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矯這涼州刺史確實不容易,千里鑿空,倉皇逃亡,好歹抵達了酒泉,才靠著竇友、梁統兩位地頭蛇協助,終究將酒泉、敦煌拉在一起,用長纓綁在了魏的戰車上。
酒泉太守梁統對這位刺史印象不錯,在酒泉城的誓師儀式上,第八矯對滿面沙土的涼州人慷慨陳詞。
「諸君!」
「前時仆身在長安,隨聖天子觀輿圖,見天下郡國二百有餘,而魏已得近半,今隗囂欲以區區數郡,以當正夏百郡之兵,何其愚也!」
這近百,其實是四捨五入。
第八矯也是對症下藥,因為酒泉、敦煌是小郡,二者加起來,人口不過十萬,如今出兵協助,拼拼湊湊,除去留守的人外,敦煌出了一千兵,酒泉因梁統治郡有方,稍微強些,但也只拉得出三千,好在半數是騎兵,機動能力不錯。
所以酒泉、敦煌人對據說在西漢「河西大將軍」劉隆手中的「上萬」大軍頗為忌憚,第八矯為了激勵他們,只能狐假虎威:「國家當其前,對陣隴右主力,而吾等自酒泉促其後,緩急迭用,首尾相資,隗囂勢必排迮,不得進退,此必破也。」
意思是不求酒泉、敦煌力戰,只希望他們能牽制住劉隆部,勿要使其抽身回援隴右即可。
到這時候,梁統對第八矯還算欣賞,覺得他有諾必行,不辱使命,值得信賴,自己和竇友不同,在朝中沒有關係,與第八矯處得好了,於日後在魏的攀升頗為有利。
可接下來的發生的一件事,讓梁統認清了這位皇親國戚的本質。
酒泉、敦煌聯軍駐紮在水草豐饒的「弱水」河邊,這條河流發端於祁連山,匯入北方數百里外的居延澤,而對岸則是來自張掖的劉隆軍。
這是一場詭異的戰事,因為雙方對峙半月都沒動刀兵,反倒是書信往來不絕,梁統打聽得知,第八矯與敵將劉隆不但是太學同學,還是一起流放西海郡的難兄難弟,當年全靠相互扶持,才在絕境裡活下來。
這也難怪第八矯一直孜孜不倦,希望靠書信勸降劉隆,根據從張掖逃來投奔的人所言,第五倫已對隴右發動了總攻,以魏國絕對的實力,即便隴蜀合縱,勝利也是時間問題,劉隆沒必要站在必敗的一方。
使者如此往返數次後,對面始終不答應,只向第八矯提出了一件「非分之想」。
「什麼?劉隆想要暫且休戰,先北上對付侵擾居延塞的匈奴人?」
梁統沒想到,對面居然比第八矯還要天真,因為張掖隴軍當真開始拔營,數千人調頭北上,將漫長的補給線暴露給他們!
梁統大喜,提議道:「使君,原本西軍不敵東軍,可如今卻是難得的機會,可令酒泉騎從襲其後,如此則劉隆將腹背受敵,只能困死在居延,如此,張掖、武威可順勢而下。」
豈料第八矯卻看著梁統,嘆息道:「梁太守為國求勝自是不錯,但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
這是打仗,兵不厭詐,哪有什麼君子!梁統感到不可理喻,只能搬出第五倫來:「陛下令使君入河西為涼州刺史,不就是為了牽制隴軍,從西方打開局面麼?」
不提第五倫還好,這一提,第八矯就更有理由了:「陛下很早就說過,如今要同時打兩場仗,一是御虜,二是統一,若有衝突,當是御虜為先。既然匈奴右部趁我兩軍交鋒,大肆入寇居延,武威郡的休屠澤已經丟了,若居延再失,河西將永無寧日!如今劉隆知曉大義,欲先退虜寇,我豈能在他背後捅刀?」
於是,第八矯非但不趁人之危,反而決定,發兩千騎沿著弱水西岸前進,去協助劉隆!
