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西蜀子云亭

  第五倫心中如此想著,景丹卻說起這揚雄的事跡來。

  「我在常安為太學生時便久聞此人之名,前朝成帝時,他與當今天子陛下、國師公劉秀,三人同為黃門郎,乃是同僚。」

  「而揚雄雖不以經術出名,卻有文采,擅長作賦寫文章,王隆先前還說起過,認為揚雄是司馬相如之後第一人,巧的是,揚子云與司馬相如都是蜀人。《甘泉賦》《羽獵賦》《長楊賦》,皆為名作,只可惜,他已經封筆已久,很多年不曾有新作了。」

  第五倫瞭然,低頭看著這個醉得一塌糊塗,抱著毯子哼哼唧唧的老頭,看來就是個落魄的文人啊,很多年沒有新作,是才盡卡文了吧。

  看護這宅院的僕從叫第四喜,倒是能和第五福能湊成「四喜五福」的組合。他按照第五倫吩咐的煮了熱薑湯,灌給揚雄喝下,讓他好歹睡過去,出來後直道這老叟運氣好。

  「若是沒被兩位撞見,恐怕就要凍死在外了,他家常年就一個人。」

  第四喜作為同里鄰居,他眼裡的揚雄,與景丹所說的大才子截然不同,就是個孑然一身,整日找酒喝的窮老頭。

  「自從我來到宣明里,便知道揚雄出了名的窮,聽說是一場瘟疫連喪兩子,後來又喪妻,他本不富裕,卻非要扶棺槨回蜀地老家去安葬,這得花多少錢啊,家道由此而貧。」

  「那時候他好歹還有個中散大夫的職位,一年兩千石,可不是小數目。但幾年前,這揚雄竟卷進了一場偽造符命的謀逆案中。據說他當時在宮裡樓閣上校書,五威司命上門緝捕,揚雄一時急切逃脫不得,竟從閣頂跳將下來,摔斷了腿!」

  說到這第四喜才想起來,讓第五福出去找找看,揚雄平日在里中拄著的那根拐杖去哪了。

  他繼續道:「常安城裡還編了歌謠譏笑他平日假裝清高,如今活該瘸腿,是這麼唱的。」

  第四喜清了清嗓:「惟寂寞,自投閣;爰清靜,作符命。」

  景丹聽到這嘆了口氣,搖頭不言。

  而後頭酣睡的老揚雄好似翻了下身,第五倫轉過頭一看,發現他仍在夢囈,說著胡話。

  「反正從那以後,揚雄官也丟了,又沒什麼營生,就越發落魄。可酒癮卻越來越大,特別饞時,竟會挨家挨戶地來賒,我還給過他半壺酸酒,照喝不誤。」

  這時候第五福回來了,說是找遍了溝里,都沒瞧見什麼拐杖,不知扔哪了:「那溝中水可冷了,小郎君,你看我的手,都僵了!」

  第五倫讓他一起來灶邊烤火,第四喜往裡面添了柴,烘著手道:「說來也奇,揚雄雖然落魄,還是有些朋友,朝中幾位大夫經常登門拜訪,攜帶酒菜請他吃喝,只為求得他教點學問,對了……」

  「連國師公也來過他家幾次!」

  ……

  第四氏在宣明里的宅第並不大,不過一進,小院東邊是個堂宇,寬闊敞亮,用來會客之用。西邊是廚房與旱廁,還有個小菜圃,種了點韭菜和冬葵。

  南面是廂房,除了第四喜夫婦外,還能讓僕從御者們睡個大通鋪。北面是三間正房,第五倫、景丹、第八矯住了進去,兩側各有一間耳房,正好用來安頓揚雄。

  次日平旦時分,第五倫艱難地起床後,剛出門就發現,昨夜還醉得不省人事的老揚雄,此刻卻已精神抖擻地倚靠在堂宇處。

  凌亂的頭髮愣是被他用手梳得一絲不苟,扎了塊布條,再洗了把臉,這麼一看,還真有點老名士的架勢了。

  第五倫過去時,揚雄正與景丹說著話:「聽你的口音,裡面有……有東楚那邊的味道,卻又混入了秦地五陵之音。你……你祖上應是楚人,後來遷徙到關中,莫非是昭景屈之後?家在師尉郡?」

