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春秋到漢朝,江東人都以彪悍聞名:吳王越王相繼稱霸,南方徒卒一度吊打北方車兵,稱霸東國百年;吳越雖亡,但遺民仍在,他們好用劍,輕死易發,秦末時八千江東子弟隨項羽北上,巨鹿之戰、彭城一役,也曾攻得身高馬大的關中男兒毫無招架之力。
自漢以來,吳縣、會稽地區漸染中原風尚,戰鬥力略有削弱,但江東有一處地方,卻仍是武德充沛。
「丹陽之兵,甲於江東!」
劉秀入主東南前就曾聽人稱讚丹陽募兵,這是個年輕的郡,漢武帝時才劃分出來,夾在豫章、吳會中間,幅員數千里。雖然瀕臨長江,但腹地大山眾多,森林茂密,多有山越部落聚居。
丹陽漢民民風果勁,他們平日裡披荊斬棘,半農半獵,不但要抵禦山越的襲擾,還時不時因為賦稅問題與官府對抗,因此鄉黨頗為團結,往往聚能成兵。加上丹陽富有鐵、銅、錫礦,百姓能自行鑄造甲、兵,這使得丹陽郡大規模械鬥成了家常便飯,到了近年,漢民甚至能反過來搶掠山越,打得他們不敢出山,漸漸地,丹陽漢民團體,遂被官府稱之為「宗賊」。
劉秀花了好些年,才將丹陽宗賊收服,他仿照戰國魏武卒,一人當兵,全家免除賦稅,甚至還能在平原分些房宅,有功者再送幾名斬掉大腳趾的山越人為奴婢。丹陽尚窮,當兵儼然成了好出路,全郡不過十萬戶,竟有兩萬餘人從軍,其中最精銳的一萬,更成了劉秀的直屬部隊,對他忠心耿耿。
世上難有兩全之事,能打的部隊,往往桀驁不馴,時至今日,能號令丹陽兵的,唯劉秀一人而已。其餘諸將,哪怕馮異鄧禹,丹陽宗帥們也不放在眼裡,這也是劉秀不顧風險,親將丹陽兵出擊的重要原因。
奉第五倫之命,在當陽河上游守著土囊的五千魏兵,就看到這樣一幕:從稀疏的林地中,鑽出來數不清的敵人。他們頭上皆裹青巾,與樹葉顏色相近,以至於駐守此地的衛尉第七彪竟未能及早發現,等魏軍結陣時,丹陽兵已經衝到了河邊……
被土囊蓄水所阻後,當陽河變得淺小,根本攔不住丹陽兵,他們身上雖然披掛著甲冑,兵刃亦利,腳上卻只穿著草鞋甚至赤足,然腳程極快,畢竟在丹陽複雜的地形中,眾人都能升山赴險,抵突叢棘,故而於林中跋涉時,如猿狖之騰木,進入水中後,則若魚之走淵。
第七彪雖在多年前於潼坂力阻王常,但那是靠了地形優勢,如今丹陽兵正面衝來,猝不及防之下,竟手忙腳亂,魏軍的弩箭將百多人射倒在河中,但丹陽兵不懼死亡,前赴後繼而來,更有一員猛將,身披重甲,縱馬馳騁,突擊陷陣,正是賈復!
丹陽兵三沖魏旅,第七彪不能敵,急忙讓人請求支援,他知道皇帝只派出了一半的預備兵,還有不少隱於大本營後,而萬脩部更在數里外,正壓著王常打,或可勻萬餘人過來?
然而第七彪沒等來援兵,卻接到第五倫口諭……
「衛尉且先退卻,放丹陽兵過河。」
「敵若渡河,這土囊所塞的水壩怎麼辦?」第七彪憂心忡忡,但還是遵命行事,半真半假,這五千師旅仿若被丹陽兵大敗,倉促東移。
劉秀也縱馬越過當陽河,立刻下達了命令。
「賈將軍率眾追擊,後隊渡河螅俚羲櫻 �
……
水壩是魏軍昨夜壘的,數萬人扛著幾千土囊堆砌,堵住了當陽河水,在上游形成了不大的堰塞小湖,以方面過河作戰。
築壩難,毀壩卻易,丹陽兵最後千餘人搬開一個缺口,水流便奔涌而出,朝下游衝去!
