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守土長官

  馮勤出身魏郡繁陽大姓,他家號稱「馮萬石」,妥妥的地方著姓,去年第五倫初至郡遣人辟除時,馮勤最初辭讓,不想被第五倫道德綁架,不得已而入郡府做官。

  離開家時,馮母叮囑他:「若新大尹是假賢,那便虛與委蛇;倘若他是真賢,母在,吾兒勿要輕易以身許人也。」

  將近一年時間下來,馮勤初步斷定,第五倫是真的賢能,在魏郡沒有大刀闊斧改制折騰豪強和百姓,而是一切如故,讓他們休養生息,過了一段難得的安穩日子。

  雖然從流民中徵兵讓豪右們略有微辭,但考慮到這樣做減少了郡中流民盜賊,還省了郡尹逼迫各家出兵出人耽擱生產,又能抵禦外地赤眉盜賊,他們漸漸也樂見於此。

  大多數豪強都是安於穩定而畏懼動盪的,故而在李氏向各家求援,述以唇亡齒寒時,他們都選擇觀望,馮勤更是積極為第五倫奔走,希望早日肅清李家,好讓魏郡能齊心對外,只盼著第五倫能一直如此,做魏郡諸姓的守土長官。

  可萬萬沒想到,在翦除李氏這支魏成內部最大的割據武裝後,裝了一整年的第五倫卻忽然亮出了獠牙!

  馮勤大急,認為此舉會瞬時破壞魏成郡內部和諧,讓第五倫與豪右著姓同治的局面崩壞。

  「馮偉伯危言聳聽!」

  黃長一來是寒門小地主出身,屁股和大豪強子弟還不太一樣,加上他作為門下掾,與手下諸吏都更依賴第五倫提攜,所以處處與馮勤對著幹,駁斥道。

  「武安李氏心存叛念,勾結盜匪,死有餘辜,郡尹收其地,歸官府所有,不給有功將士,難道要替李能好好看著,還是分給作壁上觀的郡中諸姓?馮計掾,你是不是也想要分得幾頃田,幾畝宅啊?」

  真是誅心之言啊,馮勤跪坐在地上,都比小矮子高,瞪著他罵道:「小人!阿諛順主誰不會?我是真心替郡君著想。」

  他看向第五倫,苦勸道:「魏成諸姓本就對外來者抱有敵意,如今郡君滅李氏而分其地於豬突豨勇。物傷其類,人之常情,諸姓只怕會暗暗恐懼,怕郡君麾下流民兵卒也會貪圖其土地,驟然誅滅啊!」

  可今日的第五倫,卻不似過去那般好說話,皺眉道:「物傷其類?」

  「偉伯的意思是,郡中諸豪也欲緊隨李家後塵,舉兵叛逆麼?」

  馮勤忙道:「下吏絕無此意,只是……」

  第五倫搖頭,起身扶起馮勤,寬慰他道:「偉伯擔憂太過了,我不過是效仿前朝制度,以有功勞行田宅,分予士卒罷了。彼輩都是我的舊部,不遠千里來助我平叛,損失慘重,只怕是難以再去更始將軍處了。」

  「我打算讓他們安頓在魏地,如果不用武安的土地安置,難道要放到鄴城、魏縣去?西門氏等輩,願意出錢糧替我養著?」

  這當然不可能,馮勤緘默,在當地豪右看來,最好的當然是讓豬突豨勇打完仗快點滾蛋,任何外來武裝都讓他們不舒服。

  「以李氏土地安置士卒,既能讓彼輩為魏郡守土,又不損害郡中諸姓利益,妨礙了誰?」

  第五倫意味深長地說道:「偉伯大可放心,我自有分寸。郡中諸姓,順吾意則昌,我必提攜其子弟,保護其田產宅畝,約束士卒,秋毫無犯。而如李氏一般,逆吾者……則必亡!」

  「涉縣歸降得早,豪右官吏既往不咎。但武安、武始兩縣負隅頑抗,但凡從逆者,將其田宅統統收歸郡府所有,總得搞清楚數量。當然,度田僅限於兩縣,絕不擴大到全郡。這件事,我還是希望偉伯來做,你可願意?」

