四,誰有罪?」
桓譚想了想道:「前者有罪,後者有功。」
第五倫拊掌道:「然也,管仲、陳平人品不高,卻能成為一代賢相,論跡不論心,此之謂也。」
在新朝這道德淪喪,國將不國的季世,計較一個人虛偽不虛偽毫無意義。或者說,個人道德優劣根本不重要。所以桓譚對公孫述評價不高,第五倫卻認為他所作所為值得讚賞,換個位置,桓氏肯定做得不如公孫。
但欣賞歸欣賞,第五倫卻對公孫述有些忌憚。雖然二人目前地位有如天壤之別,可他隱隱有種預感:這位能力卓絕的公孫卒正,日後可能不會是自己的朋友!
桓譚似是被第五倫說服了,不再硬槓,卻又笑道:「心懷堯舜,口稱仲尼,卻行厲幽之政,這說的是張三、還是王三?」
「孺子,你的想法,很危險啊!」
……
第五倫不吝於對公孫述的讚賞,公孫述卻也在惋惜第五倫的離去。
揚雄歸葬故鄉,公孫述聽聞後,當機立斷,一天之內就從治所趕了過來。
「吾入蜀數載,數次徵辟賢能來充當郡府曹掾,但不少人心懷前漢,嫌惡新室,面對辟除屢屢拒絕,猶如以千金求千里馬,三年不能得。」
「楊雄則如死馬之骨,吾買其首五百金,是為了做個樣子給蜀地人看。」
死馬且市之五百金,況生馬乎?
而揚雄的三個弟子也不錯,侯芭質樸,王隆文采,第五倫則更是年紀輕輕名動六尉。在公孫述眼中,乃是辟除作為手下的上上之選。
「可惜啊,好好一位少年高才名士,還與我同為六尉人士,本可入我榖一展才幹,怎就偏要投軍赴難去呢?」
公孫述搖搖頭,讓弟弟公孫恢去籌劃,將自己重賢的事跡宣揚出去。
他身為外地來的卒正,立身於蜀中,在拉攏本地豪強之餘,也試著不斷延攬各地名士來投奔,好增強自己的名望——想在這季世中,在蜀地保境安民,就必須主動出擊,否則只能坐以待斃。
公孫述很期待,來年會有蜀中名士高才之輩聽說這件事後,改變對他的態度,欣然來投。
「下雪了。」
正思索時,走出屋舍的公孫恢卻喊了起來,公孫述也到院中一看,果見雪花紛紛揚揚自頭頂落下,因是蜀地,並非北方下雪時的乾冷,而是凍徹骨髓的濕冷,讓人不由打了幾個哆嗦。
「蜀地炎熱,要下雪也不會這般早,氣候反常啊,民生恐怕要更艱難了。」
公孫述不寒而慄,然後又想起,再過幾天,就要按照朝廷早就頒布的三萬六年歲之歷,改元「地皇」了。
皇帝王莽的本意是想讓天下人放心,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世道,恐怕只會越來越亂。
公孫述治郡深有體會,南方集巂郡(越巂郡)夷人殺官造反,東面就都郡流民逃荒,西、北兩方因氣候而遷徙的氐羌也蠢蠢欲動,試圖進入溫潤的平原。
導江猶如驚濤駭浪里的一艘小船,即便公孫述駕船技藝高明,可想要保持平穩亦不是容易的事。
「我導江郡苟全太平於益州的情形,還能維持幾年?」
公孫述的心情,真是又憂,又喜。
……
每場旅程都有盡頭,這一路同甘共苦的四人,終究還是分道揚鑣了。
作為大師兄,侯芭決定留在揚雄墓守喪三年,潛心學問。
王隆則與桓譚約好了遊覽成都,以及揚雄在蜀中走過的山山水水。
第五倫則必須在一月前返回常安,與幾人告辭匆匆北上,只叮囑侯芭:「夫子喪期過後,還望師兄能來列尉郡找我,勿要久滯於蜀中啊!」
侯芭滿口答應,但實際上,他對公孫述開出的徵辟條件,還是有些心動的,對蜀地這舒服的氣候也十分滿意,等三年過了再說,不是還早麼。
天鳳六年的尾聲時,第五倫已經回到了新成郡(漢中郡)首府南鄭。
時間還充裕,第五倫琢磨著,來的時候,為了確保揚雄棺槨周全,一行人走了最為成熟易行的褒斜道,但翻越秦嶺,從漢中通往關中的道路不止於此。來都來了,也不必走重複的路,不妨多試一條。
