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防的過程是痛苦的,王莽在被長安民眾齊聲咒罵的時候,雖然安慰自己說,這是第五倫找好的托,但仍覺得羞辱慚愧異常,甚至想到過死……
現在死,一樣是殉道,還能免去最後的恥辱,甚至能打破第五倫的計劃,戳穿他的虛偽。
但王莽終究沒有下定決心,自盡的念頭其實早在初入第五倫軍營時就縈繞在他心中,可當時第五倫亦想到了,還與王莽有一個約定。
「我按照王翁之請,赦免樊崇及赤眉軍俘虜死罪,但王翁得答應我一件事。」
「活著,勿要自殺。」
當時王莽冷笑置之:「若予自盡,豈不免去了汝弒君之名?」
除了這個口頭約定外,王莽之所以一直隱忍而活,還因為,這一路西來,他能夠見到兩個想見的人。
劉歆是一個,雖然會面過程並不友善,但這對老朋友,也算給一生的恩怨做了了結。而第另一位,則是他唯一在世的後代,女兒王嬿。
能讓王莽心懷愧疚的人不多,長女便是其一,當得知她仍安然無恙,未曾在亂世里喪命受辱時,王莽暗暗鬆了一口氣,可在第五倫直言,說會安排王嬿來與王莽會面,老父親的心一下子就亂了。
王莽被第五倫安置在漢時大鴻臚府,也稱「太子宮」中,這本是當初王莽用來囚禁劉孺子嬰的地方,也是心虛作祟,在如何培養這位前朝太子的問題上,王莽故意讓心狠手辣的五威司命陳崇操辦。
結果陳崇竟命令在此做事的奴婢、傅姆不得與孺子嬰說話,更不許他邁出宮牆半步!十幾年下來,孺子嬰基本喪失了語言能力,成了個凡事只會哇哇亂叫的巨嬰,聽說虧得老劉歆在隴右數年教導,才讓孺子嬰有了八歲孩童的智力。
如今風水輪流轉,自王莽入內後,宮中僕從對他都不發一言,連書也不讓看了,直讓老王莽心煩意亂。
與外界唯一的交流,便是侍郎朱弟,當他來告訴王莽,王嬿將於明日來此時,王莽竟徹夜失眠。
到了次日清晨,一路來不修邊幅的他,竟破天荒地梳了梳頭,整理了下白花花的鬍鬚,甚至思考著女兒入內時他究竟是站是坐。
最後,倚門眺望片刻後,在王嬿真真抵達時,王莽卻又坐回榻上,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眼睛卻往門口瞥,卻見一個素服淡妝的女子緩緩步入。
「她還是如此喜歡穿素服。」
王莽如此想著,卻見王嬿儀態不如往日般端莊,走過來後,朝他行了一禮。
「父親。」
這讓王莽微微動容,看著女兒的模樣,根本想不到她已經年過三旬,只當還是二十出頭的少女,只是長期的顰眉,讓她看上去滿是憂慮。
王莽兒女雖多,但真正讓他投入感情的,恐怕只有王嬿一人。那時候,他還一心想做大漢忠臣,只打算維持王家外戚身份以求日後自保。所以對王嬿,王莽從小就以漢家皇后的標準親自培養,他不耐煩管幾個兒子,卻每天將《列女傳》的故事講給她聽,希望她不僅有窈窕之容,還能夠成為通才卓識,奇節異行之人。
她將手中親自挽著的餐盒放在地上,打開後端出一碗尚有餘溫的粥來。
「聽說父親常常兩日只食一餐,這是女兒熬的鰒魚粥,記得當初父親憂心天下不能進食,便以此物充飢。」
