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學在周時被稱之為辟雍,與明堂、靈台三位一體,並稱「三雍」,乃是周政核心,畢竟國之大事,在祀與戎。
前漢時,很早就有儒生提議重建,但漢武帝忙著開疆拓土,同時大修宮殿苑囿滿足自己享樂,對周政也無感,沒有理會這些聲音。
一直到漢元帝時,開始加大力度起用儒士,重修三雍之事被劉向等人重提。但周代古制早已湮滅而不可查,孔子本人估計都沒弄明白,今文經的老博士們又有門派之爭,就這樣辯了好幾十年,對三雍究竟要怎麼個建法,依然沒有統一意見。
「最後,還是國師公看不下去了……」
這幾日不管走到哪都有人提與他同名的「國師公」,劉秀有些煩這老傢伙了。
「你也配叫劉秀?」實在是太傷人了。
但劉秀面上卻未露出不滿,依然聽帶他們熟悉太學的「主事」說話——此人正是國師的弟子,名叫鄭興,字少贛。
「吾師劉潁叔當時是太中大夫,他寫了一篇《移讓太常博士書》,痛斥今文博士固步自封,抱殘守缺,妒真道,失聖意,陷入了文吏之議。」
從那時候起,劉歆便扛起了古文經的大旗,跟已經腐朽積弊的今文經唱對台戲。漢哀帝崩,王莽復出主政後,開始全面採納劉歆意見。
不但將古文經列入官學,還資助劉歆,讓他在《左氏春秋》、《毛詩》、《逸禮》、《古文尚書》、《周官經》這五本收集自民間、秘府的古文經中,三下五除二,就找到了三雍的出處!
至於真假,就仁者見仁了。
既然有了葫蘆,畫瓢便容易得多。
鄭興道:「是年八月庚子日,當時還是宰衡的今上便捧著策書抵達此地,脫下寬衣博帶,親自下地鏟土搬磚。此事立馬傳得京師家喻戶曉,到了第二天,也就是辛丑日,從京師和三輔慕名而來十萬人!」
「其中有諸生,也有庶民,甚至是商賈贅婿,為今上之舉感動,全都自發跑來相助。在今上與將作大匠帶領下,不過二十天,三雍便已完工!」
真是一個奇蹟啊,那個道德淪喪的年代,人們期盼的就是奇蹟。
鄭行是發自內心相信這一切的:「古時候周公奉成王,據上公之尊,也花了整整七年才制定周禮。周禮墮廢而沒人能夠復興,連孔子也碰了壁,今上卻只花了四年便完成制禮作樂,功德爛然。又用短短兩旬,廢棄了上千年的明堂、辟雍、靈台,便重新屹立於斯!」
「諸君,如此功業聖德,自唐、虞發舉,成周造業,誠無以加。」
鄭興說得激動,畢竟他們從小學經,便將復周政視為使命,現在真有人實現了此事,把象徵周代禮儀倫理的三雍肇造而成,王莽不是聖人,誰是?
漢家天下不禪給這樣的聖人,說得過去麼?