先前還劍拔弩張的敵人,居然聯合對虜了?
梁統驚呆了,只私底下對竇友吐槽:「使君有宋襄公之仁啊。」
「隴魏爭衡,已是不死不休,劉隆在武威、張掖時,差點追得使君命喪黃沙,可使君竟一點不記恨,反而講究起『君子不困人於阸,不鼓不成列』來。豈不知,兵以勝為功!這是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啊!」
但第八矯的擔心確實也有點道理:居延塞對河西而言,太重要了,它就像涼州這條蒼龍背部,長長突出去的龍脊骨,深入沙漠之中。來自祁連的雪水造就了煙波浩渺的居延澤,四周水草豐茂,存在大片的沼澤濕地,是放牧牛羊的優良牧場,也宜於駐軍和屯墾。
漢朝發現了這個得天獨厚的基地,在此修築障塞,強盛時,李陵等輩自此出塞深入進攻匈奴,而到了衰敗時,也能依靠肩水金關及障塞長城,庇護狹長而脆弱的河西走廊,保障絲路暢通。
而若是匈奴占領了此處呢?便能就近集結騎兵、準備糧秣,再沿著弱水南下,將戰火引向張掖、酒泉腹地!
若是優先打內戰,雙方疲敝之際,匈奴從居延大肆南下,直接吞了整個河西,那時候才是欲哭無淚呢。
西線這場奇怪的戰事從七月持續到八月下旬,匈奴派出的是右部騎兵,本以為河西分裂,隴魏相爭,沒人會去守居延,豈料卻遭遇了劉隆擊其前,後遇酒泉兵擊其後,匈奴右骨都侯沒討到便宜,悻悻退卻。
既然匈奴稍退,那前幾天還協力御虜的兩軍該重新開戰了罷?可送來的卻不是戰書,而是一份劉隆的邀約。
「與季正經年未見,願不帶一騎一卒,會於肩水金關空城。」
是劉隆的筆跡和印章沒錯,第八矯躊躇之際,梁統卻說道:「使君萬不可去!」
梁統又開始苦口婆心勸第八矯了,雖然這位涼州刺史,在他眼中已是宋襄公本公,但梁統也不好提宋襄公去赴楚國的盟會被擒之事,而講了另對著名的塑料朋友情。
「衛鞅在魏國時,與魏公子卬為友,等到衛鞅入秦後,二人遂成了敵人,對戰於河西。兩軍對壘時,衛鞅令人送了一封信給公子卬,敘述舊日情誼,說什麼『今俱為兩國將,不忍相攻,可與公子面相見,會盟樂飲而罷兵,以安秦魏。』」
「公子卬信以為真,於是便不帶兵卒,與商鞅會於兩軍之間。然而飲宴之際,衛鞅即令預先埋伏的兵士突然逮住了公子卬,旋即出兵擊魏,大破之!」
梁統盯著第八矯,仿佛他就是公子卬本卬:「公子卬確實是君子,但他一片真心,卻成就了衛鞅的功勳,還望使君勿要往!」
第八矯卻依然很固執:「公子卬是君子,但衛鞅卻是詐邪之人,所以才會如此。」
「但劉元伯(劉隆)不同,君子對君子。」第八矯嘆道:「這趟會,我必須要赴!」
梁統苦勸無果,對第八矯更加失望,只能暗道:「這第八矯不愧也是『魏公子『,還真要將自己送給劉隆做俘虜啊!」
但第八矯也有自己的計較,喚來竇友,叮囑他與梁統:「若以力敵之,酒泉、敦煌合力仍不能戰勝劉隆,我還是想勸他歸順。」
第八矯坦率地說道:「矯無能,不知兵,就算我看錯了人,被劉元伯所擒殺,也不過是死一文弱匹夫,不會影響大局,二君將兵退回酒泉守備即可,我會將此事寫成奏疏,陛下要怪,就怪我一人。」
「但劉隆先前趕赴居延御虜,能將後背交給我,我也未辜負他,並遣人助陣,雙方亦已表誠意,嫌隙盡去,今日便是收穫之時了。」
他是有些執拗和天真,但卻也是位無畏君子,詭詐、奇謀,他統統沒有,第八矯思索自己能做的,也就是以誠相待吧。
不管是朋友,還是敵人!
