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援三十老幾的人了,居然還沒娶妻,只有兩個上不了廳堂的妾室,分別為他誕下一女一男。
那個五歲男孩馬廖是其長子,他今日被姐姐帶著來,其實是為了避嫌。
因為這年頭女子不能輕易對陌生人報上自己的名,所以姑且稱她為「某位不願透露姓名的馬淑女」。
茂陵馬氏家教很好,即便馬援十幾年來不怎麼著家,即便她只是庶長女,也很遵循禮儀:端坐時腳背貼地,雙手放在膝蓋上,身體微俯,只看著第五倫的膝蓋說話,而避免與他對視。
這叫「共坐」,是面對尊者、長輩時的坐姿。
畢竟按照常安百姓的腦補,第五倫跟馬援、萬脩二人,只差像劉邦、項羽那樣結拜為兄弟了。馬氏淑女大概也聽了類似故事,自動代入到大侄女的角色,儘管她只比第五倫小三歲。
「有兩位伯父幫襯,五威司命府沒有為難我家,倒是聽說,第五郎官也被家父連累入獄。」
馬氏淑女替她父親向第五倫致歉,但她顯然不是為此事而來,果然忍不住道:「敢問第五郎官,家父當日究竟為何縱囚?」
當然是因為馬援跟萬脩情投意合啦。
第五倫將過程簡略一說,言語中不乏對馬援講義氣的誇讚,馬氏淑女默默聽著,臉上神情有些複雜。
一會是對父親重義敢為的自豪驕傲,一會則是對他為一個陌生人,拋下家庭不顧的怨氣。
末了她追問道:「家父可曾留下話,說去往何處?」
人家都跑上門求問「爸爸去哪兒」了,兒女總不能舉報馬援,第五倫便道:「文淵臨走說,他要與萬脩前往厭狄郡(北地郡),等待大赦。」
北地就是後世甘肅寧夏一帶,靠近匈奴,乃是朝廷力量薄弱地區,完美的法外之地。
馬氏淑女看了眼弟弟,苦笑道:「第五郎官果然曉得,反是吾等不知……厭狄郡很大,可說了具體去哪縣?」
馬家雖大,可馬援這一系卻只有她這長女撐著,確實不容易,第五倫只能替馬援強行圓上:「或是還沒安頓下來,過些時日一定會回信。」
馬氏淑女暗暗嘆息,只道:「若是我父來了消息,還望第五郎官能告知於妾。」
言罷牽著弟弟,一同扱地行禮,然後告辭而出。行姿也有講究,盈盈趨於府中,上了安車後,她又朝第五倫垂首致意,便離開了宣明里。
第五倫送出家門,倒是站在原地看了許久,等車影倩影都消失後,只感慨:「我與馬文淵也算患難之交,情如兄弟,他亡命江湖,其兒女我應幫忙照顧一二,五福。
「諾。」
「等過幾日回第五里,記得讓汝父準備上好的莊園土產,送去茂陵馬氏府上。」
這時候,他們卻聽到暮鼓轟然響起。
常安城的閉門鼓一共六百下,敲完之後,全城宵禁。算算時間,馬氏淑女姊弟倆應能及時趕回中壘校尉府。
第五倫皺起眉,抬頭看看還算大亮的天空:「莫非是我的錯覺?亦或是冰雪映得天色更亮,今日的暮鼓,好像比平日早了許多啊!」
……
咚咚咚,暮鼓響起時,國師府中的劉歆才剛剛放下算籌。
面對第五倫留下的那串神秘數字,劉歆最初是嗤之以鼻的:「我素知揚子云,他長於辭賦文學。桓君山評價他是『文義至深,論不詭於聖人』,但於數術方面,揚雄毫無成就。」
而劉歆則是一位通才,講六藝傳記,諸子、詩賦、數術、方技,無所不究。
所以這數字,多半是第五倫編的。
但,當劉歆隨手將它放入自己因圓周率不夠精確而卡住的難題中計算時,竟詭異地迎刃而解。
劉歆頗為詫異,第五倫總不可能僥倖猜中吧?