來自南陽的太學生們也紛紛頷首,唯獨劉秀聽著心裡不是滋味。他也學儒,但身上還有漢高皇帝的血脈,對故國豈能沒有哀思之情。
每年例行的教育結束後,鄭興讓新生自己熟悉太學。
太學一共有五個區域,南為成均,北為上庠(xiáng),東為東序,西為瞽宗,中曰辟雍。辟雍最大,修築在水畔,牆形如壁環。
正北方是能容納一萬人的太學生舍,或許是王莽年輕時求學艱辛,當了皇帝後,便十分關切太學師生的生活起居。
在太學中設立市場方便他們生活,又設常滿倉供應糧食,叫學生們勿要餓著。建築不管遠近,都有長廊相連,上設屋檐,讓學生們雨不塗足,暑不暴首。
來自州郡太學生們雖然大多不是窮人,但郡官學相對簡陋,進入制度完備的太學後都十分滿意,聽著鄭興對新政的讚譽,更是感動莫名。
畢竟太學生,確實是王莽改制中的最大受益人,讀書人頭一次被捧到了最高處。
劉秀倒是清楚自己來太學做什麼,先是到了南邊的成均館,他有位同鄉兼好友,名喚朱祐,字仲先,早幾年入學,如今留在太學做「侍講」。
劉秀來到成均講堂外時,朱祐正在給一群太學生上課,他瞧見門外日角大嘴的青年,一眼就認出是劉秀。朱祐年少時常去舂陵劉家,與他們兩兄弟太熟了。
「文叔,快進來。」
朱祐也不管規矩,笑著招手讓劉秀入內,讓他坐在離自己最近的位置上,惹得太學生們紛紛側目。
而講到一半,朱祐令眾人自行誦讀方才教的課,他則坐到了劉秀身邊,十分高興地說道:「文叔啊文叔,前幾年伯升與我同來太學時約你一起,你卻不肯,如今你是新晉弟子,而我卻已是侍講,還不叫聲夫子來聽聽?」
劉秀笑道:「若仲先肯收我,師事於你又有何不可?」
朱祐忙擺手道:「方才只是玩笑,這太學之中,設了三十位博士。每位博士之下,又有主事八人、高弟八人、侍講八人。非博士不可私自收徒,我區區一個小侍講,只偶爾代師長來授業,可沒資格教你。」
太學也是等級分明,方才當著新生的面,給王莽大唱讚歌的鄭興是主事,昨天逼著劉秀更名的是高弟,都比朱祐高。
朱祐又表示,他能給劉秀介紹師長。自從王莽上台,太學擴招開始,累計已有一萬八百人在此遊學,競爭越來越劇烈,往往得走關係才能拜入師門。
「太學有六經、分為二十門家學,不知文叔想學哪一種?」
劉秀來時就想好了,毫不猶豫:「我想學《尚書》!」
朱祐道:「莫非是因為當年伯升來長安,學的就是尚書?」
確實有這原因,劉縯雖然在五六年前就混了個太學生名額,心思卻全在結交豪傑上,花重金求人抄來的尚書也扔在家裡,倒是劉秀監督奴婢干農活時無聊,翻過幾遍。
他來太學,也不單純是為了學經,亦有見世面、知朝政、廣交遊的目的,選一個自己有基礎的經術,能省很多精力。
除此之外,劉秀還覺得,學尚書,能明仁君治民之道,明賢臣事君之理,在兄長一心想做大事的前提下,學了或能有裨益。
「欲學古文?今文?」
朱祐道:「古文尚書乃是今朝顯學,由國師公之徒作為博士,年終射策時多有中者。」
「吾不好古文。」
劉秀搖頭,他現在對國師公劉歆師徒是繞著走,哪還願意去湊熱鬧。
朱祐又道:「今文有《歐陽尚書》、《大夏侯尚書》、《小夏侯尚書》三家,文叔且挑一個。」
劉秀表示隨便:「仲先與哪家熟悉,便薦我過去。」
最終朱祐替劉秀找到了教授《歐陽尚書》的博士,廬江人許翁,字子威。
等到劉秀去給許子威送束脩那天,正好颳大風,才出門他就感受到了一陣寒意,不由緊了緊身上的裘服,打了個哆嗦。
「這北方,真是冷!」
他的家鄉南陽隸屬荊州,氣候溫暖,哪似北國常安,一入冬寒風像是刀子般割肉,入夜後,屋裡必須燒著火才能呆。
朱祐帶著劉秀抵達太學北面的上庠館,找到許子威家時,發現其居住講學的院落外,已經排起了長隊,卻是其他來拜師的新生。
劉秀手裡捧著束脩,其腰上已經掛著太學生每人專有的符傳,上面寫了他們的籍貫、姓名。
他的目光被前方那人的名吸引了,這姓實在是太罕見了。
「列尉郡,第八矯?」
