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眉二公徐宣不似樊崇那般豪氣無雙,反倒一副暮氣沉沉的模樣,他思想保守,就想走王侯將相的老路。
但這次北上支援,徐宣也是拼了老命,與定陶魏軍苦戰渡濟後,頂著沒有輜重後勤的危險繼續趕路,並留兵上萬,死守著濟水渡口。
「若是吾等趕到及時,樊公勝了倒好,哪怕敗了,只要接應上了,撤走也不難。」
話雖如此,但徐宣也清楚戰敗意味著什麼,赤眉之所以能從偏居一隅的小勢力滾到今日這麼大,多虧了屢戰屢勝,但凡有一場敗仗,他們的事業都可能戛然而止。
這份擔憂,在接近煮棗時變成了現實,魏軍的斥候?那早在昨天就遇上了,他們就不遠不近地盯著己方,時不時襲擾一番,逼得赤眉放緩了速度。
而入夜時分,迎面而來的則是數不清的潰兵亂卒,這都是好胳膊好腿的,負傷的早遺落在戰場附近,成了魏軍民兵矛下之鬼了。
從他們的口中,徐宣得知了濮水、煮棗兩場大敗,以及樊崇被魏軍圍困的消息。
「得立刻去救樊公才行啊!」
三老、從事們頓時大急,得知地點距此不過十餘里地,恨不得連夜過去。
徐宣卻制止了他們,看看己方的情形吧,該死的董宣耽擱了他們太多時間,為了趕路,不得休憩,掉隊嚴重,一個營跟上來的不足一半。糧食也盡了,有人幾乎餓了一天肚子,吃食還沒著落。
按理說徐宣可以收攏殘兵敗卒,足以讓手頭的兵力倍增,但他們或是被魏軍打沒了心氣,灰頭土臉地繞開徐宣南躥,壓根沒有再戰的勇氣;或是靠攏過來後,一聽說也沒吃的,就再度罵罵咧咧地轉移,去尋找能抄掠的地方了,還說什麼:「吃飽了肚子才有力氣救樊公啊。」
如此種種,讓徐宣就沒能收攏幾批潰兵,接觸後,反倒被他們口中不知真偽的消息,攪得眾人心緒不寧,失敗情緒席捲全軍。
徐宣見此情形,只暗道:「赤眉沒有樊公,果然不行。」
赤眉軍自起兵以來八年了,能一直聚攏不散,甚至沒出現大的內訌,已經是個奇蹟,歸根結底,還是樊崇能夠服眾。在關於赤眉何去何從問題上出現分歧時,徐宣最氣憤失望之際,甚至想過「取而代之」的念頭,但旋即就打消了。
徐宣有自知之明,雖然比樊崇多讀了許多書,但他做做宰輔可以,卻絕不是個當首領、皇帝的料。沒了樊崇,赤眉其餘四公誰都不服誰,必是一盤散沙。
徐宣心中如此想著,反而堅定了接應樊崇的念頭,但以他們現在的情形,也無法立刻進擊魏軍,只令眾人再後退三里駐紮,希望樊崇能夠主動突圍而出。
他心思縝密,輾轉難眠時,又喚來親信,叮囑了他們一件事。
「還記得被我軟禁在楚丘亭,留了數百人看押的……田翁麼?」
眾人當然記得,他們最初將那視為徐宣搞的一場「政變」,把一直看不順眼的田翁拿下。直到押著濮陽的王氏叔侄辨認後,才驚聞那居然就是新朝皇帝王莽,人都嚇傻了。
但奇怪的是,徐宣揭穿了王莽的身份,卻並未將其誅殺。
徐宣做事從不無的放矢,他當時宣稱,鵲皆諍蛹沒靼芪壕嗝即笫埔殉珊螅猛趺У惱媸瞪矸萑梅縲鹽潁破人V構埠湍志紓煤玫背嗝嫉幕實邸�
可徐宣心中亦有一個暗藏的念頭。
「若是樊公作戰不利,我手中的王莽,或許還能用來與第五倫討價還價,為赤眉爭取一個好的退路。」
然而與魏和談的心思,在目睹定陶殺俘慘相後,是徹底滅了,即便徐宣願降,一向視袍澤為兄弟姊妹的赤眉戰士,也絕不樂意!
徐宣是想做王侯將相,但亦明白,離了赤眉的力量,自己什麼都不是。
這場戰爭,已經讓雙方殺紅了眼,定陶浮屍堵死了和解的可能,如今形勢異變,赤眉的大敗不可挽回,在徐宣看來,王莽已經失去了價值。
反而變成了一個能讓赤眉徹底土崩瓦解的危險品!