然而就算是親女兒熬的粥,看護王莽的御醫、官吏亦是要來檢查的,不容分說地將其端走,大概是要去讓專門養著試讀的菜狗先嘗嘗……
「荒唐。」此事讓王莽很不高興,覺得是第五倫故意為之。
「難道吾女會毒害於予麼?」
老王莽本來是說個笑話,然而王嬿卻沒笑,她看向王莽的目光,並無什麼溫度。而接下來的話,更讓王莽如墜冰窟。
「今日女兒來,除了看看父親外,還要作為證人之一,控訴父親之惡行。」
王莽臉色頓時就垮了下來:「第五倫不但愚弄了長安人、天下人,連你也要脅迫?第五真禽獸也!」
王嬿卻道:「與魏皇無關,女兒不談天下大事,只談家事。」
「有些話,女兒想替那些已長辭於世,再不能質問父親之人,為太皇太后、母親、眾兄弟,說出來!」
王嬿道:「十八年前,居攝三年九月,祖母功顯君渠氏去世,按照父親宣揚的孝道,本應守孝三年,但當時父親已是攝皇帝,兒子是君,母親是臣,這禮該如何行?最後是劉子駿翻遍典籍,以為父親居攝踐阼,奉漢家大宗之後,只能以天子為諸侯服喪之制,服緦縗,居喪三日而已。」
「功顯君獨自撫養父親長大,雖然生時最後十幾年也享受了榮華富貴,但父親此舉,與斷絕母子關係何異?」
王嬿對祖母印象深刻,王莽家雖出自外戚,但唯獨他們這一支混得最差,功顯君是個潑辣好酒的女子,但在培養兒子上卻頗為上心。她對王莽也很滿意,沒少在王嬿面前夸王莽孝順,讓她們兄弟姊妹多跟父親學學,可沒想到,王莽最後為了他自己的政治野心,來了這麼一出「鬨堂大孝」!
這曾經是讓王莽輾轉反側的心結之一,在權勢和孝道之間,他選了前者,也未反駁。
王嬿繼續道:「就算此事能用古禮遮掩過去,後來,父親子事於太皇太后,然而卻從太皇太后手中奪走玉璽。」
她從小入宮,與外面斷了聯繫,幸虧宮裡還有王政君這位王家的老主母在,王嬿從少年到青年,多是她在撫養,然而那一天,王政君舉起傳國玉璽重重摔在地上的清脆聲,王嬿終生難忘!
這些事王嬿當初不敢說,今日卻能夠一吐為快:
「父親取代漢朝後,太皇太后只想做漢家老寡婦,過一天算一天。父親卻不讓她安寧,強行廢漢尊號,上新室文母太后之號,又拆毀了漢元帝的廟宇,新建一座長壽宮,供太皇太后居住,可憐老太后得知居所建在亡夫廟宇上,痛哭流涕。」
「太皇太后崩時,留遺言,想以漢家太后身份,與漢元帝合葬於渭陵,父親卻陽奉陰違,在陵墓中間用一道溝,將太皇太后與元帝隔開,使之在黃泉亦不能相會,何其心狠?」
物傷其類,此事這讓孝平太后王嬿看得心有戚戚,今日,她終於能替王政君老太后,好好痛斥一下王莽了。
「這兩件事,便是為人子不孝!」
王莽的身形似是晃了一下,而就在這時候,朱弟端著那碗鮑魚粥過來,宣布它安全可食,還重新加熱了一下。
王嬿中斷了傾訴,端起碗,坐到了王莽身邊,用匕勺盛著粥,朱唇輕輕吹了吹,遞到了王莽面前。
王莽抿著嘴,看了一眼女兒,又看看那粥,換了過去,被親女兒如此批評,王莽肯定大怒之下將粥碗都砸了,但今日,他卻只是乖順地吃下一口。
「好味道,比御廚做得都好。」
說到這王莽恍然想起來,在代漢之前,每次入宮,女兒都會親自下庖廚,但自從他登上了九五之尊,就再也不曾有過這待遇了。
