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二年正月初,已帶著冀州兵向南撤到巨鹿郡的耿純,收到來自景丹的通信,裡面詳細說了耿純走後,幽州兵攻破涿縣,擒殺叛賊張豐的過程。
原來,那涿郡太守張豐喜好方術,遇上一個方術士,說時無英雄,第五倫、劉秀比劉邦、項羽差遠了,真天子尚未出現,人人都有機會。
遂送了一塊以五彩囊裹著的石頭,說是什麼「女媧補天之石」,系在張豐的肘子上,言石頭中有美玉,只要他以壯志錘鍊,就能煉出一枚玉璽來,可以讓張豐當皇帝。
張豐竟信以為真,急沖沖就造反了,城破之際尚寄希望於肘石發威,結果景丹令人椎破,裡面什麼都沒有。
張豐目瞪口呆,這「無上大將軍」賭石煉器失敗,是當真沒頭了。
「燕齊及趙地的術士確實太多了。」笑完後,耿純又覺得這並非孤例,這片土地上的草頭王們,一個比一個迷信,從他舅父真定王劉楊竟覺得瘤子是祥瑞,這群人本就有野心,再被方士借鬼神天意讖緯煽動,遂篤信不疑。
「幸虧陛下年輕,對方術士毫無興趣,也決然不信讖緯。」
從蠻不講理地盡取五德就能看出,第五倫在信仰上是個實用主義者,他不會公然反對,但對妄圖來哄騙自己的燕齊方士,亦是嗤之以鼻。
想到這,耿純又好奇地問幽州來客:「汝可知,孫卿收到陛下什麼禮物?」
景丹派來的門客答道:「是一件舊羽氅衣。」
「羽氅?」耿純微微詫異,但很快就想通了緣由,拊掌道:「原來如此。」
他卻是想起當年,受馬援、萬脩出奔牽連,第五倫被逮捕入五威司命府,耿純遂與景丹一起約合孝廉郎官們,去五威司命和太學生一起抗議,要求釋放第五倫。
那可是個寒冷的夜晚,當五威司命頂不住壓力,將第五倫放出來時,景丹第一個迎了上去,將早就準備好的羽氅,披在凍了兩天的第五倫身上。
那一刻,肯定很暖和吧。
那件舊羽氅,第五倫頗為愛惜,聽說做了皇帝後依舊經常穿,現在卻給景丹送了來。
耿純暗道:「因為陛下知道,對景孫卿而言,這兩個冬天實在是太冷了,急需有人給他披一件衣服啊。」
景丹的人生巔峰是潼塬之戰,一舉成名,可就當眾人覺得他將一躍成為最得力的將軍之一時。景丹運氣卻差了起來,久攻井陘不下,河北戰役里與大戰役缺席,到幽州做刺史後,又鬧出了建國以來最大的叛亂。
加上景丹久病,焦慮國事,圍攻涿縣時,經常徹夜難眠,病情更糟,只能靠第五倫送的遼東人參吊著,生怕辜負了主君的厚遇重託。
果然,聽來客說,除了舊羽氅,第五倫還贈了景丹一首詩。
「緇衣之宜兮,敝,予又改為兮。」
「適子之館兮,還,予授子之粲兮。」
本意乃是一位妻子叮囑丈夫,在外辦公奔波勞苦,衣裳穿破舊了不要緊,等回來後,我給你縫補新的,第五倫是想藉此告訴景丹,保重自己最重要。
「但越如此,孫卿恐怕會越慚愧,愈發強求自己。」
耿純覺得,景丹如此多病,恐怕不能再硬撐了,等今年戰事稍停時,幽州的主官,可能真要換一位,只不知會是平叛中表現卓越的寇恂,還是別人呢?
那他耿純,又收到什麼禮物?
其實第五倫送來的不是物,而是人!
話說,耿純在去歲平定銅馬賊後,眼看劉子輿將他故鄉宋子老宅毀得差不多了,索性宣布,耿氏舉族搬離河北!
此事引發了族中的抱怨,巨鹿耿氏為打垮劉子輿做了多大的犧牲啊!和姻親劉姓斷絕關係、塢堡田宅為銅馬所破,不少子弟還跟著耿純甘冒矢石,不就是為了勝利的那天,重新回到祖宗所居的土地上,靠著在魏國的官職和靠山,與國同休,再做一朝人上人麼?