然而當陽河實在太小,作為漢水支流的支流,根本無法復刻韓信濰水淹龍且的名場面。整個堰塞湖中的水一泄而注,最初勢若奔馬,但才沖幾里就平緩了,未能傷及魏軍,頂多嚇到正在渡河送箭矢的輜車。
然而漢軍三路皆是劣勢,且戰且退,而魏軍則步步深入,幾乎全部渡到當陽河南,如今河水一漲,儼然將魏軍陣型一分為二,應能稍稍阻礙他們回援的速度。
這爭取到的片刻時間,便是劉秀反敗為勝的關鍵!
魏軍各部將校也注意到了這點,左方的萬脩,中央的岑彭,紛紛遣人回來請示第五倫:「是否要停止進攻,稍稍退卻整軍?」
但第五倫卻讓諸將繼續督戰,他此刻正站在大本營,手持千里鏡對準正自西而東,朝這兒不斷突進的丹陽兵,說道:
「無事,敵,已在我眼中了!」
因為漢帝大纛還插於原地,第五倫不知劉秀竟親自出戰,但丹陽兵的大名他久已聞名,多年前在淮北圍困蓋延,近日又於南漳河配合賈復吃掉岑彭後隊,實乃漢軍中流砥柱。
第五倫是故意放這支部隊過來的。
「象陣敗退後,敵軍士氣大落,但仍在苦撐,若丹陽兵冒進覆滅,則其餘部曲,必將盡數崩潰!」
他讓人去通知正在撤退的第七彪:「令衛尉退往東三里處小丘,橫野鄭將軍會接應。」
橫野將軍鄭統乃是魏軍中的猛將,他出身新秦中豬突豨勇,是第五倫嫡系中的嫡系,在龍首渠一戰成名,只可惜僅能將小眾,難以獨當一面,淮北一戰,蓋延冒進被俘,鄭統支援不及要背一點鍋,這五年裡沒有升職,仍為雜號。
今日大戰,鄭統卻不得在前線,反而奉命守衛在大本營附近,看著同僚各顯身手,他急得抓耳撓腮。
如今但見第七彪從河壩處敗退,而丹陽兵緊追不放,鄭統接到第五倫口諭口,立刻興奮起來。
「不過是一枚僥倖過河的小卒子,也想來將軍?」
……
自與第五倫為敵以來,劉秀已經憋屈了十年。
每次與魏國交戰,劉秀先與鄧禹謀於廟堂,千算萬算,可謂殫精竭慮,因為清楚己方國力微弱,處於劣勢,所以就算第五倫再誘惑,劉秀也堅決不打決戰,他寧可失地存人。
可這未能給大漢帶來希望,疆域一點點被蠶食,愛將一個接一個陣亡,興復漢室,還於舊都的夢想越來越渺茫,到最後只有劉秀自己信了。
每每遇挫,自責惋惜之餘,劉秀也越發懷念年輕時,反覆回憶那場讓他聲名顯赫的昆陽大戰!
當時新軍三十萬大眾,圍得昆陽水泄不通,而劉秀以十三騎出走尋求援兵,東拼西湊得萬餘人回救,然而諸將望著新軍那無窮無盡的營壘,面如土色,皆不敢進,唯獨劉秀帶著親信突進,擊敗了新軍側翼數千人,斬首數十級,這才讓眾人稍稍鼓起勇氣。
巧的是,那一夜,更有預兆出現:六月朔日子時,天上有一道光划過夜空,有星從天而墜,光長十餘丈,竟好似皓月一般!又有聲殷殷如雄雉,將半個軍營連同昆陽城都驚動了!
雖然那隕石落在昆陽城南,剛好新軍圍三闕一,沒能砸到營壘上,但也地動山搖,敵人見此異相,軍心大躁,次日遂匆匆撤兵——真實原因是,第五倫反於關中的消息傳到,王邑這才返程,但劉秀始終認定,正是那顆破軍之星,讓己方以一當百,奠定了次日的大勝。
新軍開始撤退的關鍵當口,諸將傾向於放他們走,還是劉秀站了出來,只帶著敢死者三千人,從城西水上沖其中堅,一舉攻破王邑精銳,漢兵乘銳崩之,震呼動天地。而莽兵大潰,走者相騰踐,伏屍百餘里!
時候從馮異到王常,眾人皆不敢仰視劉秀,那才是他人生中最酣暢淋漓的時刻。
而今日,忍辱負重十年,被第五倫逼到退無可退的劉秀,決定重新拾起當初的勇氣!