第八矯想起當初第五倫處置家族鄰里事務時的所作所為,堅定了自己的打算。
「我要效仿陛下,以德服人!」
……
元統三年(公元25年)九月,天氣越發寒冷,草原沙漠的風猛烈襲來,向南推進,那些挾裹著的沙石鋪天蓋地地淹沒了無數的草原和綠洲,但當它們沿著阿拉善台地繼續南下的時候,卻突然間變得溫柔、潤澤。
這裡,一條河流蜿蜒穿梭於大漠戈壁,使荒蕪的土地逐漸染上了綠色,沿河的城堡烽燧星羅棋布,長城連成一條線,仿佛是為了守衛這些難得的綠色。
在沿弱水修築的長城中,有一座障塞屹立於此,這便是肩水金關。
它的形制很像玉門關,土黃色的厚實夯土牆,外圍是屯戍,長城橫穿墩,通向天邊的居延澤。前漢時,它們組成了一道堅不可摧的防線,將身後的綠洲牢牢守護了起來。不過,百多年的風霜已經將這座邊塞雄關的昔日雄風消磨殆盡,新朝覆滅後就更是一落千丈:旗幟落了,屯戍區荒廢了,連守軍也盡數逃回張掖。
只剩下被拋棄在屋舍里那一摞摞記載邊情和日常生活的簡牘,以及坐在城頭邊,吊著只腳,正一個人飲酒的將軍。
第八矯將馬匹交給高武統,讓他離得遠遠的,獨自登上了未曾設伏的障塞,見到了久違的老同學。
面前是一張飽經風霜的臉,美髯留到及胸長,頭戴武巾,沒穿甲冑,腰佩百鍊鋼刀,真是一位威武壯士!
美中不足的是,劉隆的左耳朵缺了,它和第八矯的小拇指一樣,都是在西海郡那個寒冷冬天裡失去的。
「元伯。」
第八矯一路上,他想了許多勸降劉隆的話,可到了嘴邊卻已是惘然。
「季正還是這般易信人。」劉隆倒是豪邁一如往日,伸手往第八矯脖子上比劃道:「君子可欺之以方,換了任何一人,你的頭顱,已掛在肩水金關上了。」
十個他也打不過劉隆,但第八矯不卑不亢:「若換了另一人,我也絕不會來。」
二人緘默片刻,劉隆先笑了出來:「好大話,這河西的風比西海郡還猛,當心將你這瘦巴巴的身子刮跑了!」
言罷遞過來他的酒:「吹得發冷了罷,飲了暖和暖和。」
第八矯也不見外,接過一喝,頓時樂了:「居然是馬奶酒,元伯不長記性啊。」
想當初他們初到西海,貪杯的劉隆找不到酒喝,就大著膽子嘗試了羌人的奶酒,結果上吐下瀉差點死掉,那幾天還是第八矯照顧臭烘烘的他。
而之後羌虜入寇,西海淪陷,第八矯不會武藝,又多虧了劉隆救命。
「在邊塞日久,連腸胃都習慣了。」劉隆道:「但我還是想家,想南陽,想安眾的米酒啊。」
言語裡沒有將匈奴趕出居延塞的豪邁,反而儘是倦意。
第八矯遂道:「南陽為赤眉所占,禮儀喪盡,但不要緊,只要元伯肯效力於魏,定能打回去!」
「隗囂也只是將孺子嬰當做傀儡,欺騙劉歆罷了,元伯就願意為了前朝的虛號賣命?」
聽到此處,劉隆啞然失笑:「也不瞞季正了,原本按我的脾性,縱是居延共同御虜,但打退匈奴後,依然要擺開陣列,決個生死。」
「但就在大前日,從隴右傳來消息,讓我打消了這念頭。」
劉隆抬起頭時,已是淚流滿面:「隴山被魏軍攻破了,隗季孟退往隴西,為求得公孫述支援,竟獻出了元統皇帝及天子劍,宣布漢帝遜位,天命在公孫。」
「季正,大漢,又亡了!」
亡得好啊!