  景丹有些愕然:「揚大夫,我名叫景丹,確實是東楚景氏之後,吾家已經搬到關中兩百年,不想你光聽口音,就知道我的族源。」

  揚雄撫須笑而不言,天下方語各異,就比如說,洛音雅言的「奴婢」一詞,秦晉之間罵奴婢曰侮。關東陳魏宋楚之間,謂之為甬。荊淮海岱雜齊之間,罵奴曰臧,罵婢曰獲。

  揚雄對這門無人鑽研的學問產生了興趣,他花了整整二十七年,收集先師遺書,又利用在朝中做官的便利,常手握毛筆,攜帶白絹,與來自各郡國的孝廉、役夫閒聊。

  從近於雅言的秦晉宋衛,到音韻走樣的齊燕,他的老家巴蜀,甚至是被中原視為「蠻夷鳩舌」的南楚。各地方言異語,統統收錄在那本巨著《輶軒使者絕代語釋別國方言》里。

  可以這麼說,新室十二州部,近兩百個郡,就沒有揚雄不會說的方言。

  「揚翁且來聽聽我的。」

  第五倫也湊了過來,朝揚雄拱手,說了幾句久仰大名之類的廢話。

  揚雄閉著眼睛:「我聽出了一些齊地的聲調。」

  他抬起頭看著這年輕的小後生:「又混雜了秦地三輔之言。」

  「按理說,你祖上應是從齊地遷入關中,或是諸田後裔,應該是第四喜的親戚。」

  揚雄的白眉毛又皺了起來:「但你說話與第四喜不同,齊、秦之言皆非你母語,還藏著另一種話,雖刻意藏著那音調,話音仍有些變形。」

  這一席話驚到了第五倫,他的母語,當然是前世的南方方言和普通話啦。來到這個時代後,繼承了點記憶,發現古漢語與後世音韻語法差距太大,雖下意識控制,但偶爾口音還是會跑調。

  第五霸只以為他學了雅言,其他人也沒在意,不想揚雄居然一針見血。

  第五倫只能解釋:「吾乃列尉郡長平縣第五倫,不瞞揚翁,我年少時有語難之疾,說話音調失准,後來才改過來,卻留了點後遺症。」

  語難之疾就是說話結巴,韓非就這病,揚雄也有點,第五倫如此解釋還說得過去。

  話也聊完了,朝食也吃飽了,蹭飯的目的也達到了,揚雄拍了拍肚子,慢悠悠起身道:「多謝二位昨夜相救,揚雄絕不會忘恩,不過,我那徒兒等了一宿不見我歸去,恐怕要急瘋了。」

  嗯?不是說他家沒人麼。

  說著向第五倫、景丹告辭,只是揚雄當年摔斷了腿,必須靠拐杖才能慢慢行走。如今乘手的那根弄丟了,只能用木柴臨時代替,很不順手,才走幾步就一副要摔的模樣。

  第五倫遂過去攙住了揚雄:「還是讓我送揚翁回家吧!」

  他一來有些可憐這曾經才華橫溢的孤寡老人,二來得知他與國師「劉秀」有往來,不免多上了點心。

  揚雄也不推辭,將第五倫當手杖,出了門後左拐右拐,二人攀談著走了不過半刻,就來到揚雄家門外。

  這應是宣明里最破落不堪的房子了,院牆和門扉許多年不曾修整,屋頂上長滿了草,進去一看簡直是家徒四壁。畢竟揚雄自從親人盡喪,仕途也不如意後,就嗜酒如命,將家裡每一樣能換錢的器物都拿來沽酒。

  此時揚雄家院子裡,正站著二人,年輕點的那個高個青年急得都快哭出來了,一臉的悔恨。而另一位打扮隨意,大秋天裡還晃著便扇,腰上掛著大夫之印的中年人,則冷靜得多。

  青年是揚雄的弟子,巨鹿人侯芭,他急得原地打轉,內心充滿自責:「都怪我,若非我昨日來遲了些,夫子也不會走丟,至今還音訊全無。」

  他說著抬起手便要扇自己耳光。

  「公輔!」

  揚雄喊住愛徒,侯芭連忙出來拜倒在地,喜極而泣。

  倒是第五倫看到那中年大夫不由一愣,竟是一個多月前,去列尉郡視察太學生名額的掌樂大夫,桓譚!