如今耿純要他們搬走,和那些亡國的河北諸劉有何區別?耿純不是和皇帝約了兒女親家麼?他在害怕什麼?
當然得怕了,前朝的教訓擺在那,越是外戚越害怕,越是外戚越難長久啊!
耿純現在都有些後悔當初的約定了,那時候,第五倫入京可謂九死一生,耿純是存了「汝子吾養之」的念頭,才毅然接受婚約,誰知道第五倫能走到今天這一步?
若宗人賓客中仗著這層特殊關係,自矜狂妄,犯了老毛病,在河北繼續做地頭蛇,兼併土地,欺男霸女,那事情可就麻煩了。耿純在冀州大權軍政獨攬,本就頗為招人眼紅,是想讓謗書多出幾筐來麼?
他遂一改平素慈厚,狠心將所有耿氏族人統統攆走,老弱婦孺遷往地廣人稀的并州上郡,年輕一點容易惹事的,就留軍中效力,親自盯著。
甚至連妻室兒女,也狠狠心,統統打發到長安北闕甲第居住,美其名曰讓女兒和太子從小一起長大,培養感情,其實是做人質。
而現在,第五倫給耿純的禮物,卻是將他的妻女重新以御車送回了冀州,還在信中申飭,說了一通大道理:予與伯山結親,是看中耿氏家教良好,如今汝竟讓幼女從小難見父親,這小樹苗長歪了怎麼行?
第五倫讓耿純在處理軍政之餘,連「家」也好齊好嘍,遷往上郡的耿氏家族,皇帝替他安置,給他們劃定的地契田宅,連帶耿純的幾個弟弟,都做了妥善的安排,以安其心。
正月里能同妻女團聚,這對耿純而言,便是最好的禮物。
然而這份短暫的舒適,他也不能多享受片刻,初一剛過數日,耿純就收到了來自北京鄴城的急報!
「來了。」
耿純讀罷肅然吐氣:「只希望,這是冀州的最後一場兵災!」
……
雖然「魏成尹」地位高出普通郡守一截,但邳彤還是吃了資歷的虧,輪不到受正月之禮,只能滿懷羨慕地看著兩輛驛車發往巨鹿、幽州。
他連年都沒過好,畢竟赤眉大軍就在對岸的東郡濮陽,邳彤與河內太守馮勤只湊出了兩個師的兵力在北岸各渡口盯防,但隨著正月到來,大河也凍到了最為結實的時段,每天都有新的河面能夠行人,一時間魏軍捉襟見肘。
幸好,第五倫在早年和赤眉遲昭平部交戰後,就總結了經驗:能對抗赤眉滾滾洪流的,只有河北百姓組織起來的汪洋大海!
想靠低效的封建官府來全權包攬這些事,顯然是想多了,所以必須依賴地頭蛇們協助,他們才是最怕赤眉的人啊,故而頗為積極。
各鄉邑里閭遂在什伍制的基礎上,建立了嶄新的「保甲制」,百戶為一甲,千戶為一保,積極於魏政權合作的各地土豪良紳,搖身一變,成了「李甲長」「王保長」。
主要任務是協助里正、鄉嗇夫統籌民團鄉丁。
「冀州兵尚未歸來,馬將軍守陳留,魏郡、河內雖然只有兩個師的兵卒,但各保、甲的民兵鄉勇,合計能有二十萬之眾!且不少人去年參加過河北戰役,送過糧食。」
邳彤只能這樣給自己打氣,他也曾去信向馬援提出,赤眉在中原失利後,可能會進取河北,希望馬援能派一兩個師的援兵過來。
再不濟,把蓋延的三千漁陽突騎遣至鄴城也行,他們消耗的巨量糧秣,北京雖然不富裕,但還是咬咬牙,包了!
但如此明顯的漏洞,馬援卻直接無視,藉口說他只管中原,不管冀州,咱要守規矩,不能越權啊!也不知打的什麼主意。
馬援能有什麼壞心思呢?邳彤左思右想,只猜到一個可怕的可能:「馬文淵上次以敖倉為餌,只誘得赤眉偏師,他不會是又要故技重施,以北京為餌,再釣一次魚吧!」
一念至此,邳彤越發不安,一面請耿純的冀州兵加速南下,一面寫奏疏去稟報皇帝求證,同時緊張地盯著黃河。
可千里河防,終究是防不勝防啊!正月初二,當邳彤處理完一天的政務昏昏沉沉睡去後,床榻還沒睡暖和,就被急促的敲門聲喚醒,得知了赤眉過冰面,進入魏郡的消息!
