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4章 若在此處埋伏一師

  ……

  胡、羌、氐,自秦漢以來與漢人混居在隴右河西的三種部族,第五倫採取了不同的策略。

  對勢力最大,隨時可能引單于內侵的匈奴胡人,他是嚴防死守。

  對驍勇強悍,已經難以剝離的西羌東羌,第五倫只謹慎接觸。

  唯獨對最為弱小,基本在山裡搞梯田農耕的氐人,第五倫則積極招撫,讓這些在前漢和隗氏掌權時被死死壓制的部族翻了身,許以屬國侯長之位——過去氐人地位太低,除了武都郡的白馬氐,連侯長都混不上,新朝時就更不用說了,王莽將所有屬國都降了一級。

  於是數月以來,天水氐部附魏者甚眾,甚至有不少氐人甘願應募,在萬脩麾下聽命。

  阿雲作為參與了綿諸之戰,頗有斬獲的「前輩」,又在萬將軍面前露了臉,雖被關了好幾天禁閉,但也順理成章做了屯長。

  但他卻沒能如願接近萬脩,只因萬將軍受了腰傷,平素喜歡親臨前線巡視,這下只能躺在車上隨便看看了,阿雲好幾次只能眼睜睜看著萬脩的戎車遠遠過來,又遠遠離開,他這小屯長要去鞍前馬後,還是不夠格啊!

  「萬脩尚且不能近,何況第五倫?」阿雲有些氣餒。

  更要命的是,軍情還不斷派發下來,這不,新組建的氐兵們就接到了一項任務:發揮他們擅長翻山越嶺的優勢,跟著校尉第一雞鳴,向西進發,走鳥鼠山西北高城嶺,沿著小道直撲隴西!

  這道路,還是一位隴軍降將——真降將給指的,他們走了七八天,抵達狄道東南的山嶺後,校尉派人去與吳漢取得聯絡,畢竟「誤擊友軍」的傳統擺在那,不防不行。

  按照第五倫的微操,吳漢孤軍很難攻克狄道堅城,攻城為下嘛,還是得玩點陰謀。

  這才有了「援軍」忽然抵達,那降將在狄道前叫門。

  阿雲站在前排,他效忠於公孫皇帝,知道與魏爭隴至關重要,不希望狄道陷落。

  可若他出言提醒,定會暴露身份,阿雲已經考慮,是否要將分發給每個屯長的五色巾「不小心」掉地上了,可城頭看得見麼?身後的魏兵監軍卻眼亮耳尖著呢!

  正在阿雲糾結之際,城頭的隗囂卻發話了,對那降將行巡說道:「請行將軍先入城分說!」

  言罷吊籃卻落了下來,這下行巡就愣住了,不知該不該上時,微微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第一雞鳴——人群中可是有弩箭悄悄指著他的!

  但就是這一猶豫,就叫隗囂看出了破綻!

  「彼輩乃是魏軍假扮!放箭!」

  狄道城頭箭矢胡亂射下,行巡挨了一箭,狼狽地退了回來,而其餘人也演技不過關,沒有繼續咋呼隴軍,而是氣急敗壞地亮出了魏軍五色旗來。

  阿雲頓時鬆了口氣,為此感到喜悅:「幸好隗囂多疑!」

  「區區小計,也想騙本將軍?」

  眼看魏軍詐城失敗,隗囂得意地掃視屬下們,希望能聽到幾聲奉承誇讚,他好順勢激勵士氣。

  但卻發現士卒們並不同喜,他們熬夜守備導致發腫的眼窩裡,最後的期盼已經破滅,只剩下空洞的茫然。

  援軍是來了,卻是敵人的援軍,能不絕望麼?

  隗囂討了個沒趣,心中懼意更甚,他知道,隨著連續喪師失地,隴右子弟,已經開始和自己離心離德了!

  接下來幾天,吳漢終於開始進攻狄道,地位低下的氐兵自然是蛾附炮灰的首選。尤其是阿雲,被不懷好意的第一雞鳴派去打頭陣,因為萬脩頗為關注這個膽大的小氐兵,第一雞鳴不好直接下黑手,只能寄希望於阿雲死於戰鬥。

  城內守軍充足,戰鬥十分慘烈,阿雲的屯一次仰攻就戰死了七個人,這讓他心裡帶上了火氣。

  他效忠於公孫皇帝不假,死的是魏兵也不假,但亦是他的氐人族類。

  但城內傷亡亦不小,士氣還越來越低,隗囂雖親在城牆上奮戰亦無濟於事。

  打到第五天時,箭矢將盡,隗囂有些沒耐心了:「我兒在南方三十里安故縣,我分予他四千人,與狄道互為犄角?為何不出來救援?」

  魏軍顯然是在圍城打援,隗囂不知該夸兒子有乃父之謹慎,還是怪他見死不救了。

  這天剛打退一次進攻,隗囂有些疲憊地靠在柱子上打盹,迷迷糊糊間,卻看到幾個將校聚集在不遠處,一邊竊竊私語,一邊朝他的位置看!