劉歆於學術上有一股執念,年少時多次與父親劉向問難。人微言輕時,便悍然移書責讓太常博士,什麼名儒大夫龔勝、師丹之輩,都被劉歆噴了個遍。真要論起五經來又說不過此子,大儒們只能利用職權,從政治上打壓劉歆,壓制古文經。
多年後,劉歆藉助王莽的支持重返朝堂,搖身一變,成了說一不二學閥,沒有人再敢反對他。
如今在圓周率上竟不如一孺子,劉歆頗為不甘。
劉歆算圓周率靠的是割圓術,源於年輕時看到石匠加工石。原本一塊方石,經匠人鑿去四角,就變成了八角形。再去八角,又變成了十六邊形。
一斧一斧地鑿下去,方方就這樣變成了圓圓。
「這就是司馬遷所言:破觚而為圜也!「
於是劉歆採用這方法,以圓外切多邊形逼近於純圓——卻是與後世從圓內割起有所不同。
理論上,割得越細,計算越多,誤差越小,便能得到精確的圓周率。
如今被第五倫的數字打了臉,劉歆想要證明,只好在割之又割以至於不可割的基礎上,再割下去。
圓外的邊越來越多,計算也越來越繁雜困難。
劉歆想起來,老冤家揚雄曾描述作賦之難,說他當初寫《甘泉賦》時思慮精苦,晝夜冥思苦想,竟然累得困頓不堪。
在恍恍惚惚的睡夢中,揚雄發現自已的五臟六腑全都流淌了出來。他急忙用手將它們捧拾起來,小心翼翼地放了回去。待他從噩夢中醒來,發現自己真的元氣大傷,好像大病了一年。
而劉歆割圓也好不到哪去,思慮精苦,吃飯睡覺都想著,醒來第一件事就是拿起算籌。地點也從室外轉移到了室內,任何人不准踏入房間,精密的計算不容許任何打擾。
直到今日,在耗盡心力後,劉歆發現還是做不到精確,但越是計算,所得新數字就越發逼近第五倫的「3.1415926」。
再割上幾年,割到幾千邊形,或許就能企及了。
但劉歆已精疲力盡,明天就是天鳳六年歲首,他作為國師,還要朝服衣冠入壽成室拜見皇帝。
劉歆在簡牘上記下成果後,出門到桃樹下閉目休息,心中還在想:「第五倫究竟如何算得?莫非是藉助了神仙之力?」
被驚醒時,他也聽到了暮鼓之聲,睜開眼看了看天色,劉歆不需要漏刻就知道,今日的閉門鼓比平時早了足足兩刻!
「叔父,五威司命陳崇帶兵來尚冠里了!」
侄兒劉龔匆匆來報,他對外面發生的事滿臉訝然,劉歆卻似已知曉,一點不慌。
「看來就是今日了。」
「陛下,已不打算再留著王宗過年!」
……
這是第八矯赴任「功崇公冼馬」的第五天。
冼馬主要職務是在公侯出行時作為先導,但在府中,王宗聽說第八矯家傳韓詩,又學了尚書,便讓他侍讀。
第八矯由此能近距離接觸王宗,發現功崇公愛好很特別:他喜歡畫畫,喜歡篆刻。
有一日讀到《尚書.周書》中「功崇惟志,業廣惟勤」這一句時,王宗還喟然長嘆,對第八矯吐露了心聲。
「這便是我封號的來歷,古之聖人,之所以能取得偉大的功業,是由於有偉大的志向。我身為皇孫,也心懷天下社稷啊,只望能成為魏公子無忌一般的君子,好讓天下士人爭往歸之,致食客三千人,好輔佐天子,叫新室長治久安。」
第八矯為王宗的志向所感懷,在王宗問他「太學之中都有哪些賢能之士」時,第八矯也知無不答。
還答應等開春了替王宗去招募劉秀、劉隆等輩來見,幫功崇公一起拱衛大新山河呢。
直到今天,這幾日剛剛構建的夢卻碎了一地。
