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2章 釘子

  作為尚書侍郎之一,朱弟不知道,本來只是負責替第五倫搬簡牘奏疏的尚書郎里,在他來渭南這幾天裡,竟出了那麼大的紕漏。

  他所有的精力,都在完成第五倫交給的任務上:奔走各地,將自己在這場渭南「拔釘」戰爭里看到的事記錄下來,再回去稟報魏王。

  「這關中本沒有塢堡,邊塞才有,是用來防禦羌胡的。」

  站在霸陵邊上的王遵家塢堡上,這場戰爭的總指揮萬脩首戰告捷,心情不錯,與朱弟多聊了幾句。

  「漢之盛時,京畿安定,勛貴豪右雖然經營田舍宅邸,但在朝廷的掌控之下,縱有小盜寇,籬笆高牆就防住了。」

  萬脩繼續道:「直到王莽時,關中才遭了場大亂,槐里男子趙、霍二人起兵,以響應翟義反莽,眾稍多,至十萬人,攻打常安,禍亂鄉里,逼得不少大姓舉族自守,遂紛紛營建這堡壘一樣的住宅。」

  從那時候起,機敏點的豪強就看出亂世要來了,而等到王莽末年,關中秩序越來越亂,塢堡也自然如雨後春筍般建立起來。

  他們眼前王氏宅第確實可以用「堡壘」來形容

  朱弟跨入塢堡大門,便能感受到這種建築特有的那種封閉與安全感。抬頭仰望天空,像站在了一個桶形的峽谷底,牆高達四丈,不亞於城垣。

  房間內都有喇叭狀攻擊孔,平時用來通風採光,戰時則是防禦攻擊的射擊孔,東南西北四座角樓,居高臨下俯瞰一切。又有二口用來打水的暗井,倉庫里儲備著糧食,遇到被圍,裡面能堅守很長時間。

  朱弟看了一圈後道:「和第五氏的塢堡也差不多,只是更大更堅固些。」

  很多豪強地主往往以高壘厚壁、望樓林立的大型塢堡,將宅第圍起來。自此常深居塢堡內,享受著飲宴歌舞,偶爾外出遊獵,便旗仗簇擁,甚至跋扈於鄉裡間無人可制。

  他們還效仿軍隊編制,來訓練所屬的宗族、賓客、子弟等,這些人也就成了塢堡的私人武裝力量,稱為部曲。平時是佃客在外圍耕作,作戰時是士卒,關中大亂之際,各家還趁機進一步吸納流民,勢力膨脹了幾倍,儼然一個個的小王國。

  當初第五倫在鴻門舉兵反莽,攻略各縣,進入常安時,渭南豪強們就躲在這些塢堡內,看著城頭旗幟變換,而當時第五倫內外交困,也拿他們沒辦法。

  但如今第五倫通過戰略轉移至渭北,擊敗被渭南豪右寄予厚望的劉伯升後,遂騰出手來,要收拾這些塢堡了。

  「大王是鐵了心要練兵啊。」萬脩已經撕掉許多份請降信了,第五倫對曾投靠劉伯升的豪強們只有一個要求:選擇投降,打開塢堡,任他宰割!

  渭北三十多家豪右還沒幹什麼呢,就被第五倫收拾得那麼慘,更何況是渭南之輩?彼輩自然不甘心,有舉家逃去漢中、右扶風的,也有負隅頑抗,寄希望於西漢來救,亦或是雪天到來,魏軍鎩羽而歸。

  但他們註定要失望,此番「拔釘」之戰,魏軍做了充分的準備,第五倫收繳了常安武庫,可找到了不少好東西:一捆綑紮好的弓、大黃弩,甚至還有兩軸三輪的連弩之車!

  這些遠射器械,在迎擊劉伯升渡渭時是禦敵利器,如今則成了攻塢之物。

  而少府的工匠還利用甘泉山、驪山的木頭,製作了一大批諸如雲梯、攻車等器械,加上不斷試驗精度的投石車,在朱弟看來,用這些攻打大型城郭的裝備來打塢堡,頗有點「殺雞用宰牛刀」的意味。

  將校們也如此認為,但第五倫卻說了一句話:「老虎搏兔,亦用全力。」

  然而真正的原因是……

  「沒辦法,再好的器械,總得讓士卒們練練手吧。」

  萬脩道:「飛石重十二斤,為機發,可投百餘步,但想要投得准,那就像是用腳來投壺,太難了。」

  所以渭南各個塢堡,儼然成了工兵們的訓練場,而裡面的豪強及其部曲則要膽戰心驚地看著石頭從頭頂飛過。雖然發射極慢,準頭也很差,但只要偶爾砸中塢堡,頓時牆壁開裂,瓦片掉落,砸得人頭破血流,好幾個塢堡的部曲賓客就是受不了這恐嚇,索性綁了主人投降。

