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7章 良善

  得知一股赤眉軍從淇水東岸經過的消息時,向子平正在朝歌集市上尋找飴糖。

  在亂世里太平已久的河內忽然人人自危,數不清的車馬、人潮向朝歌縣城湧來,小縣沒有太多守軍,只能閉城。

  向子平則趕在大門關閉前,逆著人潮往外面趕。

  淇水邊的渡口空無一人,縣卒都撤了,若是赤眉軍要往西走,朝歌縣根本無從阻止他們,只能指望西邊的郡兵。

  幸而,這股赤眉是從南向北橫掃的,目標直指鄴城而去!

  向子平就這樣堪堪與他們的尾巴擦肩而過,只覺得赤眉軍驅趕的那輛牛車,恍似自家的老牛,車上載滿糧食,一個袋子漏了,米糧落了一路。

  等向子平帶著摔了一身的傷回到里閭邊時,萬幸,赤眉並沒有將這兒燒成廢墟,也沒有屍橫遍野,村裡的老農們滿臉倒霉地聚集在村口,當有人說向少平回來時,都齊刷刷回頭看他。

  「子平君。」他們不知道該怎麼開口,還是一個臭烘烘的孩子鑽出人堆,一頭抱住了向子平,哭得稀里嘩啦。

  卻是他那父母皆喪,住在向家的小外甥,看這模樣,是跌進糞坑裡去了?

  「也虧得他命大。」

  一個農夫告訴向長:「這小豎……小君子也是膽大,竟敢對著來犯的赤眉賊拋糞!」

  向子平愕然,小外甥只支支吾吾地道:「我當他們是鬼,鬼怕臭,我……」

  原來,那赤眉從事被豬糞糊了一臉,氣急敗壞之下,將小外甥一腳踹入糞坑。

  但下一刻,赤眉從事就又讓人伸出杆子,將他拽了上來,還笑罵道:「你這小豎子,臂力不錯,若再長几歲,可以來我身邊,做個飛石手了。」

  因赤眉沒有後勤補給,弓弩常常沒有箭矢可用,於是組織了一支特殊的兵,靠放牛娃和豬倌出身的戰士,持皮帶甩石頭,作為遠程武器。

  可從事也沒這麼輕易放過小外甥,讓人將他綁起來,就扔在糞坑邊上,直到赤眉走後,才被裡閭中人救起。

  向子平不嫌惡臭,用衣袖將外甥臉上的穢物抹去,見其沒有性命之憂,這才鬆了口氣。

  看來赤眉確實不像朝廷官府胡說的那般窮凶極惡,他們是人,不是鬼啊,這群來自異域的難民,雖然搶糧食、衣裳,但心存良善,不傷人命。

  可等向子平抬起頭時,卻見里閭眾人還是直勾勾地看著他,不少人慾言又止,這讓他心中越發不安。

  「子平君。」終於有人對向子平道:

  「還是回去看看罷。」

  「汝伯兄,出事了!」

  ……

  雖然在遠處看村閭,似乎保持了完好,可沿著巷口往裡走,才發現並非如此。赤眉幾乎將所有門都踹開了,那些敢朝他們狂吠的土狗統統遭了殃,成了赤眉軍的狗肉大餐。

  而各戶人家也遭到了洗劫,據說都是赤眉兵三五人一擁而入,直奔糧倉,手段極其嫻熟。

  只要主人不反抗,隨他們搶,赤眉倒也不會為難,也未擄人口。但若是捨不得身外之物,要出來阻止的話,就會被痛打一番。

  向子平路過鄰居家,看到那位從年頭到年尾,都頗為勤勉,只為多種點糧食養活一家七口人的農夫,被打得鼻青臉腫,此刻正癱坐在地上,望天乾嚎。

  「那可是上半年一家人的吃食啊,往後吃什麼?青團、樹皮?怎麼熬。」

  他伸出手臂,不知道該向誰喊冤,赤眉、官府、蒼天、皇帝?

