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芳與匈奴人的營地足足有數百氈帳,圍成數里大小,相互間隔得較開,偶然失火根本不可能像今日這般,連燒數十座而不止。
「陛下,有人在營中放火,並宣言魏軍已至!」
盧芳不信:「魏軍主力還在百里外的神泉障,怎可能飛到此地!」
此番進攻富平,他與匈奴人分工明確:匈奴大人們騎著馬去擄掠分散在平原上的里閭據點,順便巡查外圍,提防魏軍,耿伯昭麾下數千人,一舉一動匈奴人都看在眼裡。而盧芳則監督麾下的五原、朔方兵強攻城池堡壘。
出事時,盧芳還在監督圍攻張家塢,回來後只看到營內火光連天而起,喊聲大震,亂成了一團糟。
更讓盧芳驚恐的是,據逃出來的人說,火焰是從他居住的中央大帳燒開的。一開始他甚至以為,這是那些瞧不起自己的朔方、五原渠帥想對自己下毒手!
他的部屬成分雜糅:有漢朝時隨西域都護投降匈奴的漢兵,有新朝的戍邊士卒。但更多是王莽時邊塞秩序崩潰產生的盜匪、流寇,等到莽朝滅亡,這些武裝就搖身一變,成了「將軍」「都尉」,再被匈奴單于招降,按著他們的頭向盧芳下拜。
故而,盧芳幾乎沒有任何嫡系,不過背靠匈奴人,得了共主之名。這次各方勢力好容易達成共識出兵,還是為了搶掠渡過饑荒。
但盧芳稍後打消了這份懷疑,因為其與渠帥也狼狽不堪地逃了出來,他們知道自己不在營中,豈會去燒空帳?此事定是外人所為。
按理說追查就能搞清楚真相,但很遺憾,胡漢政權混亂程度超過綠林,盧芳連手下各部隊所在位置,都是一筆糊塗帳。較為愚昧的跟著盧芳啃硬骨頭,聰明人都分散劫掠去了,何時去,何時回也沒個准,憑符節出入營地,事後分點好處給盧芳罷了。
尷尬的一幕出現了,盧芳在營壘外清點了半天人數,卻連縱火者都沒抓到。大概是魏兵搶了外出劫掠者的符節及戰利品,堂而皇之混入放火,又乘亂撤到外圍。
既然沒有標準的旗幟號衣,當敵軍也是一群方言相差不大的并州人時,連追查都進行不下去。盧芳疑神疑鬼,看到任何臉生的將校都認為是魏兵奸細。
小小一把火,就讓他們自亂陣腳個把時辰,虧得外圍有匈奴右谷蠡王帶騎從擋住了魏軍主力,其大隊人馬才未能長驅直入,打盧芳一個中心開花。
到這一步,盧芳就知道,這場仗是打不下去了。
「張純老兒,將他家塢堡打造得如鐵桶一般!沒有數月時日根本攻不下來。」
富平和張氏塢堡的頑固遠超盧芳想像,損失越大,底下人就越不願意死戰,再損失幾百人,就沒人聽盧芳指揮,要一鬨而散了。
匈奴大單于只幫他打下了賀蘭山下三個縣,便帶著萬餘騎去河西武威郡休屠澤組織另一場劫掠去了。右谷蠡王部、盧芳手下雜胡和兵卒加起來也有兩萬多,但並不可靠,為今之計,還是見好就收。
一個傳言,堅定了盧芳撤離的想法。
「據說是魏王第五倫親自將兵而來!」
盧芳雖然恨第五倫入骨,但心底里卻對他頗有些畏懼,立刻讓人給各路武裝下達了命令。
雖是灰頭土臉撤退,但盧芳卻給自己臉上貼金:
「撤回賀蘭山下,韭菜要一茬一茬割,且讓新秦中人再替吾等種幾個月地,待到秋日粟熟,再來收穫不遲!」
……
守衛富平城的蒙澤性情衝動,見胡營火起,胡兵撤離,認為魏王援兵已到,立刻就想帶人衝出去追,可城門都被磚石堵死,情急之下他帶敢死之士從城頭墜下,匆匆前行。
而張純就謹慎多了,認為這可能是敵軍詭計,一直等到蒙澤的旗幟出現,這才打開塢堡出來試探。
原野上只剩下來不及收的氈帳,依然在冒煙的營壘,以及一支數百人的隊伍。他們已經褪下氈衣,重新打起了魏旗,張純上去拜見,卻見帶頭的是一位年輕小校,才二十出頭罷?就跟當初第五倫初來塞上一般青澀。
張純只暗暗道:「這位小校有膽量橫穿萬餘胡虜,深入賊營放火,如此大勇,前程一定不可限量啊。」
也不知他是否婚配,張家還有幾個侄女待嫁閨中。
倒是蒙澤抵達後,一看這年輕「小校」,登時大驚,上前下拜道:「下吏見過耿將軍!」
耿將軍?