因為是新曆最後一天,功崇公王宗中午時就穿著一身禮服,進壽成室給王莽拜年去了,府中也張羅著明日新年慶賀事宜。
在暮鼓敲響後,五威司命府的士卒忽登門了,為首的統睦侯陳崇依然帶著一副笑臉,可說出的話,卻讓第八矯五雷轟頂。
「奉陛下制書:功崇公宗,屬為皇孫,爵為上公,知呂寬等叛逆族類,放逐於合浦,而與之交通,暗中往來。」
「又有府中婢暗稟五威司命府,言功崇公在府邸密謀不軌之事,有僭越之行。」
「今五威司命奉制入府橫搜,阻礙者斬!」
陳崇身後是披甲帶刀的衛卒,第八矯只能讓開到一邊,愣愣地看著他們將功崇公府翻了個底朝天。
府中是有內鬼的,竟就是那天光著小腿,舉著帛畫在風中跪地哆嗦的婢女,在她引領下,陳崇沒廢多少功夫就搜出一些印章和書信。
讓人押著家監及第八矯來辨認,陳崇看了金印上的字句後,就認為它們暗含僭越之言。
家監等人都嚇傻了,倒是第八矯咬牙道:「這是不過是普通的私印,寫了些吉祥話語,何來僭越謀逆之說?」
就比如那句「維祉冠,存己夏,處南山,臧薄冰」,和一般官吏家裡的「建明德,子千億,保萬年,治無極」一樣嘛,都是祈福之言,否則王宗也不會將這三枚印隨便放啊。
陳崇卻自有解釋,搖頭斷句道:「第一句,維祉冠存己,何解也?祉,福祚也。冠存己,欲襲代也。冠冕給自己,也就是表示王宗想要篡位!」
「至於第二句『夏處南山臧薄冰』,看似平常,實則更加陰毒!」
陳崇也是學五經出身,和大文學家張竦還是好友,引經據典信手拈來:「小雅中有《節南山之什》,諷刺天降饑饉、瘟疫、四方不寧及國既卒斬。而同一節第五首《小旻》,諷刺周王昏庸,導致賢良之臣有臨淵履冰之懼。」
第二枚印「肅聖寶繼」就更好解釋了:「陛下承聖舜之後,能肅敬,得天寶龜以立。王宗欲繼其緒。」
第三枚則是「德封昌圖」,陳崇笑道:「這是王宗自言欲以德見封,當遂昌熾興旺,受天下圖籍。」
「凡此種種,文意甚害!文意甚害啊!」
第八矯徹底驚呆了,反駁不能。
至於書信,則是王宗和被流放合浦的舅舅呂寬一家往來聯絡——另一半書信,陳崇早就從合浦截獲,一直隱忍到今天才興起大獄。
上面雖然都是尋常家語,可對五威司命陳崇而言,隨便給他這世上最誠樸的人寫的六列字,他一定能從中找到足夠的理由,來定其大逆不道之罪!
而最關鍵的證據,來自連那告密婢女都不知道的一間密室,從裡面搜到了王宗的自畫像。
畫中的功崇公王宗,穿著天子的衣服,戴著皇帝的冠冕,好不威風!
如此一來,證據確鑿,加上今天王宗在壽成室里對王莽說的那些糊塗話,他的罪,甚至不需審訊了。
陳崇唯一需要考慮的,是這次的案子,要牽涉多大範圍,誅連多少人?
一百,還是一千。
他的職責是為皇帝陛下嗅出並剷除叛徒,但除了主犯,陳崇也很樂意順手幹掉一些與五威司命為難的人。
比如那天他在孰中記下的幾個太學生領袖,還有引發郎官、太學生圍堵司命府,讓他們不得不翻案顏面掃地的罪魁禍首……
「第五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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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