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漢中去往蜀地,素來是艱難的旅程,尤其是出了梓潼縣(四川梓潼),行走在大劍山和小劍山之間,兩山緊密相連,東臨嘉陵江,西接五指山,綿亘一百多里。
北面全是千仞峭壁,如刀削斧劈;南面則山峰林立,幾乎沒有道路,只能在山上鑿孔,修棧道越山嶺而過。
這條路被稱之為「石牛道」。
時值隆冬,送揚雄棺槨歸葬故鄉的小小隊伍行在石牛道上,擅長御技的侯芭不放心別人,親自駕駛。有些地方太過狹窄險要,甚至要將棺槨抬下,扛著慢慢過去。
而在途中休憩的時候,三人也會說起老師與這片土地的關聯。
相傳戰國秦惠文王欲伐蜀,因山道險阻,故作五石牛,言能屎金,以欺蜀王,蜀王命五丁開道引之,秦軍隨而滅蜀,是為「地崩山摧壯士死,然後天梯石棧相鉤連」。
「這些事,都記在夫子年輕時所作《蜀王本紀》中了。」
王隆唯獨對書名感到不解:「按照太史公書的體例,當為蜀王列傳,何以為本紀?」
第五倫插話道:「據夫子所言,從望帝杜宇開始,直到開明氏下五代人,皆稱帝,不附於商周,而獨立為一邦,故稱之為本紀。」
不想旁邊桓譚卻噗呲一笑:「真是這緣由?在我看來,蜀小國也,哪怕僭越為帝,亦無資格稱本紀,我猜,多半是子云偏愛故鄉人物古國吧。」
這是大實話,亦是桓譚的作風,直言直語,常成為旅途中的話題終結者。王隆等人不想誹謗先師,都停下不言。
倒是第五倫看著左右險峻暗想:「若是夫子還在,我吟誦幾段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蠶叢及魚鳧,開國何茫然……不知他會作何評價。」
至於為何是幾段,因為他早就不記得全篇了,但說起來,李白也是蜀人啊,這片土地確實盛產文人墨客。
而在古蜀國滅亡後的史事,揚雄留給第五倫的《益州牧箴(zhēn)》中亦有提及。
「秦作無道,三方潰叛。義兵征暴,遂國於漢。拓開疆宇,恢梁之野,列為十二,光羨虞夏……」
第五倫對劉邦王於巴蜀漢中,以此為基業北上收取三秦那段尤其感興趣。
他捧著特地帶來的州箴和簡易的地圖,對照上面的道路,發現揚雄在描繪家鄉險要山川時最為細緻,比雍州箴準確多了。
但第五倫仍要不斷加以修改添補,揚雄留下的,好比是一副精確度很差的中國地圖,看個天下大概形勢還行,但誰會捧著它去導航找路呢?
在葭萌縣的亭舍歇息時,桓譚看到第五倫一路上苦心記錄,便不聲不響悄咪咪過來看了一眼,笑而不言,又忽然大聲嚇唬他道:「好個第五伯魚,記錄圖籍山川塞扼,意欲何為?」
第五倫翻了白眼,只道:「我想要為十二州箴作為補註。」
這理由很蒼白,他就不是做學術的料啊,桓譚只哈哈一笑:「真的麼?吾不信。」
聽,就是這種語氣!第五倫真是討厭死這廝了!
路途中條件有限,他們經常要擠在通鋪上睡,抬頭不見低頭見,半個月相處下來,第五倫發現自己和桓譚是絲毫處不來。
第五倫自穿越後就經常渴睡,為了趕路早日讓揚雄歸葬,不得不起早貪黑,夜裡好容易沉沉睡下,卻忽然被人推醒!
「伯魚,伯魚!」
第五倫還以為是來了盜賊之類,連忙拿著枕頭下的劍就起身,卻發現是桓譚穿戴整齊,笑著邀請他出去……夜觀天象?