  桓譚與劉龔的形神燭火之辯,讓第五倫記憶猶新。

  但桓譚已不認識第五倫了,畢竟只有一面之緣,他看著揚雄直搖頭:「子云也真是,你年歲七十有一了,居然一宿未歸,都快將公輔急瘋了!」

  桓譚還以為第五倫是里中哪家的後生,昨夜招待揚雄夜飲,便瞪著眼教訓道:「汝家長輩即便留子云宿下,也該派個人來知會一聲。」

  揚雄見桓譚誤會,正要出言解釋,不曾想第五倫卻應下了這罪過,低頭道:「確實是小子欠考慮了。」

  這讓揚雄愕然,當第五倫對他笑時便又明白了。

  人年紀越大越想證明自己沒老,揚雄嗜酒本就被朋友、弟子詬病,如今更喝醉酒栽倒在陌生人家邊,差點凍死,多羞恥的事啊,第五倫這是替他掩蓋了。

  這讓揚雄心生感激,對第五倫印象極好。

  桓譚少不了又數落了第五倫幾句,不想這後生卻朝他作揖:「桓大夫,你莫非不記得我了?」

  桓君山先是一愣,稍後才想起來:「是那位讓太學名額給宗弟,又有讓梨之名的第八伯魚?」

  第五倫哭笑不得:「是第五倫,不是第八。」

  桓譚上下打量第五倫:「汝家不是在長陵麼?怎跑京師來了,居然還邀了子云飲宴。」

  第五倫道:「今年天子開了特科,以四科取士,我僥倖中了德行科,得到郡尹舉薦。於是便入朝為郎官,住在宣明里,昨日來時,偶遇了子云翁……」

  豈料他剛說完,桓譚態度就變了,竟冷笑道:「原來如此,第五倫,看來你那太學名額,真是讓對了!」

  這廝的話開始變得難聽,譏諷道:「若無幾度辭讓揚名,以你的才學,恐怕要等到明年後年才能舉孝廉,確實是好計較。」

  有話好好說,陰陽怪氣是幾個意思?第五倫原本對桓譚印象還不錯,挺希望和他繼續探討下哲學問題。但對方既然這個態度,那麼沒什麼好聊的,他也不怒,只禮貌地拱手:「桓大夫教訓得是,我今日還要趕赴郎署,既然子云翁已送到,失陪了。」

  第五倫告辭而退,他確實有大事要辦,得與景丹前往郎署報到,跟來自全國各郡幾百名孝廉、郎官見面。看能否結交點對未來有幫助的朋友,總不會全是廢物點心吧。

  倒是他走後,揚雄對忘年交的老友發起火來:「桓君山,你何必無緣無故出言譏諷?難怪朝中百官都罵你是狂生。」

  「讓彼輩罵去,子云兄知我足矣。」

  桓譚說明緣由:「前些時日我還十分欣賞這第五倫,以為他讓學其實是不願埋頭於經術章句,與我頗似。」

  「可今日再見,方知他讓人鼓吹讓梨之名,接著讓學,再後辭官,皆是心懷大謀,為了沽名養望,好欺騙郡官被舉為孝廉啊。」

  「我可不認為伯魚虛偽。」揚雄搖頭說了昨夜的事:「第五倫實是救了我一命,卻絲毫不居功,事了拂衣而退,絕非釣譽之徒,你錯怪他了。」

  「只是巧合,不是他故意接近子云,想要借你再度揚名常安?」桓譚一愣,知道自己判斷出了錯誤,還以為第五倫是他最看不起的「俗儒」。

  揚雄倚靠在院中一角,摸著那隻斷掉的腿,問桓譚道:「我看此子器量不凡,君山既然見過第五伯魚兩次,不如來說說,他是哪種賢士?」

  桓譚喜歡品評人物,曾將天下士分成五個等級:天下之士,公輔之士,州郡之士,縣廷之士……最差勁的是鄉里之士,如今儼然成了世人給人才評級的標準。

  桓譚思索後道:「就算第五倫讓學辭官不是為了騙取更大利好,也沒什麼好奇異的。我看他謹敕於家事,順悌於倫黨,充其量,不過一鄉里之士也!」

  ……

  第五倫不知桓譚對他的評價竟如此之低,回到住所後,便約著景丹一同出門。

  第八矯則在里門與他們道別,他今日也要去常安城正南方,覆盎門外七里的辟雍、明堂和太學生舍報到。

  而第五倫與景丹要去的郎署,則在常安城內,隔著還挺遠。

  沿著夕陰街往西,匯入尚冠前街,這兒更加寬敞,能容六七輛馬車並行,但走著走著,他們卻又遇上一次阻礙交通的清道。

  龐大的隊伍從南到北而來,前驅魚麗步卒,手持長戈長戟,後則屬車鱗萃,旌旗招展,左右還有許多鮮衣怒馬的緹騎,整整上百人。中間的將軍卿士則身被厚甲,顏色誇張,手持一根黃金塗兩末的大銅棒。

  毫無疑問,這是一個龐大的警衛隊,正在巡視城中。

  第五倫只好停步於街道東側,問景丹這又是什麼官時,景孫卿答道:「本朝六監之一,奮武。」

  又解釋了一句:「便是前朝的執金吾。」

  第五倫恍然大悟,原來是徼循常安的武官,負責保衛首都安全。

  他只暗道:「王莽鼓吹簡樸,唯獨這暴力機關卻簡省不得,正因為有武力鎮壓,那些荒唐的『雅政』才能大行於道,常安人並非心向復古,而是畏懼刀兵啊。」

  在尚冠前街的西側,幾名南陽籍的太學生也各自背著行囊,驅車乘馬,擠在攢動的人群中,對執金吾的儀仗指指點點。

  道路再度暢通,第五倫和景丹縱馬向西,而那群南陽太學生則往南去,與他們擦肩而過,越走越遠,徹底錯開在常安巨大的人潮和喧囂聲浪中。

  這其中,卻有一個身高七尺三寸,美鬚眉,面相稜角分明,唯獨嘴巴略大的青年勒住了韁繩。

  他再度回望北行的奮武儀仗隊,眼中是鄉下兒郎第一次進京的震撼與羨慕,輕聲說了一句感慨。

  「仕宦當作執金吾,娶妻當得陰麗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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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