邳彤大急:「沿岸的師旅和保甲呢?」
「大尹,赤眉分兵,以千人為一隊,分別過河,沿岸雖盡力攔住了十餘支,但還是有數十支從無人防禦處渡過。保甲不敵,差點為賊人聚殲,只能退回城郭塢堡,坐視赤眉越過。」
邳彤只感覺頭暈目眩,該來的還是來了:「究竟有多少已至魏地?」
「數不清,或有數十、上百隊?」
「幾萬,十幾萬?」邳彤大駭,赤眉這是盡數北上,來魏地大吃特吃的架勢啊。
他立刻道:「再派人分別去北、南,向河內、洛陽、馬將軍、耿丞相求援!十萬火急!」
「不管河防了。」邳彤也顧不上什麼大局了,他身為魏成尹,現在只需要考慮一件事。
「讓外圍的兵卒統統撤回來,固守北京!」
邳彤咬著牙:「鄴城,是陛下的龍興鳳舉之地,大魏國運所在,絕不容有失!」
……
熟悉的地方,熟悉的冰河,熟悉的赤色雙眉,還有那個熟悉的儺面——遲昭平的面具,只是已褪色不少。
城頭子路凝視著手中的面具,他記得,五年前,自己追隨遲昭平擊魏郡,也是這樣一道髒兮兮的冰河,赤眉戰士們踩在上面,渡到對岸,卻一頭扎進第五倫的埋伏中。一場苦戰下來,赤眉大敗。
而城頭子路則在渡河前,就遭到了馬援的搶先攻擊,部眾離散,等他趕到戰場對岸時,只能看著那悲壯的一幕:
遲昭平毅然投河,隨死者數千。
那是城頭子路一生的夢魘,兜兜轉轉,他終於還是回來了!
這個冬天更加酷寒,正月前後,河水比那一年凍得更結實,主動權遂掌握在了進攻方手中。
而經過多年錘鍊,與魏軍交戰數十次後,城頭子路也已成了一位「游擊」大師,馬援在信都時都拿他沒辦法,劉子輿覆滅了,城頭子路和他的部眾,卻依然安好,轉頭與樊崇合兵,他們遂從「銅馬」,又變回了赤眉。
「大王……」
「不要再叫我大王。」城頭子路對王號不是那麼在意,濟北王,是劉子輿封他的,如今他在赤眉中的名號是「六公」。
「六公,我部五個萬人營,分為五十隊,除了十多隊被沿河魏兵及民兵攔截退卻外,其餘統統渡了過來!」
沒錯,城頭子路已站在大河北岸,現在他完全可以收攏化整為零渡河的部眾,也有三萬餘人,調頭殺回去,與守河岸的魏軍及保甲民團鏖戰,拖住他們,讓樊崇的十多萬人從容北上。
但爰曾卻沒有這樣做,他很清楚,在被第五倫統治多年的魏郡、河內,縱赤眉有十萬數十萬,卻依然是少數。他們不受當地人歡迎,不論豪強還是庶民,都會對赤眉人人喊打。樊崇來了又能如何?敵人肯定會堅壁清野,等河水消融,遭到魏軍幽冀、中原兩大兵團夾擊麼?
他和樊崇都是打了七八年仗的老狐狸了,不會行此愚蠢之事。
「河防如此鬆懈,大公,魏郡可能和敖倉一樣,也是個餌!」
城頭子路記得,自己半個月前,在與樊崇在濮陽會面時就指出了這點。
「馬援故意將大軍放在陳留,既不救濮陽,也不防魏郡,就是為了引誘吾等為了掠食而北渡。」
樊崇當時都驚了:「鄴城是魏之北京,馬援敢如此?」
城頭子路篤定:「別人不敢,但馬文淵膽比天大,何事不敢做!」
但明知如此,城頭子路,還是要毅然做那條去咬鉤的小魚!