「今夜星空燦爛,實是難得。」
第五倫忍住即將脫口而出的罵娘,將劍一扔,倒頭就睡,再不搭理桓譚。
原本離開常安時,第五倫還想聊聊揚雄與桓譚鑽研的渾天說,或者深入探討一下形神燭火之論,如今卻一點心情都沒有。
加上桓譚素來輕狂,一路上當著揚雄棺槨的面,亦是嬉笑怒罵,不見悲傷,與整日淚眼汪汪的王隆全然相反。
若非知道他確實是揚雄一生唯一的知己好友,師兄弟三人真想將桓譚從劍閣上扔下去!
直到進入平原地區,抵達就都郡(廣漢郡),桓譚的面色才漸漸凝重起來。
出現在他們眼前的,是怎樣一番景象?
「益州疲弊啊!」
……
廣漢之地,為益州衿領,北部山川襟帶,形勢險阻,但在進入腹地後,便豁然開朗,綿水兩岸農田美宅無數,本應該是天府一般的富足之地。
可第五倫等人看到的情形,卻與傳言中蜀地殷富全然相反。
在梓潼、綿竹等城中時還好,雖然有些冷清,然街上人來人往,亦尚稱得上熱鬧,可一旦出了城池,馬行路上,孤鳥掠空,分外蕭索。
有幾天,他們連行七八里路,寬敞的官道上竟不見半個行人,唯見亂草叢生于田野上,遠樹瑟瑟於冬風中。時而路遇小鄉里聚,過去一看,只見里門外空空蕩蕩的,偏耳傾聽,不聞雞犬之聲。
「老丈,此處人都去了何處?」他們問還留在里中的瘸腿大爺。
那老蜀人白了眾人一眼,他們現在對外來者深惡痛絕:「還能去哪,逃荒去了。」
連王隆這沒種過五穀的都覺出不對勁來:「蜀中本該是人間樂土,現如今卻如此稀冷!」
「還不是五威將率惹的禍。」桓譚幽幽說道:「蜀地雖沒有大的變亂,但本朝與句町的戰事,已持續了整整十年!」
十年前,新朝建立,五威將率奉王莽之命遍行天下,直達四夷,也去到了位於益州牂牁郡南邊的句町國,貶王為侯。
之後,牂牁大尹又以句町心懷不滿為由,效仿嚴尤殺高句麗侯,將句町王誘殺。
這次斬首行動,卻導致注重血親復仇的句町人憤慨不已,殺牛以血塗於銅鼓之上,全民舉兵,與新朝為敵。
戰爭一打多年,牂牁大尹都被殺了,而王莽從天鳳三年,便改派大軍從益州北部南下平亂,結果卻兩戰兩負,二十萬大軍遭瘟疫死亡十之六七,他們當中大多數就是益州本地人。
再者,這樣一支龐大的軍隊,隔著艱難的蜀道,需要的糧餉無法從後方長途運去,只好向當地郡縣攤派徵收。
第五倫也道:「我聽納言士耿伯山言,最初對益州刺史部加收增賦,賦斂民財百取其五,實則小吏貪婪,竟追加到十取五。一征句町失敗後,二征之際,更始將軍廉丹竟又搞了一次訾稅,十取其四。」
兩年下來,將百姓十分之九的財產搜刮,多瘋狂的事啊。哪怕蜀地再富庶,也經不起這般折騰,於是就有了今日益州疲敝的景象,真是危急存亡之冬啊!