靠得如此近,王嬿也發現王莽鬚眉頭髮再無一根黑絲,整個人較做皇帝時瘦了幾圈,這數載在外流亡,想必受了不少苦。
畢竟血溶於水,她頓時眼睛一紅,但在給王莽餵完粥後,王嬿卻又打起精神來,開始了新一輪的控訴。
「我本有四位嫡親兄長,然而皆亡於父親之手!」
「仲兄王獲,失手打死奴婢,父親堅持以命償命,還算死有餘辜,女兒也信了父親之言,以為父親乃是大公無私,先國後家。」
「伯兄王宇,覺得父親長此以往,或會害了王家,故而約人在門前潑灑狗血,以警示父親,事情敗露後,父親竟不顧親情,勒令伯兄自殺,伯嫂懷胎九月,關在牢中生產後立刻處死,從那時候起,女兒便不認識父親了。」
「而四兄王臨之死,更讓女兒想不通,就算父親覺得四兄不足以繼承皇位,將他廢黜就是了,何必非要逼他自盡?聽說四兄拒絕服毒,寧用匕首,就是要留下血來!」
到這時候王嬿才明白,哪有什麼公而忘私,她的父親不過是一個自私到極點的人,為了心中所謂的理想,任何擋道、威脅到他權力的人,不管是朋友還是血親,都會一一處理掉。
那份道貌岸然是裝給天下人看的,只有與他最親近的人,才能看到隱藏在其中的可笑與不堪。
「最後是三兄王安,從小便有癔病,成年亦痴傻,他雖非父親下詔所殺,然亦在諸兄皆故的惶恐中墜樓而死……」
想到與自己關係最親近的三兄,王嬿的淚水不禁划過臉頰,沾濕了衣襟。
「子不教,父之過,父親此舉,乃是為父不慈!」
這份斥責中,還有她自己的一份憤怒,王莽精心栽培王嬿,對她敦敦教導,希望她能成為國母。小時候父親的形象頗為高大,是一心為國的大忠良,王嬿也以此來要求自己,當外間傳聞王莽要篡位時,她死活不相信。
直到王莽抱著孺子嬰,完成代漢儀式,站在禪讓台上露出滿足的笑,王嬿才如夢初醒。
原來,自己也是父親實現野心的工具!當新朝取代漢朝,她這孝平太后,無疑是天下最尷尬的人。
王莽的形象崩塌了,那些從小教她的仁孝忠信故事,徹底變成了一個個謊言,從那以後,王嬿便自閉於宮室之中,直到大廈再度傾倒。
「還有母親。」
王嬿已經難掩哭腔:「母親跟隨父親數十年,生下四子一女,然而卻得親眼看著一個個孩兒死去,最終哭瞎了雙眼,含恨而終,此乃為人夫不盡責!」
若是她的父親以全家為代價,能夠治國有方也就罷了,可結果呢?
面前這個白髮蒼蒼的老朽,是一個失敗者,一個家庭事業的雙重失敗者!
每個字都撞在王莽心坎上,儒家是出世的哲學,想要成為聖人,就要經歷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每一步。
致天下以太平,這便是王莽心中最大的願望,他做的每一個選擇,輔漢也好,代漢也罷,甚至是協助赤眉樊崇,皆以此為基礎。
但那第五倫抓住王莽後,用一路西來的事實,告訴王莽:你治國無能,亂了天下。
而如今,則被親女兒斥以不能齊家……
那些欺騙自己的心理防線,被一次次卸下,老王莽又破防了。
還剩下什麼?修身麼?時至今日,面對抨擊和千萬百姓的憤恨,面對第五倫的嘲諷,他還能以道德為盾,站在高處麼?
