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左手畫圓

  揚雄畢竟與國師公有幾十年交情,近樓台者先得月,第五倫先前就旁敲側擊,將此人履歷弄了個明明白白。

  老揚雄還告訴他:「劉子駿一家有改名傳統,其父原名劉更生,後來才改叫劉向。」

  如此方知,劉秀劉潁叔是後改之名字,原來叫「劉歆」,字子駿。

  劉歆在漢成帝河平年間與其父領校秘書,也在那時候和揚雄結識,雖然揚雄對劉歆頗多貶損,但聽得出來還是敬佩其才幹的,譽之為「數術方技,無所不究」。

  他的名頭很大:古文經扛旗者、左傳與周禮學派的大宗師,外加編制三統曆、校定先秦圖書作《七略》等成就,沒文化的第五倫也不懂,直到揚雄說起一事。

  「前朝哀帝時,劉歆還校唐虞之際的古書《山海經》凡一十八篇,獻於天子。」

  當時第五倫眼睛就亮了,看不起誰呢?《山海經》他當然知道!

  光聽過沒看過就對了。

  如此一來,國師公的身份就變得極其複雜:大儒、經學家、文學家、律歷家,外加王莽最親密的戰友與親家,這讓第五倫暗暗懷疑:「這劉秀……當真是那個位面之子劉秀?總不會是重名吧。」

  先幫王莽取代了西漢,然後反莽再造一個東漢?這劇本總感覺有些奇怪。

  而今日終於得見劉歆真容時,第五倫才發現,這哪是什麼位面之子啊……

  可以叫位面之爺了!

  按照揚雄描述,劉歆年紀應該與他差不多,今年六十七八。第五倫跟著隗囂、劉龔二人步入國師府內院後,遠遠望見一位老者坐於枝葉蕭瑟的桃樹下。穿素白長袍,身披狐毛皮裘,頭髮花白。

  「叔父,第五倫帶到。」劉龔輕輕喚了一聲,讓劉歆抬起頭看了眼,然後什麼也沒說,繼續垂首凝神苦思。

  劉龔低聲叮囑第五倫:「也是不巧,國師正好在算髀,你且在那邊蒲蓆上坐著等待,若是國師不喊你,千萬不可發聲,擾到了國師,就會被大杖趕出。」

  這麼嚴重?第五倫應諾,現在靠得較近,他發現劉歆遠沒有其年紀本該有的衰老,或許是擅長保養,外加修習養身方術,看上去只有五十多。每一絲頭髮每一縷鬍鬚都梳理得整整齊齊,舉手投足間,頗有些仙風道骨,觀感上比揚雄那老醉鬼強很多。

  地面有酷似八卦的圖案,圓環中鋪著沙子,與河沙顏色不同,搞不好是海濱運來的上等細沙。

  只見劉歆手持規、矩,在沙地上不斷畫著圓圈,再用尺和皮繩進行測量,亦或在圓外小心翼翼地畫著多邊形。他手旁還有一摞算籌,劉歆就用這種古老到落後的工具,不斷組合出複雜的數學運算。

  第五倫好奇地看著這位文理雙修的大能,又瞥到一邊扔著個器具,便輕手輕腳過去撿起來,看過後倒吸了一口涼氣。

  「這是……遊標卡尺?」

  此物青銅製作,長一尺有餘,固定尺、固定卡爪、魚形柄、導槽、導銷、組合套、活動尺、活動卡爪、拉手等部分一應俱全,跟後世初高中物理課就會接觸到的遊標卡尺像極。

  但第五倫試了試後,發現它像則像矣,卻根本游不起來,只能藉助指示線,靠目測估出長度單位「分」以下的數據,不夠精確。

  「給我。」

  劉歆大概計算到要用至此物的時候,伸出手來討要,頭卻不抬,只把第五倫當成奴僕一般。

  第五倫小心繞開沙地上的圓圈,他深知計算過程被人破壞時,理工狗會多麼狂怒,只將卡尺遞給劉歆。

  剛想開口說點什麼,比如指點劉歆幾句套套近乎,豈料這老兒竟不耐煩地揮手送客。

  「人我已見過,伯師,帶他走罷。」

  ……

  還真就只是「見見」啊!第五倫只覺得莫名其妙。

  出了內院後,下大夫劉龔笑道:「叔父性情一貫如此,莫說伯魚,有一次太子來府中,遇上他正在籌算,同樣愛搭不理,太子只能悻悻而歸。」

  新朝太子王臨,正是劉歆的女婿,正與功崇公王宗明爭暗鬥。劉歆天然站在太子一方,第五倫知道,自己今日若接受了王宗的聘請,這國師府的門,大概就進不來了。

  但進來後也無大用,跟劉歆一句話沒說上。

  好在劉龔待他十分有禮,讓第五倫喝點溫酒暖暖身子再回。

  置酒之時,第五倫乘機問道:「敢問劉大夫,國師公方才莫非是在計算圓周率?」

  第五倫聽揚雄提及過,說什麼「古之九數,圓周率三,圓徑率一」,意思是古人以為,圓為周三徑一,二者相除就是圓周率。

  「確實如此。」劉龔道:「伯魚可曾見過『嘉量』?那便是叔父奉陛下之命所制。」

  嘉量是新朝的度量衡器具,第五倫初見時也被驚到了,是一個銅製的圓筒,裡面則是方的,左右各有小耳,看似普通,實則五腹俱全:以斛量為主體,圈足為斗量,左耳為升,右耳上為合,下為龠(yuè)量,重量二鈞。