  「讓你不要出來,非要出。」他的母親也哭哭啼啼,卻不怪赤眉,反埋怨起兒子來:「惹怒了赤眉,原本還會給吾等留口糧及種子,如今倒好,全搶光了。」

  「不活了,我也不活了!」

  「反正都要餓死,倒不如將我也殺了!」老實人被母親一番責怪,也是急了,他猙獰而瘋狂,這是過去向子平從未在這個樸厚漢子臉上看到的神情。拎起家裡的砍柴刀就要往外沖,去追赤眉拼命?還是加入他們,成為新的赤眉!?

  而等向子平踏入自家屋舍時,他的臉色,也好不到哪去。

  作為甲長,同時也是閭中排前幾位的富戶,向家是赤眉軍的重點搜刮對象,嫂子每天努力收拾規整的院落,如今卻一片狼藉,雞窩裡兄長逢年過節才捨得殺一隻的雞,被掠走殆盡,只剩下一地雞毛,倉門也洞然大開。

  但向子平的目光,都被院中那一灘血吸引住了,覓著一陣陣的哭聲,順著血跡和雜亂的腳印走進裡屋,他看到嫂子和侄兒、侄女們圍著的兄長。

  向甲長一條腿硬生生被赤眉打斷了,手也折了一隻,更可惡的是,他的額頭,居然被赤眉用刀子劃了兩道血淋淋的「赤眉」!

  雖然里中的鄰居幫忙處理過,草醫也敷了藥,但他依然奄奄一息,當向甲長看到弟弟慘白著臉,撲通一聲跪在自己面前時,才咧嘴道。

  「怎這麼臭?」

  向子平忙說了他們的小外甥驚險得活之事。

  「也算赤眉有點良善。」向甲長如是說,可他身上的傷卻顯示,赤眉的善良是分人的,沒到殺戮孩童的程度,但對富戶卻毫不留情。

  「飴糖,買回來了?」

  早不知丟哪去了,向子平淚水止不住地流。若是自己不去買飴糖,是否會有所不同呢?或許他能和赤眉軍講講道理,他們不是鬼,他們也是能聽懂人話的活人啊,過去也與里中貧民沒什麼區別,樸厚實誠,只是因為天災人禍飢餓而流竄,不得已靠劫掠得食罷了。

  向甲長卻不關心這些,只遺憾地說道:「也罷,你我都沒做好長輩,倉中磚石下的糧食,還是被搶了。」

  原來,他的腿,是因為在赤眉逼問糧食時心存僥倖,才被打斷的。

  手呢?手是赤眉抄完糧後覺得少,認為肯定有所隱瞞,才折的,也由此刮出了那僅剩的五石米,走時拋下一句話。

  「唉,弄錯了,就沒見過你這麼窮的里長。」

  向甲長到這會已是彌留之際,說的竟還是雞毛蒜皮的柴米油鹽,他憂慮地看著弟弟,似是生怕自己一去,這個家就要完了。

  「子平,答應你的椒酒,是釀不成了。」

  此言讓向子平滿是慚愧,他眼看天下混亂,又在郡里聽伏湛講了些老子之學,只覺大悟,遂滋生了避世之心。

  卻也沒勇氣真去山林里隱居,就只打著「隱於市」的名義,窩在家裡什麼都不做。

  兄長雖然嘴裡罵著他,但還是將他當個孩子般護著。

  向子平遂稽首道:「馮郡守徵辟過我,我會去做官,就算從斗食吏當起,每個月只有幾石米,也能養活全家,還能多出些來,以釀春酒,加以椒花,再與兄長共酌。」

  向甲長憂慮的眉毛這才稍稍鬆弛,仿佛一下子安了心,一直撐著的那口氣,也散了,很快就死去,只剩下孤兒寡母的嚎哭。

  椒柏酒,以小者得歲,先酒賀之。老者失歲,故後與酒。沒想到這會是兄長失去的最後一歲!喝的居然還不是酒,而是水。

  向子平則跌跌撞撞走出屋門,滿是迷惘。

  所以,他究竟該感謝赤眉一時良善放過了外甥,還是恨他們心狠手辣害死了兄長?若真是惡鬼也就罷了,但他們是人,赤眉也是人,沒人是鬼,為何非要你死我活?

