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0章 無題

  入夜時分,第五倫忙完公務回到蘭池宮時,發現第五明被幾個傅姆輪流領著,在父親給他設計的搖籃床上撒著歡。

  八個月大的孩子,還是男娃,衣角、手指、玩具、傅姆的耳垂,什麼都想放進嘴裡品一品,人類幼崽漸漸進入精力極其旺盛的年歲了。

  而妻子裹著白狐裘,斜靠在榻前烤著暖爐,灶火烘得臉色緋紅,看上去心情很是不錯,起身與第五倫行禮說話,還搖搖晃晃,頗為羞澀地自言,今日喝了點米酒,有些微醺。

  第五倫笑著拉過她的手:「細君與何人飲酒?」

  馬援好酒,馬氏的女兒逢年過節也會喝點,但今天又沒什麼高興的事……

  「在蘭池宮中遇到一個婢女,相談甚歡。」馬嬋嬋如是說。

  第五倫奇了,雖然馬援外表看似武夫,可馬氏也是詩書傳家的,妻子可謂博學淑女,引經據典不在話下,待婢女雖然有禮,但骨子裡的士族傲慢仍在,不會沒事與她們閒聊:「哦?是什麼婢女能與細君說得上話?」

  「她不僅出身高貴,還通五經六藝。」

  馬嬋嬋給第五倫倒了一杯水:「少保史諶不但為大王修繕了宮室,連他的嫡親女兒都送入宮中充當下婢,這份忠心,真叫人好生感動,難道不值得妾浮一白麼?」

  短短一瞬間,第五倫的神情就經歷了詫異、羞怒、殺意浮現、淡然自若四個階段,最後只化作了一句端起盞喝水輕抿時,沒有情感的:「哦……」

  史諶是曾向他提出,應該在蘭池宮多派些女婢人手,好照顧嗣君,第五倫也未拒絕。

  宮闈之內,主要點了第五氏在里中時知根知底的舊婢,雖然她們不懂宮廷禮節,但信得過啊。

  人手也不必多,第五倫一直覺得,任何宮廷雅觀,最後都是屎尿屁性這些下三路,諸如如廁時還要在旁邊、外頭伺候的人手,就可以削減。

  他聽聞,漢武帝喜歡在上廁所的時候接見大臣,為了方便,還讓侍從拿著虎子,隨時備用,很多名臣都是從持虎子開始起家的。

  第五倫則相反,有旁人在甚至盯著時,那是一點便意沒有,非得全趕走才行,有臣子還試圖規勸:「大王不聞晉景公溺廁之事乎?」

  聽完這個笑話後,第五倫愕然之餘,只道:「等餘年邁腿僵,蹲不下去再說。」

  至於外圍的雜活人手,就讓史諶看著辦。

  卻不曾想,這史諶居然在不稟報自己的情況下,把女兒都塞進來了,這是幾個意思?今日能塞女兒,明天就能送個刺客進來!

  看來這後宮規矩,是得讓王后好好管一管,立一立了。

  且慢,倒也不是沒稟報,第五倫面不改色,抽空去看了一眼今日帶回來的奏疏,果然在最底下,發現了史諶請求讓他的女兒服侍王后一事。

  你說巧不巧?這奏疏,為何就放到了最下面呢?

  對此事,第五倫沒有再提,直到傅姆們帶著孩子去了隔壁,夫婦二人要入睡時,第五倫才又問:「細君與那史氏談了些什麼?」

  「可說了不少話。」

  馬嬋嬋絮絮叨叨,從史氏女的容貌到她的嬌憨天真都一一道來,末了又笑道:「她最初有些拘謹,被妾勸了些酒後才慢慢放開,說起當初被王莽選為皇后的忐忑,畢竟王莽是六十多的老翁,還對家人頗為冷血薄情,四子一孫皆無善終,老妻也哭到眼瞎,也不知入了新室會如何?真是可憐。」