  這一幕讓隗囂猛地驚醒過來,可等他起身帶著親衛走過去時,幾人卻又停止了議論,只是低著頭不看他的眼睛,畢竟隗將軍是好人,要背叛他,終歸有點心虛。

  隗囂也很警惕,頓時想起一樁前漢的典故來。

  漢高皇帝劉邦擊滅項羽後,封賞大功臣二十多人,其餘的人日夜爭功,不能決定高下,未能進行封賞。劉邦在洛陽南宮,從橋上望見一些將領常常坐在沙地上彼此議論,便問張良:「這些人在說什麼?」

  張良則是這麼回答劉邦的……

  「陛下不知乎?此謀反耳!」

  他們看自己的眼神,就好像在看一個行走的印綬,一堆黃燦燦的金餅!

  「謀反,他們要謀反!」

  親信提議道:「大將軍,彼輩多是牛邯姻親,近日作戰頗為懈怠,又把守著城門,不如擒住殺了罷!」

  隗囂搖頭,他沒有證據,這樣一來,會搞得人人自危,更加四分五裂。

  更何況,逮殺幾人就沒事了?隗囂想起牛邯的勸降,想起自己慷慨陳詞,看破魏軍詭計後,士卒們冷淡的表現,人心散了,就再難重聚了。

  隗囂只感覺滑稽,本欲高壁深壘,挫其銳氣,誰想士氣先墮的,卻是己方。

  於是隗囂遂召集信得過的校尉,讓親信替自己發言:「牛邯以蕭關精卒降服,氐賊也助魏,賊眾大盛,乘勝之兵既不可當。」

  「而將軍以新退之卒,繼敗軍之後,將士失氣,隴右傾盪。古人有言:『蝮蛇螫手,壯士解其腕。』孫子曰:『兵有所不擊,地有所不守。』蓋小有所失而大有所全故也。今吳漢之害,過於蝮蛇,狄道之地,恐怕難守。不如南退安故,與公子匯合,再與吳漢決死。」

  這麼一長串引經據典,翻譯成人話就是:「守不住了,跑路吧!」

  眾人面面相覷,都看向隗囂,隗囂卻一拍案幾。

  「豈可輕易言退?」

  「魏軍遠僑而來,且分兵於城池南北,中間有洮水阻隔,不能相救,是我速進破賊之時也,所謂疾雷不及掩耳,自然之勢也!」

  隗季孟不愧是體面人,直到如今還在乎虛詞。

  「這不是退卻。」

  「是出城擊敵,順便突圍!」

  ……

  攤上這麼一位主君,將士心氣可想而知,隗囂過去禮賢下士,將自己裝點得大義凜然,但戰爭能看清一個人,平素積累的德澤,也在一次次大敗和優柔寡斷中消耗殆盡了。

  所以在隗囂跑路前夕,幾個狄道本地軍吏,在得知消息後,便一咬牙一跺腳,打開了狄道北門!隗囂可以走,但他們和家族、莊園可走不了,既然牛邯在魏軍中混得不錯,投降何嘗不是一條出路呢?

  隗囂正好一宿沒睡,倒是第一時間得知了驚變,立刻將計劃提前,南門也大開,他將騎從都集中在自己信得過的族黨手裡,上千人衝出城門,就著微亮的晨色向南方疾馳。

  但城南也有吳漢布置的軍隊營壘,他們也沒料到隴軍崩得這麼快,還以為是沖營,遂匆匆出營作戰。

  一番廝殺中,眼看難以突圍向前,隗囂只能帶百多騎渡過冰冷的洮河水,順著城西沿河小道向南奔走。

  身邊的人越來越少,但沒事,三十里,只要南逃三十里,就能抵達兒子鎮守的城郭,隗囂咬緊牙縱馬,但前方的路上卻閃著火光,一支魏軍竟不偏不倚,攔在路隘處!

  ……

  而與此同時,吳漢也驚聞事變,帶兵趕到了城南,與堪堪擋住隴軍沖營的第一雞鳴匯合,方知沒找到隗囂。

  吳漢的目光瞥向西南:「河對岸的道路很重要,若在此處埋伏一營,隗囂就算逃出去,也得束手就擒。」

  吳漢看向第一雞鳴:「誰守在那?」

  第一雞鳴沒想到自己竟誤打誤撞,只喃喃道:「是氐兵甲營!」

  ……

  「狄道生變,隗囂逃出來了!」

  「其騎眾離散,跑得滿山都是。」

  「沿河入山搜捕,定要抓住他!」

  得知這個消息後,阿雲只哀嘆這隗季孟實在不會打仗,這才幾天,怎麼又敗了?