  整個裡閭都沉浸在悲傷和痛苦中,或是反抗赤眉的富戶、中人之家被打傷打殘的慘呼,也有被搶光糧秣後的抱頭而泣,反正沒人幸災樂禍,本該是高興快活的正月初七,竟是這般慘澹。

  樊崇不知道他的樂國、樂郊何在,但對河內郡朝歌縣淇東鄉向氏里的百多戶人家來說,對向甲長、向子平而言,這區區一隅故鄉,就是他們的「樂土」。

  日子雖然苦累,卻也安定,壓迫與剝削肯定有,但沒到活不下去的程度。

  席捲天下的戰亂從未波及至此,所有人在雞毛蒜皮,斤斤計較中過完一生。

  「可現在,吾等的樂土,沒了。」

  向子平跪在被搜刮一空的倉內,掩面大泣,他是家中唯一男人,不能再像過去那般嬉笑怒罵,隨地痛哭了。也只有關乎切身利益,他才會放下那點「隱者」的悲天憫人,讓憤怒充斥自己的內心,不再去想「是人是鬼」的複雜問題。

  「赤眉賊。」這是向子平第一次用這稱呼,帶著濃濃的恨意。

  「汝等,怎不去死呢?」

  ……

  同是正月初七當天,接到來自邳彤十萬火急的求援後,馬援在陳留大營召開軍議。

  「自正月初三以來,赤眉賊化為游兵,過冰河,進入魏郡、河內,一路上繞縣城,擄掠鄉里,而赤眉也不做停留,一意北上,看這架勢,是直撲鄴城而去啊。」

  鄭統頗為急躁,他的不少屬下皆是魏郡人士,如今家鄉遭襲,豈能安坐?

  但馬援卻正靜靜地看著地形圖,目光在代表魏軍、赤眉的那些兵棋上來來回回挪動。

  馬援在魏郡待的時間也很長,豈會毫無關切?邳彤猜他是打算用鄴城再釣一次魚,卻是看低馬援了,這种放敵深入大後方痛擊友民的事,他不會做也不屑做。

  實在是兵力有限,敖倉俘獲的兩萬赤眉反而成了累贅,馬援一時心軟沒將他們沉河,只遣往後方洛陽分開看守,這樣就又牽制了起碼五千兵。

  導致馬援根本沒有餘力去阻止赤眉渡河,而且這鬼天氣將大河全凍上了,赤眉用的是城頭子路那一套戰法,游兵,已經不是幾萬成建制的人,而是幾萬頭豬了,好抓?

  於是馬援過去月余時間,主要是鞏固陳留,心裡則籌劃著名一個大方略。

  就像兩個人下棋,不等馬援動手,卻是赤眉先挪了一步,但當著如表面上看起來那麼簡單麼?

  馬援做出了他大膽的預言。

  「虛則實之實則虛之,赤眉首領不讀書,用兵卻不差,尤其是那城頭子路!」

  「赤眉擊鄴城是虛,因為這座堅城根本打不下來!赤眉全部北上乃是死路一條。」

  來自前線的探子也送回情報,赤眉確實沒有盡數北上,果然有大批賊眾,依然在東郡。

  「之所以如此,是為了誘我情急回援,好空出陳留,讓其主力再度伺機西進……呵,我偏不中赤眉之計,倒不如將大軍沿河南岸東進,擊敗赤眉主力,同時截斷河渡口,讓去了河北的赤眉軍,有去無回!」