比如韓信「明伐棧道,暗度陳倉」的陳倉道。
可當他在南鄭尋找嚮導時,卻遭到了無情的嘲笑。
「陳倉故道?」
「客是在戲言吧?漢時有一場大地震,已經堵塞多年,早就廢棄了!」
第五倫都聽愣了,仔細一打聽,才知道那場地震大概發生在漢初呂后時,直接改變了山川地形,將河水一分為二,好好一條故道也廢了大半。沿途堵的堵塌的塌,以古代這生產力,幾乎無法清理修復,陳倉道遂廢置。
那怎麼辦?第五倫心一橫,索性繞了遠路,去走「棧道」,也就是從漢中東部直通常安南方的子午谷。
說起來,這子午道自從被劉邦一把火燒了後,直到王莽當政後才出動民力恢復如初。
第五倫在路上聽到兩種說法,一是說,重修子午道,是為了慶祝王莽的女兒嫁為漢平帝皇后,寓意有子孫之瑞也。
但好像不太說得通,第五倫更相信第二種:子,北方也。午,南方也。言通南北道相當,故謂之子午耳。
他不由暗道:「先湊齊東南西北四海郡,然後又通子午貫穿南北,加上各地瘋狂改名,怎麼感覺在以天下為圖紙,勾畫某種國土煉成大陣啊。」
待到進入子午道後,第五倫才發現,這路雖被新朝修繕過,但依然極其難行。
景致顯然被一分為二,南段亂石穿空,綺麗峻美,喀斯特地貌的小山到處都是,植被也一派南國風情,冬天裡松柏依舊鬱鬱蔥蔥。而到了北段,則變成了崇山峻岭,跌宕雄渾,樹木多是枯槁的落葉林,滿目俱是蕭瑟。
禿嶺小道曲折繞著山巒盤旋,百步之內縈繞岩巒要轉無數個彎彎,有時候繞了兩天才發現,不過是從山腳到了山坡。
最難走的還是棧道凌空之處,抬頭能見六龍回日之高標,伏首則望衝波逆折之回川,百丈高處,人馬卻得踩著木製棧道前行,重量壓在上面吱吱呀呀,一陣風吹來甚至有些搖晃,甚至有前行的騾馬在破損處失足跌了下去,只剩下一陣驚呼,和重物墜地的笨重聲響。
第五倫好幾次得貼著石壁走,用手撫胸驚恐不已。
加上天又下起了雪,使得棧道更加艱難,他甚至有些後悔自己何苦來子午道尋煩惱。
他旋即又頗有感觸:「這子午道,就像我未來要走的路啊。」
以揚雄之死為分界線,第五倫踏出了決定人生的一步,便難以回頭了,這次蜀中之行,或許是他最後的鬆懈閒暇,在此之後,便如行於天梯窄道之上,如履薄冰,如臨深淵!
回頭是死路一條,只有咬緊牙關,走下去!如此想著,第五倫堅定了步伐,一點點挪移,離開了這險要的棧道,在踏上堅實土地的那一刻,回首望去,漫山雪花飛舞,才知風光確在險峰!
而抵達下一個亭舍時,卻見亭長和亭父都在掛桃符,一問才知道,他在山溝里繞圈這幾天,時間又翻了一頁。
新年到了!
「真快啊。」第五倫且喜且憂。
「地皇元年(公元20年)已到!我還有幾年時間準備?」
……
南陽舂陵劉氏,是從來不過新曆新年的。
但劉秀卻必須確鑿無誤地記住這個日子:大漢滅亡之日!
從十一年前開始,他的兄長劉縯,就要求劉秀在今天必須做一件事。
和往年一樣,劉秀穿戴好絳衣大冠,叩響了兄長的房門,徑直走到正在屋中磨劍的劉縯面前,下拜後低聲道:「劉伯升,爾而忘王莽篡漢之仇乎?」
「唯,縯不敢忘!」
劉縯這是在效仿吳王夫差勿忘父仇之事,他也要求劉秀不准忘記!
「地皇元年?」
劉縯審視手中的冰冷寶劍,猶如預言,又像決心,切齒道:「這會是新莽偽朝,最後一個年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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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