  其背面則是銘文:「律嘉量斛,方尺而圜其外,庣(tiāo)旁九厘五毫,冥百六十二寸,深尺,積千六百二十寸,容十斗。」

  五種度量標準結合在一個小器物上,確實設計精妙,劉歆之才可見一斑。

  劉龔道:「叔父在製作嘉量時,發現古人以為的周三徑一錯漏太大,以至圓不成圓,有損聖朝同律度量衡之法。他便自創新法計算,破觚而為圜,重新得出圓周率,嘉量遂成。」

  「但近來叔父卻發現,那圓周率仍是不夠精確,遂反覆運算。」

  「先前算得數為多少?」第五倫追問,見劉龔不往下說了,便故意道:「不瞞劉大夫,吾師子云公近來也在家中割圓籌算,亦有所獲,或可裨益於國師。」

  「子云翁也在算?」

  劉龔不知這是第五倫胡謅,一愣後明白了,不由大笑起來。

  行,兩位老冤家又在鬥氣呢!過去幾年,劉歆因為揚雄不給他看《方言》,便憋了股勁也想鼓搗一本出來,劉龔見得多後,習以為常了。

  劉龔遂比劃道:「以圓徑為一丈,圓周盈數為三丈一尺五寸八分六厘。」

  這年頭不好形容小數點後數字,故用丈、尺、寸、分、厘、毫、秒、忽這8個單位作為整數來表達,第五倫瞭然。

  「3.1586啊,已經不錯了,但差的還挺多……」

  第五倫今天來見劉歆,卻見了個寂寞,再想起先前揚雄替他來國師府求情,遭到劉歆譏諷,受了好大委屈,悶悶不樂好幾天。

  他遂帶了點蔫壞報復的心理,起身告辭時道:「我家夫子與我經過數日苦算,已求得最精確的圓周率,哪怕張蒼復生也不能超過。」

  「所以,國師公大可不必再浪費時間,空自苦算了。」

  劉龔板起臉:「你這孺子,口氣倒是不小,數日工夫,就能超過叔父十數年之算?」

  第五倫笑道:「若是不信,大夫且將一數字轉告國師,讓他反過來算一算,便知孰優孰劣!」

  這不是給兩個老冤家拱火麼,劉龔卻也想看這熱鬧。

  第五倫留下一個數字後離開了,對劉歆這種卡在一道數學難題上的人來說,只告訴他答案,不講明他求解過程,更為撓心。

  管他是不是位面之子,先替揚雄出口氣再說。

  少頃,正在桃樹下苦思冥想,卻因算法和工具精度所誤,遲遲得不到更精確結果的劉歆,便從劉龔口中,聽到了一串數字。

  「叔父,揚雄、第五倫所算圓周盈數為……」

  「三丈一尺四寸一分五厘九毫二秒六忽!」

  ……

  而另一邊,第八矯也滿面春光地回到太學生舍,開始收拾行囊。

  恰好住在隔壁的劉秀過來看到,不由詫異。

  「季正這是要去何處?遠遊還是回家。」

  經過舉幡救倫一事,第八矯對劉秀十分信賴,加上他為人耿直實誠,當劉秀與自己是同一類人,便笑著將今日之事說了個大概。

  「我後日要去功崇公府赴任,作為公國冼馬,不能再與文叔繼續做同學了。」

  聽聞此言,劉秀頓時一驚,擔心的卻是另一人:」第五伯魚也受了功崇公之聘?」

  第八矯搖頭:「這倒沒有,伯魚意在歸隱,無意於仕途,拒絕了。」

  話剛說完,劉秀就忍不住笑了起來,第八矯也不明白他樂什麼。

  劉秀只說自己是來感謝第五倫兄弟贈石炭的,作為第五倫的謝禮,參與舉幡的太學生都得了一份。

  而劉秀更意外收到了兩倍的量,與劉隆相匹,看來第五倫已知道那天主要功臣是誰了。

  劉秀雖然面上無動於衷,心裡還是有點小欣喜的:「第五倫記住劉文叔了。」

  經過此役,第五倫聲名已在常安傳開,再瞧瞧周圍,這麼多太學生參與此事,又得了第五倫饋贈,禮輕而情誼重。他們來自五湖四海,等學成返回家鄉時,便會口口相傳,替第五倫將名聲散播於天下。

  「吾兄若能得到這樣的名士輔佐就好了。」

  而今再得知第五倫無意入仕莽朝,劉秀心中更是大喜。

  劉秀聽說過楚地大儒龔勝的故事,這位老儒漢哀帝時便曾抨擊刑罰嚴酷、賦斂苛重,是出了名的清流。後又不滿漢哀帝寵幸董賢,加以譏諷,等到王莽秉政時,龔勝看出王莽意圖,遂歸老鄉里。

  新朝始建國三年(公元11年),王莽想聘請龔勝來做太子師,龔勝拒不受命,堅決不上車,最終絕食而死。

  還有與劉秀同郡的郭丹,郭丹是穰縣人,七歲而孤,以孝順後母聞名,後來入常安太學,常為都講,諸儒敬重之。等到王莽篡位後,兩次徵辟郭丹,許以高位,郭丹卻辭病不就,最後帶著一群學生跑到官府力量薄弱的北地郡。

  在劉秀眼中,不仕、歸隱,這兩樣加起來,簡直就是對王莽不滿的同義詞!

  回到居室後,劉秀嘴角都彎成了√。

  「這些歸隱不仕王莽之人。」

  「有一個算一個,無不懷念我大漢!」

  ……

  PS:侍中、奉車都尉、光祿大夫臣秀領校,秘書言校、秘書太常屬臣望所校《山海經》凡三十二篇,今定為一十八篇,已定。——《上山海經表》。

  另外劉歆是中國最早嘗試計算圓周率的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