「與馬援作戰,只能與他拼膽魄,否則拖下去必敗無疑。」
城頭子路向樊崇提出了他的計劃:「以我對馬援的了解,他得知赤眉北渡後,必不會先渡河來擊我。」
「馬援生平好打大仗!」
最了解你的,往往是死敵,作為馬援多年的老對手,城頭子路說道:「馬文淵將會沿著大河南岸,向濮陽進軍,以期切斷退路!如此便能將赤眉,全殲於河北!」
不愧是生在海濱,樊崇立刻就明白了城頭子路的計劃:「等馬援伸手來收網時,他會發現,小魚身後,還有一條海蛟的血盆大口,將他死死咬住!」
城頭子路頗有遇到知己之感:「然也,吾等假裝十餘萬人北上,我渡水為游兵,做出直撲鄴城之勢,毀其鄉邑,亂其後方,拖住冀州兵,與之戰於河北。」
「而大公以赤眉主力,與馬援決戰於河南!」
樊崇不太放心:「若你料錯,馬援偏就走了河北堵截呢?」
城頭子路大笑道:「那陳留與洛陽,不就露出破綻了麼?」
這是個瘋狂的計劃,但也是城頭子路認為,赤眉唯一能擊敗魏軍的機會,拖到春暖花開,第五倫將各路魏軍調到中原,就再也沒法翻了。
只在城頭子路北上時,樊崇如此問他。
「爰曾。」這是城頭子路的真名。
樊崇對他滿是好奇,又或者是想從這個同樣傳奇的戰士身上,找到某種與自己的共通之處:「你先為赤眉,又做銅馬,從王變公,處處與魏作對,以你能耐,做一地諸侯都輕易,卻總不離開大河兩岸,為何要如此拼命?」
這個問題很簡單啊,需要想麼?最初時,城頭子路不過是想帶著家鄉的河患難民活下去,至於頂著什麼名號?在哪個渠帥麾下效命,他根本無所謂。
但後來,卻有些不同了。
城頭子路從不羞於啟齒,他對遲昭平這總不以真面目示人的奇女子,除了敬仰、感激,更有一份愛慕。他正值壯年,她大好年華,不動心才怪,只是人家渾身是刺,不敢靠近。
可惜當初他無能,只能眼睜睜看著她葬身魚腹。
唯一能做的,就是拾起遲昭平漂到岸邊的面具,然後代替她,成為河患災民新的首領!
城頭子路是這樣回答樊崇的,毫無隱瞞:「為遲昭平復仇,完成她的夙願。」
樊崇搖搖頭,眼睛裡不知道是失望,還是同情,只用拇指與食指之間的距離做比喻:
「爰曾,你過去的志向,這麼大。」
兩指之間的縫隙從半尺變成一寸:「可如今,卻只有這麼點了!」
城頭子路頗為不快:「那樊大公的志向呢?」
樊崇說了兩個字,滿是憧憬:「樂土。」
那是田翁講給他的聽的,關於詩經,關於貪婪的大老鼠,與可憐農夫的故事。
「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女,莫我肯顧。逝將去女,適彼樂土。樂土樂土,爰得我所。」
「還有一句話,損上益下,民悅無疆。」
田翁如此告訴樊崇,古之聖賢,早就在微言大義里,為他們指明了道路,赤眉作為「上古之兵」,乃是實現致太平,在前劈砍荊棘阻礙的利刃。只要消滅帝王們,損上益下,均了田地,他們就能抵達「樂國」!
這確實是最接近樊崇理想的答案,但如何做到,哪怕田翁說得天花亂墜,他還是沒譜。
以至於一向以豪邁自信示人的樊崇,提到這兩個字時,憧憬之餘,也有迷茫。
眼看城頭子路鬥志昂揚,戴上畫著血色赤眉的儺面毅然北去,樊崇甚至有些羨慕,爰曾很像幾年前的自己。
樊崇一個人硬撐著這鬆散的團體,以他不算出眾的心智,努力彌合眾人爭端,將他們攏在一起,真是殫精竭慮,確實有些累了。
他已橫掃海岱與中原,走過太多的路。
站在這蒼涼的天地間,樊崇從來不回頭望背後的滿目瘡痍,永遠盯著前方的富庶處,他沒去過的,也就關中、河北幾處了罷?
樊巨人又一次困惑了:難道,還得將大河對岸的敵人都殺光,他與數十萬赤眉兄弟姊妹,才能獲得自由,抵達樂郊麼?
……
PS:今天只有一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