前頭的第八矯也回頭看了這美鬚眉的大嘴青年一眼,又瞥了下劉秀腰上的木牌。
「前隊郡,劉交?」
……
拜完師後,今日並無授課,第八矯便回了一趟常安,他要向第五倫他們告辭,自此之後,第八矯就要常住太學了。
才進宣明里的一進宅中,卻發現這兒很是熱鬧,不單是景丹,連王隆也過來住了,正在埋頭苦抄司馬相如的辭賦,這是揚雄給他留的「作業」,天氣寒冷,手凍得通紅。
「這天氣實在是寒冷,季正快些進來。」
第五倫讓第八矯到屋內來,裡面已經燒上了火炕,這應該是秦漢之際的發明,北方若沒有這東西,冬天絕對很難熬。
第五倫雖然將太學名額讓了,但對那邊還挺好奇,便問起第八矯的入學感受,這一問,卻是讓他頗為驚奇。
先是聽第八矯複述了主事們對王莽的讚歌,聽說發動了十萬學生、百姓跑去修三雍時,第五倫不由愕然。
「王莽這廝,在搞宣傳和發動群眾方面,確實很有一套啊。」
他還想起自家有面銅鏡上的銘文。
找來一看,果見上面有兩句話:「新興辟雍建明堂,然於舉土列侯王。」
「將軍令尹民所行,諸生萬舍在北方,樂中央……」
大概是三雍建成時製作的紀念品。
又聽第八矯描述太學格局,第五倫不由莞爾。
「這不就是後世的大學城麼?不止學生多達萬餘,裡面還有市場、食堂。」
至於太學裡的五個部分,辟雍、成均、上庠、東序、瞽(gǔ)宗,跟後世大學裡那些名字古香古色的樓簡直不要太像。
在王莽和他的國師將樂經補齊後,加上《詩》《書》《禮》《易》《春秋》,太學中六經齊備,恰似六大學院。
每經根據師承訓詁章句不同,又裂變成了許多小門派,諸如什麼《春秋左氏傳》《公羊》《榖梁》,則酷似學院下分出的系專業。
三十位博士相當於專業導師,至於再往下的主事、高弟、侍講,則像極了輔導員、臨時講師、博士後啥的。
可惜啊,第五倫暗笑,都是文科。
這時候,也在太學讀過幾年的景丹回來了,補充說:「除去六經外,當年陛下修成太學後,還不拘一格網羅天下異能之士,諸如天文、地理、圖讖、鐘律、數術、月令、陰陽及兵法通知其意者,皆詣公車,至者前後千數人,聚集在東序館。」
第五倫再次愣了:「這還是座綜合性大學?」
第五倫頓時覺得,後世論「世上最古老的大學」往往算到歐洲去,新莽太學表示不服啊!
他知道,這些肯定都是巧合,但對王莽這個人,第五倫是越來越好奇了,只可惜以他現在的地位,想見新朝皇帝一面幾乎不可能。
冷靜下來後,第五倫倒也沒有後悔退學。畢竟太學生得苦讀數年甚至十年,得到博士允許後,才有機會參加射策考試,競爭那一百個上崗機會。甲科四十人授郎官之職,才算混到第五倫現在的位置。
若是在太平時節,第五倫已經贏在起跑線上了,只可惜這是亂世,遲早會有一場重新洗牌。
第五倫能做的,只是在那之前,往自己手裡攢更多的牌。
他只問第八矯:「每年皆有一兩千名太學生趕赴常安,可謂人才薈萃之地,你一去數日,可遇上了有識之士?」
第八矯搖了搖頭,他性格孤僻,一門心思讀聖賢書,交遊上沒有用心,圈子局限在列尉郡同鄉中。
於是,第八矯就被第五倫教訓了一頓,讓他勿要讀死書,交際也不能落下。第八矯立刻告諾知錯,表示如今拜入了今文尚書許子威門下,會與同門師兄弟多往來。
比如拜師排隊時,那位待他十分和善的前隊郡劉交劉文叔,看著像個老實人。
這場景讓在旁的景丹忍俊不禁,明明第八矯比第五倫大好幾歲,怎麼好似他才是宗弟。但轉念一想,自己也不知不覺將第五倫當同齡人來相處,絲毫不感到違和。
「或許這便是少年老成吧。」
就在這時,院落的門扉開了,第五福趕著驢車回來,進院子後跑來嚷嚷道:「郎君,你要的黃土和石炭找來了!」
……
PS:《後漢紀》卷8——「初,上(劉秀)學長安,嘗過祐。祐方講,留上,須講竟乃共燕語。」
感謝盟主與風遠走,以及其他讀者的打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