  阿雲也顧不上跺腳嘆息,他們的屯就被急促地發動起來,校尉第一雞鳴也是不當人子,剛攻城那幾天,蛾附硬仗就讓氐人們上,近日城池將下,就把他們撤下來,換嫡系上去搶功。

  所以氐兵所在的位置,在狄道城西南,洮河對岸,又冷又荒,什麼都撈不到。而若南邊有隴兵從此北上,他們就要被沖第一道。

  「不該信魏人的鬼話。」

  天氣很冷,氐兵們哆嗦著身子,開始後悔起來,本以為魏軍會和隴右不同,原來還是一個鳥樣。

  「氐兵干最累的活,打最硬的城,走最遠的路,死最多的人,拿最低的賞。」

  倒是身為屯長的阿雲說了句公道話。

  「萬將軍還是愛護吾等的,旅中又有郎官監軍盯著,那雞鳴校尉只能用用小伎倆,真有大功,他也遮不住。」

  別的不說,成家蜀軍中可比這過分多了……

  言罷,阿雲似乎發覺自己身為刺客,替被刺殺者說話不太合適,連忙閉口。

  但事實如此,氐兵們也說不出萬脩一點壞話,這位將軍雖非勇將,待下卻嚴中有慈,對氐兵也沒有歧視。在天水時,該給他們的甲兵糧秣,將軍生怕小吏苛待,親自過問,絕不會有半分剋扣,若有立功,也立刻舉之為吏,阿雲就是典型。

  想來伍皇帝亦是如此,壞的,是第一雞鳴這樣的校吏啊!

  如此說著話,他們腳下卻也不慢,氐人和山裡的漢人沒太大不同,多數人樸實誠厚,信然諾,得了任務就盡力去執行,這也是萬脩愛用他們的原因。

  在河谷中,氐兵速度不如馬速,可眼下搜山入林,卻如履平地,不少人腳底板厚實,不穿鞋也能在碎石子上隨便踩。

  「是血跡!」

  一個獵人出身的氐兵喊了起來,他在前探路,在一片枯萎的葉子上發現了一滴血,撥開枯草,卻見到了模糊的馬蹄印。

  尋蹤走了百多步,繞過一個山澗後,他們發現了一匹死馬,它折了腿,遂被主人拋棄,為了避免其發聲,還割斷了脖子。

  阿雲摸著這匹馬,身為訓練多年的刺客,他能通過其身上的溫度,知道粗略的死亡時間,最多不超過一刻!

  「這馬好啊。」

  氐兵們則開始搶馬身上的裝飾,多有金銀及華麗的邊飾,馬轡和鞍韉都是良品,顯然是大人物的坐騎。

  阿雲甚至還在馬腿壓著的地方,抽出了一條紫色的綬帶,綬帶的盡頭,則是一枚金燦燦的印!

  金印紫綬!阿雲曾見成家丞相佩戴過,這是三公的標誌,而狄道附近的「三公」只有一個。

  吐口唾沫,抹去泥巴,沒錯的,印上的字是「大將軍囂」!

  眾人里只有阿雲識字,但他一直裝作不認識,故意翻來覆去,氐兵們都指點著這印,覺得這趟沒白跑,這東西他們決定砸碎分了,絕不上繳,絕不!

  只有阿雲心中突突猛跳,跟著尚未消失的腳印和那人受傷血跡,只要他願意,一定能將逃入密林的隗囂抓來。

  可隴蜀是盟友,他應該故意放隗季孟一馬啊!

  「就算隗囂逃走也沒用了。」

  阿雲心中如此告訴自己,他是知道點隴蜀形勢地利的,一旦狄道不保,吳漢的偏師就能將隴西這空心竹子一捅到底,甚至會形成對上邽楊廣、蜀軍的夾擊,只希望他們能走祁山,順利退回武都郡,否則事情就要更糟了。

  隗囂這一逃,隴西乃至整個隴右的仗,基本就見分曉了,隗某人在離開狄道的那一刻,就已經死了!

  「反正是個死人,倒不如用他的人頭,換取我的匕首,離第五倫更近一步!」

  阿雲如此想著,將金印捏在手心,朝前方一指。

  「眾位盍稚。」

  阿雲說道:「跟我走,前面,有一塊更大的金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