  而攻車如何撞門、樓車如何將梯子架到塢壁上,都是手熟方能生巧的細活。

  每個塢堡聚集的豪右部曲其實並不多,投入千餘人不等,緩步推進,萬脩則在地圖上,將一個個目標上畫了叉。

  「霸陵縣以逃到西漢的王遵為主,還有一批漢時元康復侯者,堂邑侯陳嬰之後等五家,或降或克,皆已悉數拔除。」

  「接下來就是杜陵了。」

  「杜陵張、蕭等皆是前朝士族,門閥高大……」

  順魏王者昌,逆魏王者亡,管你是不是前朝豪門大族,軍隊都會無情推過。

  雖然關中豪門只是萌芽階段,但第五倫卻不心軟,該團結的要團結,該扼殺的也要找藉口扼殺。

  朱弟趕到杜陵史氏塢堡時巡視時,攻打這裡的是秦禾,他在擊河東時是當百,現在還是當百,只因秦禾運氣不好,被劃歸竇融統轄,他的隊伍也跟著一起倒霉,在潼塬之戰里沒撈到半點功勞。

  如今被抽調來渭南作戰,士卒們都十分積極,畢竟這是不少人的家鄉故里。

  秦禾與這個平易近人的尚書小侍郎,說起自己過去也在塢堡內生活過。

  「我家過去是佃農,沒自己的地,只能租塢堡主人的種,不論寒暑,天天彎著腰為其耕作。」

  秦禾回想起自己沒做豬突豨勇前的過往:「當時有兩個念想,一是擁有自己的地,萬幸遇到大王,在魏地武安實現了。」

  「其二,則是拄著鋤頭看著塢堡主人車騎出行遊獵時,也會想,你說這塢堡里,究竟是什麼模樣?在那厚牆屋檐下睡覺,是不是比我的草房土壁要舒服?」

  他現在也實現了當年的奢望,占據史氏塢堡的賊人亂兵,才射了幾次弩就被嚇跑了,秦禾等一擁而入,肅清殘敵後,得以一窺其內部面貌。

  士卒大老粗們進去以後,紛紛對史家塢堡評頭論足:

  「看這牆壁,真硬,飛石都砸不垮,夯築時肯定和了米漿啊。」

  「這壁上的畫好看,那屋角上的雞也精神。」

  朱弟笑道:「這是孔雀。」

  「孔雀?這是什麼鳥,往後我家也弄一個。」

  「再瞧這井,呸,真深!」

  「你這廝,要試深淺也不必吐唾沫進去啊,吾等還要喝水呢!」

  「我沒撒尿進去便不錯!」

  亦有人彎腰鑽進關奴婢的外圍屋子看了一眼,咳嗽著罵罵咧咧地出來了:「真黑啊,你說這史氏如此富裕,奴僕的住所也與吾等無異,又冷又硬,真似給狗彘睡的。」

  「那是最低賤的奴婢,若是能討得主人歡心,是能住院中的,吃好飯,睡暖榻,穿好衣的。」

  眾人哈哈笑了,他們出身低,過去最大的期盼,就是混成這樣的「大奴「,可以拎著鞭子,大熱天裡背著手站在樹蔭下,看其他奴婢幹活,看誰不順眼,就去狠狠抽一下!

  可現在就不同了。

  朱弟看著士卒們的架勢,頗為奇怪,詢問秦禾:「秦當百,汝等也進過長安,甚至見識過宮廷,為何對這小塢堡,還如此稀奇。」

  秦禾撓著頭笑道:「朱侍郎,這不一樣。」

  「宮室,那不過是去轉一圈看個熱鬧,往後也是魏王的,與吾等太遠了,羨慕也沒用。」

  「但這塢堡不同啊……」

  有什麼不同?第五倫不像劉伯升,會將宮室塢堡都賜人,宮室收歸公有,以後開些織紡之類倒也有現成的地方,而塢堡除了還給史氏等「馬骨」外,就作為軍隊駐地,保障開春前在渭南的分地,總之要讓隨自己在鴻門起兵的四萬士卒,在渭北、渭南分到田!實現他「均田」的目標。

  但和新兵不同,老卒們的心,已經變得更大了。

  秦禾嘿然,他的副手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說道起自己的夢想來:「吾等都是跟著魏王西來的八百士吏,如今大多當了官,或為軍候、或為當百,高的甚至做到了軍司馬!眾人累功都分到了田地,多者已經數百畝,少的也至百餘畝了。」

  沒錯,他們已經不再是一無所有的豬突豨勇,而是背後有良田美宅甚至是佃農幫忙耕作的小地主了!