從精銳偃旗息鼓繞行,到渡河破敵,毀掉水壩斷魏軍主力回援之路,一切都很順利,而前方的賈復,更是驍勇無比,跟著第七彪的五千兵窮追猛打,阿彪從假敗變成了真敗。
劉秀大喜:「丹陽之甲,數倍於昆陽三千敢死;第五魏軍,則寡於三十萬新軍。」
「我早該如此行事。」
面對第五倫這樣的敵人,考慮越多,反而越落下風。
劉秀重新找回了昆陽城下的意氣風發,眼看第七彪敗退至一小丘附近,其兵卒一分為二,退往左右,而一支沉默的魏兵,則橫亘於前,持刀盾靜靜守護,面對來敵巋然不動。
那正是鄭統所將的部曲八千,這也是肉眼所見,第五倫大本營西邊,僅剩的防禦力量。
當陽河南的諸部,似乎已被漢軍纏住,難以分身回援。
只差一步了!
劉秀拔劍,直指東北方四里外,第五倫的五彩旗纛。
「傳令,諸將及丹陽兵宗帥、士卒,能破敵陷陣者,封侯;能斬擒第五倫者,封王!」
……
劉秀下達攻堅命令後,賈復已一馬當先,帶著丹陽兵,與鄭統部撞在了一起!
鄭統以逸待勞,加上第七彪的殘兵三四千人在側,魏軍兵力小優,但丹陽兵畢竟是漢軍最精銳者,一時間竟打得難解難分。
其實在那座不起眼的小丘背後,尚有騎兵三千,於此駐足許久,騎都尉竇固不斷讓人去丘上窺探戰況。
「騎都尉,漢軍有一將甚猛,著白甲,騎紅馬披甲而戰,數突魏陣。」
「此人定是賈復賈君文。」
竇固聞言頓時大急:「鄭將軍和衛尉竟不能制服此子?」
他回頭看著這邊三千三河騎士,向「護軍校尉」朱弟請命:「朱護軍,吾等若出,必能殲滅丹陽兵!」
朱弟卻喝止:「不可,三河騎兵奉命守衛火器,於此等待君命,絕不可輕離職守!」
朱弟和張魚,是第五倫當初在關中煤窯附近收留的孤兒,待之如家人,張魚後來負責繡衣衛情報工作,而朱弟先是當郎官,後來又被第五倫委以重任,去終南山監製火器。
不論煙花、一窩蜂、火廂車,都是工匠們突發奇想的過渡產品,而第五倫唯一指定的兩種武器,目前可堪實用的,只有眼前這大傢伙……
竇固等人守衛的,正是一些笨重的管狀物,感謝商周以來登峰造極的青銅鑄造技術,才能在五年內製出炮管。一共才五門,每門重千斤(漢斤),必須承載於牛車之上。
第五倫曾想加輪子,但這年頭路況太爛,一路顛簸,很容易將火炮磕碰壞。
沒錯,皇帝陛下將此物命名為炮,而不再是「砲」,其威力與射程,頂多達到了後世14世紀的水平……
經過數刻跋涉,青銅炮終於沿著匆匆修葺的坡道,被緩緩拉上小丘,在人工削平的坡頂安放。
準備工作是漫長的,竇固百無聊賴地看著士卒將沉甸甸的青銅炮管從車上搬下,架設穩定的基石。
一併取下的,還有大量黑色火藥、花崗岩磨製的圓滑石彈,工匠努力調整管口,有人舉著瞄準儀,經驗與科學並用,對著正在鏖戰的兩軍,一點點校正角度……
竇固就在這冗長的調試中度刻如年,不多時丘外又響起一陣劇烈的嘶喊,有候望回報:「敵將賈復陷陣,斬我軍一校尉!」
這下三河騎兵盡皆譁然,關鍵戰鬥就在兩里開外,他們卻只能幹看著,難道要坐視友軍戰敗,衝到皇帝大本營前去才救駕麼?
馬蹄不安地敲動地面,所有人都望著朱弟。
而朱弟卻默然不言,只令人舉旗,向皇帝匯報「一切準備妥當」的旗語。
遠處的大本營,一面炮旗遂緩緩舉起,輕輕擺動後、猛地揮下!