這也是近日來,徐宣反應過來的事:「赤眉以反莽之名起於東泰山,如此才能得到關東響應,成昌一戰,天下聞名,這是赤眉得以立足的基本。」
名不正則言不順,諸漢、魏、成家在努力證明自己的正統,即便是赤眉這樣的草莽流寇,也會秉持某種「正義性」。
而反莽,就是他們最大的正義!如此才能對諸漢嗤之以鼻,面對「新莽余臣」第五倫的進攻時,高傲地不願屈服。
可一旦事情敗露,讓人知道,赤眉這幾年所作所為,皆是王莽主導,對外,他們將成為天下人的笑料;對內,赤眉戰士那單純的正義感,也會蕩然無存!
「若真如此,就算樊公突圍與我匯合,撤出河濟,也難以再起了。」
信賴並重用王莽,這樣的領袖,究竟是蠢,還是壞?如何再指揮赤眉?
結果必是雪上加霜,四分五裂!
所以徐宣必須做好後手,趕在事情敗露前,讓王莽,真正從世上消失。
「是時候了。」
徐宣叮囑親信,讓他們立刻調頭回去:「趕赴楚丘亭,將幾年前早就該死的王莽,連同巨毋霸、王閎叔侄,一併誅殺!並要毀屍滅跡,不得有任何消息漏出!」
……
月亮初升時,群臣也從第五倫大帳中走出,去籌備輿論攻勢後的連夜進攻,皇帝管這叫「趁熱打鐵」。
「司隸校尉。」
乘車回後軍去的竇融,卻被人叫住了。
一回頭,卻是左丞相耿純。
因為去年摔斷了肩膀,耿純歪著脖子,朝竇融拱手:「陛下令我與周公協同,共御澤北,方才定策時雖說得清楚,但你我還得再合議合議。」
竇融心中瞭然,但還是大聲對左右道:「耿丞相與我再對一對稍後的陣列布置,我回後軍會稍晚半刻,汝等二人,一去後軍,一去告知陛下。」
這是擔心被人看到了,說他與耿純「結黨」呢!竇融和耿純的政見確實比較像,可千萬不能讓皇帝誤會了。
耿純只暗道竇融果然心思縝密,確實,他關切的並不是軍事行動,而是那件讓人震驚的「秘密」。
「方才繡衣都尉所言,周公以為如何?」
竇融道:「繡衣都尉證據確鑿,王莽應尚在。」
二人和第五倫一樣,都當過新臣,官還不小,王莽就算是亡國之君,歸根結底也曾是他們的君主、皇帝,就算第五倫打著湯武革命的旗號,但過去的上下尊卑洗不掉。
所以第五倫完全沒必要在這上面撒謊,畫蛇添足。
「但還是太令人驚奇。」竇融感慨道:「早就被綠林斬得頭顱的王莽居然尚在人世,且化名投入赤眉,還成了樊崇的左膀右臂。」這誰想得到啊!
「別人如此也就罷了。」耿純道:「若是王莽如此作為,倒也不足為奇,畢竟他行為怪誕,讓人捉摸不透。與我不同,周公在新時為大將,沒少謁見王莽,當知其脾性。」
竇融頷首:「確實如此,王巨君真是禍害啊,就算失位了,也能擾亂天下,難怪赤眉在南陽所做作為,不論分田、廢奴,均與新時如出一轍。」
既然二人達成共識,此事應該是真的,那接下來,就要考慮披露真相的利弊了。
耿純篤定道:「此事於我軍而言,完全激不起任何波瀾。」
要論反莽的正義性,第五倫與綠林、赤眉三分,且給了新莽最後一擊,什麼君臣之義,早在鴻門高舉斧鐮時,就已切割乾淨,至於新朝死忠?早死光了!三軍上下,不會因為此事有任何波動。
「反倒是赤眉。」耿純有些不懷好意地笑道:「我聽說王莽化名的田翁,在赤眉軍中名聲不錯,然而赤眉又以反莽起家,彼輩驟聞此事,恐怕要大受打擊。」
「待其心緒大亂時,又如何抱團死戰?那便是一舉破軍的機會。」
話題若是到此結束,那耿純豈不是說了一堆廢話?竇融不動聲色,果然,耿純湊過來,低聲道:「但周公是否想過,若是此戰結束,我軍生俘了王莽呢?到時候又當如何!?」
「類似的事,倒是有過。」竇融說道:「成湯救世,誓師於郊,敗暴君夏桀於有娀之虛,桀奔於鳴條,俘獲後,成湯自謂慚德,放桀於南巢。」
耿純卻搖頭:「夏桀有大惡於天下,居然能活到與成湯相見,令聖君自謂慚德。君憂臣辱,湯的臣子們,伊尹之輩,真是羞恥啊!」
「反觀武王伐紂,於牧野大敗商軍,前歌后舞進入朝歌之際,商紂王,倒是已經自裁,於是武王也不必慚德,而可從容彤弓射紂屍三發而後下車,以輕劍擊之,以黃鉞斬紂頭,懸太白之旗,以告天下。」
這兩個例子什麼意思,不用耿純再說了竇融恍然大悟,耿純是生怕第五倫與王莽再見鬧尷尬。王莽若能在這之前體面,那就罷了,若是不能,耿純,恐怕會幫王莽體面!