張純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這一位,就是被魏王賦予并州兵權的車騎將軍耿伯昭啊!
嚴格算的話,車騎將軍在武將中排名第二,僅此於驃騎將軍馬援。張純當初前往渭北拜謁第五倫時,耿弇出征在外,未能得見,身為一方主帥竟捨身入敵營,真不知該誇他膽大,還是斥其冒險。
「後生可畏,當真可畏!」若是結親,縱自己將親女兒嫁出去,都是高攀,縱是耿伯昭一表人才,張純那個念頭還是瞬間打消了。
他家作為前漢遺老,為了家族地位,表現歸表現,但絕不可與新貴過於密切。
張純代表新秦中父老感謝耿弇解除胡兵之困,倒是耿弇有些慚愧,只訕訕道:
「盧芳鼠輩,膽子太小,本將軍小小一把火,竟就逃走了。」
……
「兄長快要將弟嚇死了!」
耿國將兵抵達富平縣時,才見到了耿弇,心裡一塊石頭才算落地。
原來,在抵達神泉障時,耿弇通過俘獲胡漢兵卒,得到了符節旗幟,又得知盧芳麾下組織混亂,遂心生此計。
「我軍掉隊太多,如今抵達者不過三千,且馬匹疲敝,若在平原上與匈奴數千騎野戰,乃是以吾之短擊其長。」
於是耿弇想了個中心開花的主意,冒充盧芳麾下深入敵部,看看能否一舉將盧芳斬首,再亂其營壘,然後弟弟將兵在外猛擊匈奴,而富平守軍百姓殺出,裡應外合……
沒想到盧芳膽怯,跑得太快,將耿弇的「殲敵」計劃變成了退敵,略有遺憾。
耿國抵達之際,主動請纓帶人去追擊敵軍的蒙澤也悻悻而歸,他們被斷後的匈奴人打了個伏擊,損失上百人,好在對方也無心戀戰,帶著數不清的戰利品,趕著駝滿糧食的駱駝、馬匹,與盧芳的胡兵一同北上。
而昔日在第五倫、宣彪等人建設下,秦渠、漢渠間肥饒的沃土,也變成了一片丘墟,胡人離開時還放火燒了廬舍,從富平縣城中走出的百姓,只能望著被焚毀的里閭垂淚。自漢武以來,新秦中花了七八代人建立的家園,積蓄的財富,幾乎在旬月之內毀於一旦!
是夜,作為并州職權最高的將軍,耿弇與張純、蒙澤等人合議接下來當如何。
「還用說麼?當然是像當初魏王一般,渡河擊胡,收復卑移山麓下的三縣!殺盧芳!」
蒙澤並沒有在追擊失利中吸取教訓,故鄉淪陷,宗族離散的仇恨讓他整個人散發著戾氣,心裡那股邪火得殺幾百上千個胡虜,用他們的血才能澆滅。
「眼下絕非渡河作戰的好時機。」張純畢竟是富平侯,本地領主,又是第五倫所任命的「朔方太守」——儘管轄境在胡漢手中,但也有話語權。
他說道:「盧芳是敗退了,但彼輩筋骨未損,還有匈奴人相助,吾等守則有餘,攻則不足。」
「而耿將軍雖嚇走盧芳,但長途跋涉,人馬疲敝,也得休養,強弩之末,勢不能穿魯縞,現在該做的,是積蓄力量,好在下次對著盧芳,射出致命一箭!」
蒙澤無法接受:「難道吾等就要眼睜睜看著故土淪為胡人牧場,盡染膻腥?難道宣伯虎慘死的仇,就不報了?」
他看向耿弇,希望能得到支持,以耿將軍平素的做派,一定會毫不猶豫出兵吧?