  「吾等不識字,當不了大官,也別無奢求,就盼著有朝一日,能像這般。」

  秦禾踩了踩腳下的青石磚,伸手指著頭頂上塢堡的天井,憧憬地說道:「也能回到土地上,用大王賜的金帛,建起這樣的塢堡大房子!」

  ……

  十一月下旬,當朱弟回到渭北時,第五倫正在籌備建立完善的尚書台制度。

  因為王國草創,一切從簡的緣故,尚書郎的作用沒漢時那麼大,主要是在殿中主管收發文書並保管圖籍。第五倫將他們細化,讓能接觸奏疏的人減少到五名。以朱弟為首,其餘多選謹慎小童,並嚴格了規定,在尚書台,忠誠不絕對,就是絕對不忠誠,像之前被人買通抽換次序的事,不管緣由,一律處死!

  朱弟也聽聞了先前的事,只小心翼翼上交了自己的報告,他就是魏王的眼睛、耳朵,他們也會被安排去各處行走,在第五倫無法抽身的時候,如實傳回前方的消息,好與大臣將軍們粗略的奏言對照著看,才能不變成「王之蔽甚矣」。

  聽完朱弟的經歷後,第五倫站起身來,悵然若覺。

  「那些現在替我推倒塢堡的人,自己最大的夢想,卻是想有朝一日,擁有這麼一座塢堡麼?」

  「沒錯,沒錯啊,一人之心,千萬人之心也。」

  第五倫手掌捏緊又鬆開,那他現在心心念念的拔除關中的釘子,就是為了在未來,種下更多的「釘子」麼?

  思索許久後他才暗道:「可以釘,也必須釘!但不能在關中,得釘到別處去!」

  ……

  「岑彭小兒,背德之人!」

  十一月下旬,關中的東南門戶,藍田山嶢關之上,守備這裡的是劉伯升的殘部,他們看到來犯的魏軍所舉「岑」字旗幟後,唾罵聲不絕於耳。

  這些聲音傳到此役的指揮官岑彭耳中,猶如冷風颳到臉上,生疼。

  而作為此戰主將的,則是商顏侯鄭統,他斜視岑彭,對其兩面三刀舉動亦是頗為不齒,又當他是來混軍功的,只冷不丁地說道:「彼輩如此罵,是想亂我軍心,我還擔憂來著,但岑將軍倒是無動於衷啊。」

  岑彭苦笑:「將軍有過恥辱的時候麼?」

  恥辱麼?沒人比鄭統更清楚這兩個字,他雖然出身低賤,但原本也是十里八鄉的俊後生,但入了豬突豨勇後,卻遇到了一個有不同癖好的上司,被按著侮辱!那些獰笑和劇痛一樣,他永遠忘不掉!

  從此之後鄭統就變了個人,變得蠻橫兇狠,對每一個靠近的人頗為提防,在嗤笑和不齒中艱難生存,直到第五倫接管他們那天,緝捕了眾軍吏,又將刀放在面前,而他第一個手上,持刃喋血,洗刷了自己的屈辱。

  但幾個月前,在這嶢關,他又一次蒙羞了,因為不擅長攻城指揮,鄭統舉止失措,功敗垂成。

  「想要雪恥的人,應不止是我。」岑彭經過這些年的沉浮滾打,已有些大將風範了,他知道現在冬天戰事不多,諸將都搶著想打仗,第五倫特地點岑彭來嶢關,是希望他能證明自己,用一場勝利來塞口實。

  但如何處置好與同僚的關係,是今後考驗他的一大難題,可再難,這道坎,也必須過去!

  因為他岑君然啊,也想用嚴伯石在宛城教的兵法,再嘗嘗「勝利」是什麼滋味!

  「我現在心裡只有一件事。」岑彭朝鄭統作揖。

  「那就是替大王拿下這座雄關,將關中的東南大門,合上!」

  ……

  PS:第三章在23:00。

  (以下內容是發出來後加的,不算錢)聲明一下,寫完這本就休息,是很早就產生的想法,不少人都知道,書評區也在傳。主要是身體原因,得歇歇了,我就是頭懶驢,不但上磨屎尿多,一見有坡!趕緊下。

  其次是狀態、精力、知識、閱歷快跟不上連載創作的節奏。我就是個三十歲小年輕,學的還是中國民族史,鑽研傣族土司的偏門學問。先秦兩漢,是邊寫邊自學數載,才能勉強應付,現在腹中已空空如也。

  和人的壽命一樣,作者的創作壽命也是有限的。以後可能生個娃、考個博,換種不一樣的生活玩玩。

  昆明天晴升溫了,說出這些心情格外輕鬆,不會患得患失失眠了。

  《新書》全文已過半,剩下百來萬字的內容會緊湊些,就當是一個只剩下半年壽命的人,想充實過好每一天,且寫且珍惜吧,抱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