等等,耿純說完後看著自己笑,又是何意?竇融毛骨悚然,忽然明白了:「這是暗示我派人,幫王莽體面?」
自己先前與耿純相繼進言,明里暗裡提議第五倫對赤眉狠辣些,竇融甚至做好了背鍋屠殺的準備,沒辦法,空缺的右丞相,確實很吸引人。
但現在看架勢,好傢夥,不用背誅赤眉的鍋,卻讓他來背誅莽的鍋?這究竟是耿純的意思,還是第五倫的暗示呢?竇融細思恐極。
更何況,張宗、鄭統等人就不提了,一個小兵就能搞定的事,耿純怎麼找上了他?
竇融旋即恍然大悟:「因為我曾是新室重臣啊!」
竇融倒也沒猜錯,這確實是耿純自己的想法,只要稍微想想:王莽若能活著與第五倫見,確實是太尷尬了。還是武王、商紂的結局比較妥當,不給後世留話頭。再者,耿純記得,當年第五倫從魏郡出發西行,特地帶上了與王莽的有殺父之仇的彭寵,為何?不就是在萬一要誅莽時,讓彭寵頂上代勞,順理成章麼!
但當時王莽逃走,避免了尷尬,但誰也沒想到,今日還會再遇上,思來想去,還是竇融派人動手最合適。
竇融緘默了,良久後,才拱手道:「依我看,兵荒馬亂,王莽垂垂老朽,而赤眉又恨之入骨,說不定在身份披露那一刻,就被赤眉亂刀所誅,斬首泄憤了!」
……
再說包圍圈內,幾遍蒿里唱罷,樊崇的嫡系們多已心存死志,只待後半夜就死戰突圍而出!
至於之後去哪,再說不遲。
然而就在赤眉戰士們相互撕扯衣裳裹住創口,清點兵器準備突圍之際,包圍他們的魏軍中,又開始嚷嚷了。
但這次不再是喊話要赤眉投降,而是一件讓人驚悚的傳聞。
「田翁就是王莽?」
「王莽就是田翁?」
隨著喊話在魏軍各個陣地往裡傳來,外圍的赤眉戰士面面相覷,都從彼此眼中看到了震驚。
這怎麼可能呢?王莽,是他們起兵時恨之入骨的暴君,赤眉的一切苦難,河患也好,徭役也罷,尤其是朝令夕改的貨幣,越來越重的五均六筦,罪魁禍首都是王莽!
只可惜新朝被第五倫所滅,王莽也被綠林殺了,赤眉軍的「誅莽」落了個空,可謂極大的遺憾。
而田翁,則是樊崇敬重的長者,赤眉軍優秀的革命導師,思想激進,領著他們打滅豪強,瓜分土地,還推行廢奴之制,雖然惹得已經躋身上層的三老、從事們老大不快,但卻贏得了不少出身奴婢的赤眉戰士感激。
如今魏軍竟然說,他們是同一個人?
赤眉軍頓時心思大亂,不約而同將目光投向樊崇,希望樊大公能站出來說兩句,駁斥這個荒謬的傳言。
然而他們的大公樊崇呢,好不容易在戰士的輓歌下,從敗績的迷茫里走出來,挺直了脊樑準備死戰,縱死,也是倒在去往樂土的路上,死得其所!
可如今,這個傳言卻如同一柄巨錘,對著樊崇脊樑狠狠一擊,差點將這鐵做的漢子打倒!
儘管不肯相信,但樊崇亦忍不住想起徐宣對自己說過的懷疑。
「樊公,這田翁,莫非是某位新朝遺臣?怎麼他的種種舉措,與王莽時有幾分相似?」
哪像了?當時樊崇沒搞懂,因為王莽的一切舉措,落實到地方時,早就變了樣。
可今日回想起來,徐宣的話,連同魏軍的呼喊,在耳邊縈繞,令樊崇更加迷茫。
那原本被田翁指出後,在眼前清晰可見的樂土,越發模糊,最後變成了一枚枚莽朝的銅錢,折磨他家的賦稅噩夢。
不知是遭到這打擊氣急攻心,還是沉重的傷勢令樊崇油盡燈枯,隨著樊崇搖搖晃晃,那柄拎在手中,斬斷樹木、劈開大山,甚至想將天也劈個大縫的多斧頭,年來從未失手的戰斧,居然叮噹一聲,脫手掉在了地上!
而伴隨著樊崇倒下,赤眉軍士氣陡然瓦解,包圍圈外,連綿不絕的進攻號角,也已然吹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