那是第五倫的命令,朱弟鬆了口氣,立刻走到坡頂,對炮匠們說道:「陛下有令,裝填石彈,瞄準敵陣中後位置。」
「開炮!」
……
戰鬥的形勢,無疑對漢軍利好。
騎著劉秀所贈駿馬,賈復驍勇無比,已殺數十人,斬一校尉。但這場仗,靠的不止是匹夫之勇,還有劉秀的精妙指揮,他在右翼加強了兵力,裹著青色頭巾的丹陽兵短兵前擊,突破了魏軍一個小缺口,然後立刻增兵,以點到線,陣線一點點推進,想來擊穿魏陣只是時間問題。
見此情形,劉秀仿佛再臨昆陽,心中暗想:「果然,自助者,天助之!」
「陛下,看那邊!」
就在此時,有負責觀察周圍情況的候望向劉秀稟報,劉秀目光隨著手指所向,望見北方不到兩里(漢里)的那座小丘。
「斥候過去偵查,為魏騎所驅,丘後無飛鳥落下,或有魏軍伏兵,而丘頂之上,亦有人活動,或在組建器械……」
這份擔憂並非多餘,畢竟就在幾刻前,看似無敵的象陣才遭到了魏軍火器毀滅性的打擊。
但劉秀反而更忌憚可能隱於丘後的魏騎,至於火器……
「嚇人之物,不足懼也。」
因為丹陽兵已與魏軍混戰在一塊,以火廂車的射程,以及那慘不忍睹的精準度,大概會平均落到兩軍頭上,說不定還能給劉秀助攻……
但這種天真的想法,被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打破了!
「嘭!」
這聲音是如此之大,震耳欲聾,將兩軍廝殺的喧譁慘叫都掩蓋住了,正在交兵的兩軍士卒竟忍不住左顧右盼。
劉秀很快找到了這聲響源頭,正是那座他不以為然的小丘頂,冒起了一陣白煙,並有什麼東西朝這邊飛來……
它以拋物線到達最高處,旋即在重力拉扯下一點點斜斜墜落,距地面越來越近,最終砸到了漢軍陣列後部!
有丹陽兵下意識地舉盾格擋,然盾牌卻轟然破碎,一起消失的還有他的半個身子,被重達百斤的石彈砸爛!
還不等漢軍反應過來,接著又是「嘭嘭嘭嘭」四聲巨響,伴隨著地動山搖的轟鳴,這次齊射帶來的震懾更大,正在縱馬殺敵的賈復,其戰馬竟為之一驚,將賈將軍甩落馬下。
少頃,四枚石彈從斜角飛入漢軍中,因為丹陽兵站得太密集,數十人被巨力牽扯摔倒在地,更有十餘人當場死亡,而石彈則沾著血跡,冒著煙深深嵌入泥地,一個方陣頓時壞了一角。
丹陽兵們連續遭到轟擊,大多數人甚至不知道飛到頭頂的滾燙石彈來自何方,面面相覷間,他們的腳步沒有之前堅定和迅速,反而有了肉眼可見的混亂。
有人想起了漢軍中廣為流傳的傳奇……關於昆陽大戰的神話,天助劉秀,降下隕石助大漢,摧垮新軍!
「隕石,此乃天外流星隕石也!」
可這一次,為何「隕石」卻砸到了己方頭上?難道天命,已不在炎漢這邊了麼!?
劉秀無法答覆這個問題,回答他們的,是魏軍猛然爆發的歡呼:「天助大魏!隕星破敵!」
而遠在大本營的第五倫,再度舉起千里鏡,觀察火炮初次實戰的效果。
他看到小丘之上,炮口冒著煙——青銅炮管無法承受持續射擊,隔一段時間就需休息以冷卻。
所以火炮只是錦上添花,真正能致勝的,還是短兵交鋒,山丘之後,竇固帶著三千三河騎緩緩露出身形,準備發動進攻!
他看到丹陽兵士氣如雪融般崩潰,開始在鄭統反擊下節節敗退,其指揮也一時大亂,失了章法。
只可惜,他未能找到劉秀,看見這宿敵那絕望且悲壯的面容……或許在劉秀心中,不斷掏出匪夷所思武器,讓他猝不及防的第五倫,才是真正的「位面之子」「大魔導師」。
第五倫放下千里鏡,讓人掛起旗幟,一直引而不發的預備隊數千人,也出現在丹陽兵側後方,準備配合友軍,一口吃掉漢軍王牌。
炮聲再度響起,第五倫心中石頭伴隨炮彈一起落地,他望向遠方那風中凌亂的炎漢大旗,露出了笑。
這石破天驚的聲音,似乎在替第五倫,告訴劉秀一句話。
「秀兒。」
「時代變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