  馮勤見第五倫之意已決,都想辭官不幹了,但又想到那句「順我者昌逆我者亡」,還是低下了頭:「下吏,謹遵郡君之命!」

  只是從今日起,差點就被第五倫騙得「以身許之」的馮勤,變得更加沉默寡言。

  馮勤走後,黃長還說了他許多壞話,表示這些豪貴子弟絕不可信。

  第五倫只是笑而聽之,確實有點道理,他入郡以來,大豪強子弟本就依附不夠積極,非得登門辟除才扭扭捏捏出山。

  倒是黃長這些寒門小地主家庭出身的士人入仕頗為積極,他們有一定文化素養,只是受限於閥閱家世,做不得大官,第五倫募來的幾十個門下吏皆是這出身。

  相較於豪強子弟,他更重用這些人,在郡府形成「內朝」,開始架空諸曹掾。也要外放到武安、武始兩縣來補上空缺的位置,得試試用這批人,可否控制縣鄉。

  但鋪開到全郡,依然人手不足,且先一步步來吧。

  在第五倫看來,今日的爭執,歸根結底,是「紅利分給誰」和「未來依靠誰」的問題。

  豪右們是很希望第五倫將他們作為倚仗,像前任李焉那樣依賴於他們。

  第五倫卻自有計較:「李焉在魏成郡幹了整整十年,是一個極佳的守土長官,頗得豪右讚譽依附,維持著魏地平衡與安定。」

  「可當他顯露自己的打算時,與著姓利益背道而馳,就迎來了所有豪右的背刺。」

  而第五倫,甚至還不如李焉呢。

  豪強親附你時,你就是第五公。

  他們背刺你時,你就是小五倫。

  「所以,我不靠自己一手拉起來的豬突豨勇、流民兵,難道還指望連入股都不積極的本地豪強,事到臨頭大發善心忽然納頭便拜不成?」

  「豪強離開我,或主動搞掉我,入主魏郡的人依然會倚仗他們,甚至更聽話,他們對我,不可能存在忠誠,只是迫於形勢低頭。」

  「可我一手拉起來的士卒不同。」

  第五倫看著城外滿心憧憬得到一片屬於自己土地,在這裡安家立業的豬突豨勇們,露出了笑,與之同喜。

  「沒有我,李老爺的還鄉團隨時會打回來,將他們分到手的土地悉數剝奪。」

  所以第五倫忍了一年沒動任何人的蛋糕,觀察、等待、慢慢培植羽翼,直至今日,他羽毛已豐,便當機立斷做出了選擇。

  打掉李家這帶頭叛亂的大豪強後,立刻分紅利給士卒,造就許多個軍功小地主,哪怕只分到二十畝,那也是地啊。

  至於之前給李家種地的佃農,依然還是佃農,只是從種李老爺的地,變成種兵老爺的地,如此而已,第五倫頂多會做主,給他們減一成的租子。

  這根本不是什麼土地革命,只是軍功爵、授田制、名田宅的老三樣,據第五倫這幾年讀書識史所知,這玩意,是戰國、秦漢推行過至少三遍,屢試不爽的冷飯了。

  雖然冷飯炒了一次又一次,但只要火候對了,用料合適,還是香噴噴啊,總比甘心於舔食豪右牙慧管飽。

  唯一的不同是,秦漢推行授田制時,地廣人稀,可現在,第五倫卻是要從豪強的手裡搶食,利益糾紛很大。這亦是馮勤擔心的地方,就怕人人心懷憂慮,覺得第五倫在針對他們,遲早會對其他豪右動刀,因懼而叛。

  「土田布列在豪強,率而革之,並有怨心,則生紛亂,制度難行,所以這授田制度不能公然鋪開,僅限於安置有功士卒。乖乖合作的,決不能動,只能靠打出頭鳥來分其地,對郡中諸姓仍要安撫,甚至還得分積極協助者一點利益,分化他們……」

  第五倫手上有好幾個宰、丞的位置,門下吏們資歷短淺,沒資格做,正好提攜幾個豪強出身的曹掾,回到鄴城再宴請諸姓寬慰其心。

  但魏成這個蛋糕切來切去就這麼點,肯定會有人不滿,如馮勤所言,若有豪強自此對第五倫離心離德,甚至勾結外地反叛……

  「那就讓他們離心離德!」

  為政者不需要所有人喜歡和支持,只需要一支死心塌地的鐵桿,便足以成事。

  第五倫明白,自己選了一條註定艱難的路。

  「但也是唯一適合我的路!」

  ……

  與馮勤堅決反對不同,馬援也是大姓出身,但他本就是個豪強中的奇行種,放過馬做過賊,常行於民間,混跡於行伍,故知其疾苦,對第五倫的舉措舉雙手贊成。

  「秦漢皆以名田宅立國強軍,用在魏成有何不可?」

  「我也贊同,此舉可讓士卒們安心留在魏地。」

  萬脩帶了豬突豨勇們近兩年,知道他們的辛苦和渴求,亦頗為支持,還帶頭表示,自己不需要土地,先分給士卒要緊。

  第五倫頗為感慨,只在私底下低聲對萬脩說道:「君游藏匿真名,為我統領豬突豨勇,又得我書信,不遠千里趕赴魏地,使士卒人心不散。取涉縣,奪武安,你的苦勞功功,百頃土地哪裡足夠,若是可能,都足以封侯了!」

  至於另一位攻克武安的功臣耿弇,他對此事漠不關心,人家本就是來玩的,就算第五倫眾叛親離魏成原地爆炸,也不關他事。

  馬援最關切的還是「不患寡而患不均」的問題,豬突豨勇分了地,開了頭之後,三千流民兵也眼巴巴看著呢!

  「過去他們吃一口飽飯就滿足,可如今卻也多了一份指望。一人之心,千萬人之心,伯魚可勿要顧此失彼。」

  對此第五倫也沒辦法,總有個先來後到,急不得:「門下吏粗略查看了田畝契約,武安多山地,李氏所有藏匿的土地加一起,大概四萬畝,只夠豬突豨勇分。武始縣那邊大概能度出萬餘畝來,可從三千流民兵中挑選士卒立功卓著者先分之,做一個表率。」

  每人起底就二十畝,不求多,只求利益均沾,把眾人都綁到戰車上來。

  往後徵召的士卒只會越來越多,他們的胃口也會越來越大,若要想讓手下數千人都得授田,只怕還得打掉一兩家大豪強才夠。

  第五倫覺得吧,元城的幾萬畝皇廟莊園就不錯……他派人守護元城勿使赤眉遲昭平部襲擾,可不是白白打工的。

  但只要大新一天還在,元城就暫時動不得,不過……

  「豈能將目光局限在魏成一郡之內。」

  第五倫前去武安鐵礦巡視,登上山頭時依依東望,從這兒看去,平川闊野的邯鄲平原一覽無遺。

  「說起來,趙劉,才是河北最大的地主啊!」

  ……

  PS:第三章在18:00。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