這消息連第八矯都沒收到,登時大喜,戰事已持續了三個多月,終於有所進展了。隗囂這舉動在情理之中,但也是飲鴆止渴,連最後「正統」「忠臣」的皮也丟了,看來真是被第五倫逼到山窮水盡。
看著心灰意冷的劉隆,第八矯知道,這是自己規勸的好機會。
「那元伯還在猶豫什麼?隗囂名為漢臣,終究還是做了漢賊,反倒是吾主,未曾受過漢德恩惠,乃敵國也!」
「既然隗囂叛漢,這場仗已無關漢魏,元伯何不投效陛下,擊滅隗囂,以復此仇?」
不是他吹,若劉隆願意「起義」,列侯是絕對跑不了的,往後甚至還能位列勛臣,畢竟他與陛下也有交情。
當初第五倫被五威司命逮捕,第八矯跑到太學號召同學們隨他去鬧事,第一個站出來響應的就是劉隆!
而第五倫也對劉隆也頗為欣賞,但誰也沒想到,陰差陽錯,大家竟成了敵人。
但居延的事證明,鋼刀歸鋼刀,同學歸同學,他們仍有迴轉合作的餘地!
第八矯還是希望,老同學能與自己一共為魏效力,開創一個新的未來!
但劉隆只默默飲酒,看著太陽一點點落下,最後嘆了口氣,站起身來。
「季正,臨別之前,送你兩樣東西罷。」
第八矯堪堪接住他拋過來的東西,好沉,低頭一看卻愣住了。
是鎏金的虎符,以及劉隆河西大將軍的印綬!
「元伯你這是……」
「你說得對,我效忠的正統大漢,已經沒了,自不能再為隗囂賣命。」
劉隆道:「張掖、武威及我麾下兵卒,已是人心浮動,就算我留下,也遲早會鬧出譁變投魏。既然如此,倒不如成全他們,張掖武威,還有這上萬兵馬,就送給季正了!」
他飲盡囊中酒,然後朝第八矯作揖一拜:「從居延之事便能明白,季正真君子也,值得託付。我擊退了匈奴今秋冒犯,保住了居延,也算盡職,自此之後,河西,就交給季正了!」
第八矯頓時大喜,只當他願意投魏,豈料劉隆卻又道:「但我也無法背離劉姓,背叛高皇帝的血脈,效力於漢家死敵!季正不必再勸,若見了第五伯魚,只告訴他,劉隆從不後悔當初與太學生們,在五威司命前振臂請命!魏主真英雄也,只可惜隆限於族姓,不能效鞍馬之力。」
他們南陽安眾侯一系,是前漢最後的忠誠,劉隆不能污了家族之名。
「那元伯今後有何打算?」第八矯追問。
劉隆已經下了肩水金關,翻身上馬,他這一身便裝,正是為了千里走單騎而準備的。
「去找另一位同學。」
他指的是劉秀劉文叔,隨著北漢、西漢相繼覆滅,梁漢也被赤眉打垮,曾經熱熱鬧鬧的諸漢相繼落幕,漢家最後的希望,就只剩下東南那位吳王了!
此去千山萬水,比第八矯鑿空還遠,但男兒心如鐵,絕無後悔之念。
大漠殘陽如血,風又來了,黃沙漫漫中,劉隆回馬,朝第八矯作別:「季正,你我今日把酒言歡,敘述過往,同學、朋友之誼已了。」
「等再相見時,當是漢魏兩立,雙壘相望,塵埃相接,挺刃交兵,你我之間,也再無半分留情,而是鋼刀對鋼刀,弗與共戴天了!」
……
PS:第二章在半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