但耿弇卻看著地圖,沉吟許久,而後才緩緩道:
「我恨不得效仿蒙恬將軍,收復河南地,使胡人不敢南下牧馬。」
「但天下紛亂,魏王沒有三十萬大軍。」
耿弇站起身來,他和蒙澤一樣滿腔怒意,卻在試圖盡力壓制住它:「我也恨不能效仿霍驃騎,輕騎突進,橫掃漠南,殺盡胡虜,封狼居胥!」
「但我麾下馬匹,此番馳援新秦中死傷大半,連一支像樣的騎兵都湊不出來。」
和面對其他敵人不同,耿弇從小就在上谷耳濡目染,聽幽州突騎講述與草原民族作戰的技巧,他深知彼輩是難纏的對手。和匈奴角逐,急切是大忌,每每當你想畢其功於一役,就是覆軍殺將之時!
漢武反擊匈奴,是高后文景忍耐七十年的積蓄,漠北決戰,亦是一系列大小仗打了二十年後,慢慢蠶食推進的結果。
魏王將并州和抵禦匈奴、胡漢的任務交給了他,現在耿弇明白了,這場戰爭,註定會很漫長!
他看著悲憤到流淚的蒙澤:「張公說得對,縱有萬般不願,吾等也得包羞忍辱!修習備戰,等到秋後胡虜再來,才是決戰之時!」
蒙澤跟耿弇打過奔襲汧縣之戰,對他頗為敬佩,只能含恨應諾。
而等到二人離開後,耿國才奇異地看著他這膽大包天的哥哥:
「忍耐一時,蓄力待發,這不像是兄長會說出的話啊。」
「是麼?」耿弇只笑道:「或許是我隨魏王學的。」
鴻門起兵也有一年了,他經歷大小十餘戰,總也有點變化吧。更何況,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擇其善者而從之,難道不好麼?
耿國壓低聲音:「兄長不是曾言,魏王將兵,乃是中駟麼?」
耿弇瞪了他一眼,這話也敢重提?遂教訓道:
「但我也不能不承認,在將將與權謀方略上,大王實乃龍駒天馬!」
……
仿佛是要應證耿弇的話語一般,數日後,第五倫的詔書也從長安經北地郡,星夜送達一片殘破的富平縣,給坐在廢墟上目中迷茫,亦或是眺望故土不知前途的新秦中人,帶來了一絲希望。
詔令發自十餘日前,魏王不知道戰況細節,只預測了新秦中的最新形勢,他的意見與耿弇、張純一致,以擊退敵軍為目標,不應急於收復黃河以西三個縣。因為那裡迫近匈奴,隨時可能再遭襲擊,更難救援。倒不如以黃河為界,集中力量,并州整體防線收縮到秦昭王長城一線,抓緊練兵,練出小耿承諾過的并州兵騎才是要務。
第五倫不希望耿弇一直被拴在這動彈不得,進攻用的鋒利刀子,不可長期作為盾牌來使,他會派遣善守的建章衛尉臧怒趕赴富平,協防新秦中。
魏王令耿弇在新秦中整兵備戰,當地所有適齡男子,統統募為屯田兵,並向張氏借糧,希望張純能盡出倉廩,他日國家以關中之米償還。
第五倫做了承諾:「三縣難民,余皆養之,婦孺可移於內郡就食。丁壯三萬結什伍,平素闢田野、築塢堡、修習戈矛,全民皆兵,此乃以秦人,守秦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