第一次,王莽沒有再稱「予」,只哆嗦著道:「沒錯,我的一生,真可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
「雖有粟,吾得而食諸?」
言罷,王莽竟老淚縱橫,伸手扣自己的喉頭,仿佛女兒所制的鮑魚粥,他無福消受,非得吐出來才好。
而王嬿則在旁含淚看著父親的醜態,也沒有阻止,只在王莽嘔吐時,伸手去輕輕拍著他的背。
「還有一事。」
等王莽結束痛苦地乾嘔後,王嬿站起身來,冷冷說道:「魏皇欲讓我來做二王三恪,以繼承新室宗廟。」
所謂二王三恪,乃是華夏的老傳統,新朝君主,給前朝、前前朝的後代封爵,以彰顯「滅人之國,不絕其祀」。
既然第五倫打算承認新朝是正統,便當與漢朝後裔並列,有人繼承香火,以女子為二王三恪,過去沒有類似的例子,但只要第五倫高興,群臣也不敢有反對。
若是王嬿答應,她這漢家太后、新朝公主的尷尬身份,便能夠完美落地,作為二王三恪,她不是第五倫的臣,而是賓客。
王莽抬起頭來,若真能如此,也算第五倫做了一件大好事,他清楚自己的女兒,骨子裡帶著剛烈。
然而王嬿卻道:「但女兒已經拒絕。」
她收起袖子,仿佛要與亡新保持距離:「我恨新室!」她道出了隱藏多年的心結:「父親的事業,害得我家破人亡,母親兄弟盡死,我豈能作為二王后,為其續香火?」
言罷,今日的會面也接近尾聲,王嬿踱步朝外走去,只留下滿目絕望的王莽。
可就在邁出門檻前,她卻再度回首。
她能與新室決絕而斷,但對王莽,卻沒法做到,今日一見,竟是又敬又恨又憐。
敬他早年的悉心教導,或許那些耐心與歡笑,並不全是利用;既恨他的殘忍無情,又憐他失去一切的悽苦。
畢竟,他已是自己在世上唯一的血親了。
「但若是父親逝去。」
王嬿說道:「我將以女兒身份,為父親收屍,結廬守墓,直到黃泉。」
王莽愣愣地看著女兒,迎著傍晚的陽光,王嬿在淚花里,對他輕輕一笑。
這是今日唯一一次,王嬿對父親露出了一個笑容。
一如許多年前,她被打扮得花枝招展,要入宮嫁人的那一天,也懂事地強忍不舍,揚起頭,故作成熟地對老父親展露笑顏。
「女兒,一定會遵循父親教誨!」
門扉慢慢合上,王嬿倩影沒了蹤跡,作為一個失敗的兒子、丈夫、父親,王莽愣愣地在原地坐了很久,良久後,竟破天荒地掩面而涕。
……
當朱弟將王莽父女相見的情況回稟第五倫後,魏皇陛下只嘆了口氣。
「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不過現在問題又來了,既然王嬿不肯作為二王三恪,那該由誰來頂上呢?要知道,王家人已經在亂世里死得差不多了。
雖然不能解決王嬿的尷尬身份有點遺憾,但既然她決心已定,第五倫也不欲強求,只隨便點名道:
「就故東郡太守王閎一家罷。」
那王閎也是慘,濮陽被赤眉攻陷後,他成了唯一一個被賊人俘虜的魏國封疆大吏,後來才被救出,此人與第五倫也有老交情,數年之間鎮守東郡,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又是王家人,第五倫索性送他家一場世代富貴。
不過眼下第五倫的主要精力,還是放在另一件事上。
分管教育的太師張湛、奉常王隆於入夜時分來面見第五倫。
「陛下,因剿平赤眉之役,我朝第二次文官考試從春天推遲入夏,如今陛下已定日期在五月初一,各郡縣士子陸續入京。而各試卷題目,已按成例,臣令六經博士及太史議定,唯獨這策論題目,還望陛下擬定。」
第五倫其實早就想好了,如今便公布了答案。
「上一次考試,策論是『漢家氣數已盡』。」
「漢之後,就該輪到新了!」
「漢賈誼有《過秦論》,總結秦朝興亡的教訓……」
第五倫笑道:「既然新朝與秦同壽,加上近日正令天下議論王莽之罪,公投其生死,不如就讓士子們,撰一篇《過新論》,何如?」
嘶……
聽聞此言,張湛、王隆頓時倒吸了一口涼氣,好一個過新論啊!
殺人,還要誅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