  「虧得大王在迎親當天,舉義兵於鴻門,驅逐了王莽,而她父親反正於灞橋,這場婚事就此不了了之。」

  「只是礙於身份,再沒人敢上門提親論嫁,畢竟差點就成了一國之母,新朝皇后,誰還敢娶?史少保真是為此操碎了心,愁白了頭,虧得有位先生,一番話點醒了史家。」

  馬嬋嬋挽著第五倫的手,頭枕在他肩膀上,依然是婦人八卦的口吻:「聽史氏女說,大王的典客馮衍,當初勸降史諶時,曾特地提到,大王之所以在王莽大婚時起兵,除了除暴安民外,也有其他用意。」

  「這或許是馮先生的策略,虛與委蛇罷了,但史少保卻記在了心裡……」

  馬嬋嬋提供的信息很重要,難怪啊,這幾個月里,史諶急諫魏王廣開後宮,多撫子嗣,被第五倫訓斥一頓;他吸取了教訓,又以王后、王子為由,勸他修築宮室,又將女兒送到馬嬋嬋身邊,試圖曲線送女。

  第五倫瞭然,詢問道:「細君喜歡那史氏女?」

  馬嬋嬋頷首:「相見恨晚,她命苦,模樣又好,儀態萬分,我見了也頗為憐惜。」

  這算什麼命苦?幸運還差不多。

  第五倫嘆了口氣:「史少保如此忠懇,他家女兒嫁不出去,我豈能不為之分憂?」

  「分憂?」馬嬋嬋一愣,只當自己白說了,竟弄巧成拙,遂又提起一樁舊事來。

  「漢宣帝劉詢在民間時幾次與王奉光鬥雞,乃是老友,而王奉光之女有克夫之命,每當要出嫁時,男方就突然去世,三番五次,再沒人敢娶。等到漢宣帝繼位後,就將王氏納入宮中,後來提升為婕妤……」

  她笑道:「大王莫非也要效仿這美事?」

  是啊,再後來,因為許、霍兩後或崩或廢,王氏又做了皇后,這就是邛成太后,也是王元、王隆他們家發達的起源。

  第五倫見馬嬋嬋有些急了,一個故事將克夫、宮斗等要素都羅列進去,只笑她跟自己玩欲擒故縱還有些嫩,遂道:「細君誤會了。」

  他是打著「誅暴」的名義起兵的,可若是劇本按馮衍所說、史諶所盼的往下寫,傳到民間,流於後世,鐵定會變成」第五倫衝冠一怒為紅顏「。

  就好比是周武王伐紂打進朝歌,然後納了妲己,整場戰爭的性質,直接從弔民伐罪,跌到狗血歷史劇的層面上……

  第五倫冤啊,比竇融還冤!

  不管那史氏女多無辜,多美貌,多「可憐」,這個人,第五倫必須敬而遠之!

  回想起來,他真正全身心投入的愛情,可得追溯到前世去了……至於這一世,連明媒正娶,都有很大的政治聯姻考量,更何況是納嬪妃?

  第五倫搖頭:「她的年紀,我的身份,共處一宮,傳出去可不好聽,已連夜讓人送出宮了!」

  「是故,從此細君在蘭池宮也好,往後去了常安也罷,都見不到史羅了。」

  馬嬋嬋明白第五倫的意思了:「大王之意是?」

  第五倫眼裡壓著對某狗頭的怒意:「讓史少保自請求,令其女至萬年宮,去與差點成了她女兒的孝平太后,做伴去罷!」

  ……

  在蜀都錦官城這半個多月里,馮衍受到了極高的禮遇,蜀相李熊視他為國士,蜀王公孫述也幾度接見,還派人送他去郫縣祭祀揚雄之墓,果然被公孫述保護得極好,修了廬舍,有專人看護。

  也不枉第五倫亦將公孫述在茂陵的祖墳看護得妥妥噹噹,也算投桃報李了。

  而第五倫的師兄侯芭,亦做了公孫述的文學大夫,在當地娶妻生子,此番要作為使者,隨馮衍北上。

  等馮衍再度回到成都城時,李熊高興地告訴他,蜀王已經決定,正式與魏王達成覆漢同盟!