「前任就都大尹馮常力諫天子罷兵,被調到長沙去了,新來的大尹奉命為三征句町做準備,還在征徭役。」
桓譚說到這,搖搖頭,又看向第五倫:「伯魚,等給子云歸葬完畢,你就要回常安,去加入豬突豨勇了。不管陛下讓你做什麼官,汝之主帥,便是更始將軍廉丹啊,怕麼?」
遇上這種豬一樣的統帥,當然是怕的。廉丹打不下句町也就罷了,還能將隔壁兩個郡的蠻夷也一起逼反,讓南中一片糜爛,也是個人才。
王莽居然不懲處他,反而官復原職,放心將北征軍也交給這廝,真是神奇。
可沒辦法啊,人生在世,若想成大事,還能一點風險不冒麼?第五倫只能硬著頭皮,寬慰自己和憂心忡忡的王隆、侯芭道:「北方至少有一點比南方好,瘟疫較少。」
桓譚冷笑:「哼,只望你到了邊塞,還能守著初心,勿要像南征之師一般虐民,只會殘殺無辜冒功!」
……
經過月余跋涉,十一月中旬時,他們終於抵達了目的地:導江郡(蜀郡)郫縣。
萬幸,王莽好歹沒將這縣名改了,否則第五倫就不會如此驚喜:「郫縣豆瓣,我吃過!」
這就是揚雄的故鄉,聽侯芭提及夫子的家世,乃是春秋之際晉國大夫南遷,到了楚漢之爭的時候,揚氏逆江上行,住在巴州。揚雄五世祖官至廬江太守,漢元鼎年間,躲避仇人又逆江上行,抵達成都附近的郫縣。
此處正是蜀王杜宇、鱉靈之都,古蜀國的興起之地,難怪揚雄對古蜀如此抬愛。
「夫子是真的喜愛家鄉啊。」
王隆道:「年輕時就以《綿竹賦》、《成都城四隅銘》、《蜀都賦》名動蜀中。」
「所以才對歸來念念不忘。」第五倫放目四顧,更加理解揚雄了。
他和後世的李白一樣,在巴山蜀水間成長,作為當地的英傑,年輕時一心出蜀,想離開這片平原,去更大的舞台施展才華,兼濟天下。
可常安對他是冷冰冰的,長期的困守小官之職,滿肚的學問就像雍塞的河流,悲哀地找尋突破口;滿腔的失意如秋夜裡清冷的月光,揮之不去。常安還奪走了他的兩個愛子,讓揚雄孑然一身,連自己都救不了,又何談兼濟蒼生?
還是回來好啊,既然常安以冷酷面孔對待你,倒不如回到溫暖的故鄉,少不入川,老不出蜀,這確實是個能讓人放下一切,舒服躺下的地方。
唯一的遺憾是,揚雄因為太過高壽,他昔日的朋友幾乎都死光了。加上揚氏五代單傳,蜀中竟無一個親戚。
只有一生知己桓譚替揚雄卜龜甲選位置,以及三個弟子為他扶棺送葬。
第二天就是定好的日子,王隆再度一擲千金,打點好了必須的器物,眾人服緦麻喪服,第五倫為首高舉著靈幡,侯芭抬著靈位,吹吹打打朝揚家墓葬行去。
時值冬日,但郫縣近郊卻不似北方那般萬物寂寥,反而綠意盎然,想必到了開春後,揚雄墳頭左近,定是清風徐徐,滿山芬芳。
旁邊就是他的父母、妻兒之墓,其中就有揚烏。
揚烏是有名的神童,小小年紀就能幫助揚雄創作那部第五倫看著都頭疼的《太玄》,九歲而喪,實在是太可惜了。
第五倫過去替揚烏的墓碑摘去了枯草,拂去黃土,只輕輕叮囑他:「照顧好你父親。」
揚雄的棺槨慢慢放入坑中,隨著土一點點被填進去,他終於落入故土懷抱。
連同王隆在內,三人倒是沒哭太傷心,這一路走來,早就想通透徹了,眼淚幾已流盡。
當地也對揚雄的歸葬沒有太大反應,只有郫縣宰得知是本地大夫歸葬,陪著來看了幾眼。
就在葬禮即將結束之際,遠處卻來了幾乘車馬,有一位身披麻衣,頭戴高冠的人跳下車,跌跌撞撞地往墓地過來,一邊走一邊嚎嚎大哭。
「嗚呼子云,不幸衰亡!」
等到他近時,更是一頭拜在揚雄墓碑前,捶胸道:「從此天下,更無蜀都之賦,亦無綿竹之音!嗚呼痛哉!伏惟尚饗。蜀失赤子,吾失名士,痛煞我也!痛煞我也!」
祭畢,他伏地大哭,淚如湧泉,哀慟不已,比起已經看淡的桓譚,以及不太哭得出來的三個弟子都要傷心。
第五倫有些驚訝,看著這個年近四旬的不速之客:「這是夫子的朋友?」
侯芭搖搖頭,表示不認識。
還是桓譚繞到正面,瞅了還在痛哭的此人幾眼,似曾相識,想了一會後恍然大悟,回來後告訴第五倫:「此乃導江卒正,公孫述!」
……
PS:第三章在8:00。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