  說到這,張宗、鄭統都要贊「將軍高見」時,馬援卻停住了,他摸著美髯沉吟,眉頭大皺,不對,還是有點說不通。

  良久後,馬援才恍然大悟。

  「好算計!」

  「此乃陽謀,赤眉並非不知我會走大河南岸襲其主力,而是早有預料,就選好戰場,等候我抵達!」

  馬援將己方的軍棋抬起,目光盯在陳留以東數百里的定陶上,那裡目前被赤眉所占,是連接東郡、兗州、豫州三股赤眉的節點。

  也是巧了,赤眉的這種布置,卻讓馬援心中,那個一戰定乾坤的計劃,有了落實的可能!

  但不等他落子,張宗再勸:「既然如此,倒不如請將軍守陳留,抵禦赤眉大軍,下吏與蓋延將軍帶輕兵回援河內。」

  馬援瞥向虎威將軍:「諸君昔日持短簽渡河擊綠林,何其雄壯。」

  「今日怎如此持重?」

  為何?張宗頗為憂心,索性明說了:「然鄴城雖非將軍防區,也不是司隸轄境,但卻是北京,是陛下龍興之地,絕不容有失。」

  在他看來,雖然赤眉遁入河北,是幽州叛亂、年歲極寒導致河水完全封凍等一系列事件造成的「偶然」後果。但馬援早就提前預料到了赤眉的動向,卻只通知河北當心,沒有做出積極防禦阻止此事,若有萬一,事後追究起來,恐怕也有過錯,可別被人扣個「養寇自重」的帽子。

  馬援聽出了他的擔憂:「這一戰,當以盡殲赤眉,結束中原大戰為任,而不該強求一郡之完固。正所謂軍爭為利,軍爭為危。取長利而棄小利,故途有所不由、軍有所不擊、地有所不爭!」

  「我的兵略,早在正月初時,就遣人送去西京,只等陛下回復,按照驛騎之速,這一二日內,就該送回來了。」

  這次作戰確實關係重大,誰也不知道會導致怎樣的後果,馬援知道輕重,也不搞什麼「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了,將選擇權交給第五倫手中:「且看陛下是否會讓我北救鄴城。」

  張宗等人無奈,只先下去秣馬厲兵,隨時準備出征,只是方向還未最終定下。

  直到初七深夜時分,來自西京的驛騎才頂著霜雪抵達陳留城。

  「陛下詔令。」

  馬援立刻接詔,卻見開篇就頗為遺憾地寫著:

  「文淵書信,前已知矣,予心切東方之事,親至弘農,驚聞賊人渡河,魏郡、河內百姓將蒙赤眉之災,予甚憫之……」

  看著語氣,是要救鄴城了,張宗暗暗鬆了口氣,確實,自從混出頭後,他亦有點保守暮氣了,但這樣也更安全啊!

  可等馬援展開整個捲軸,卻見下面接著說道:

  「然兵者,死生之地,存亡之道,或有先敗後勝者,或有先失後得者,不可以一時得失計。大河盡凍,赤眉北渡,非人之過,實天之殃也。文淵師出之日,予授將軍斧鉞,曰從此上至天者,將軍制之,從此下至淵者,將軍制之。」

  「前線方略,尚在天淵之間!請將軍自決之!」

  說白了就是一句話:「以消滅敵人的有生力量為主要目標,不爭奪一城一地的得失!」

  馬援這下舒服了:「陛下大氣魄,不愧為善將將者!」

  張宗也服了,既然是皇帝同意,那馬援的計劃也大可一試,只是還是放心不下:「那魏地……」

  馬援將詔令塞給他,最末尾還有一些第五倫囉嗦的叮囑:「不必擔憂,邳彤守在鄴城,竇融已北上,耿純將南下,而最重要,還有陛下。」

  「陛下過完年就立刻東行,誓將殄此凶逆,今已近洛陽,不日將帶數萬關中援兵,親至河內,救魏被虜之民,為生靈報枉殺之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