  「此番魏蜀聯盟達成,先生當居首功!」

  「昔有張騫鑿空西域,而今日馮先生亦穿過綠林賊寇之地,冒千難萬險入蜀,亦是鑿空壯舉也!」

  公孫述親自敬酒,馮衍有些飄飄然,雖然被灌得醉醺醺的,但還是眯著眼將公孫的國書看了又看。

  除了官樣文章與攀舊交情外,這國書還是有點實質東西的。

  其一,魏王承認蜀王,蜀王亦承認魏王,二者獨立於諸漢之外,否認各路漢家天子的合法性,斥劉嬰為痴呆,劉玄為僭號,盧芳為胡種,劉子輿為假冒。

  其二,兩家共擊西漢、綠漢,第五倫在關中發難,而蜀國則通過白水道(陰平正道)討伐歸屬於西漢的武都郡(隴南),再擊綠漢之漢中郡。

  需知,蜀地通往外界的傳統道路有三:石牛道是蜀郡、廣漢抵達漢中;米倉道和洋巴道連接巴郡與漢中。

  但還有一處鮮少人知,便是劍閣西北的白水關,有白水河與武都郡相連,有道名「陰平道」,此為正道,與西邊偏僻大山里人跡罕至的七百里陰平小道相區別。

  這旬月之內,蜀國又得到了越巂郡歸降,南方基本沒有後患,巴郡江州的大姓也接受了公孫述的政權,可以專力北向了,遂使將軍開白水關,為春後用兵做準備。

  公孫述考慮到漢中為綠林所占,又得劉伯升殘部投靠,兵力雄厚,想通過傳統的三條道路北伐有些難。

  倒不如先取夾在西漢、綠漢,雙方兵力都無法顧及,只滿足於「傳檄而定」的武都郡,再沿著漢水順勢擊漢中,就簡單得多。

  只是在宴飲之後,方才還與馮衍把酒言歡的公孫述,卻對李熊說道:「雖在盟書上約好春後共同出兵,但屆時,孤還是要藉口大雨,讓第五倫先攻。」

  「等魏軍將西漢主力統統吸引到右扶風去,吾等再趁機北伐,如此方可輕取武都!」

  公孫述記得與第五倫的見面,那時揚雄剛死,第五倫才十八九歲,小兒曹罷了,其友桓譚還頗為無禮。

  如今算起來,魏王也才二十三四,與這種人平起平坐,公孫述心裡是不以為然的。

  「第五倫野心不小,若讓他早早一統關中,遲早也會有稱帝之欲。」

  「且讓魏王與西漢、綠漢纏鬥,而蜀國趁勢進取,以得全益之勢。」

  公孫述撫摸著他視為珍寶的傳國玉璽,上面的紐交五螭遲早要被他盤沒了。

  「孤有一天懷揣玉璽睡著了,做了一個夢。」

  「夢裡有神人對我說,八厶子系,十二為期。」

  「八厶子系,公孫也。」

  「相國,你博學多聞,且說一說,這究竟是在說,孤還有十二年壽命……」

  公孫述抬起眼睛:「還是說,孤將在十二年內,一統天下?」

  ……

  離開成都城,與侯芭一同踏上歸程時,馮衍拄著節杖,志得意滿。

  「昔日漢高令儒士隨何二十人使淮南,至,如漢之意,遊說淮南王英布叛楚,解劉邦之困,隨何之功,賢於步卒五萬人騎五千也。」

  「而我今日入蜀,相當於禽將戶內,拔城於尊俎之間,折衝席上,功過於隨何!起碼也相當於十萬步卒、一萬騎兵了!」

  馮衍興致勃勃地想道:

  「不知我此番返回,大王,會給我什麼功賞?」

  ……

  PS:明天有加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