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援是越來越討厭耿弇了,這小兒曹雖然本領出眾,打仗也有一手,但和他的從叔耿純一樣,內外不一,心眼蔫壞。
他居然跟馬援說什麼:「馬服君趙奢當初就沒攻下武安,後來秦武安君又大敗第二任馬服君趙括,殺卒數十萬,這說明,武安天然就克馬服。」
如今馬服君後人馬援來打武安,按照兵陰陽家推刑德、隨斗擊、因五勝的說法,是萬萬不行的,倒不如將指揮權給他耿弇,而馬援退居二線押糧草去……
這話倒是激起了馬援的好勝之心,他畢竟是第五倫欽點的總指揮啊,於是就高高興興地點了耿弇的名,打發他去攻打二十里外的李氏塢堡。
耿弇帶著五百兵和車騎走了,這讓萬脩有些詫異:「文淵不是因小過節而壞公事之人啊,如今我軍本就缺人,為何還要分兵,讓耿參軍離開呢?」
別看他們輕取涉縣、武始,主要還是靠打了敵人一個措手不及,但如今後方有滏山賊遁逃入林中尚未肅清,所以賊曹掾趙尨必須帶著五百人守於武始。
如此一來,馬援和萬脩合兵城下,竟只剩兩千人,尚不能圍武安一角。
反觀敵人,武安是李氏老巢,家族在此經營繁衍了幾百年,基礎十分牢固,有徒附千餘,又宣揚王師將屠武安,裹挾了縣卒,發動城內外的豪右、平民抵抗,四面城牆後起碼有四五千人。
兵法,十則圍之,倍則攻之,攻城是硬仗,攻擊方十倍於敵尚且經常無功,何況是這點人數呢?
馬援卻一笑:「我何嘗不知,兩千人是萬萬攻不下武安的。」
萬脩道:「那是要等伯魚帶著兵卒民夫抵達,再進攻不遲?」
「伯魚要在梁期提防趙劉,脫不開身,就算派來一兩千人,仍然會打得曠日持久,損失慘重。」
馬援其實有點不好意思說,他過去塞北野戰倒是一把好手,但攻城是從來沒打過啊。
就算事先推演過,也不過是第五倫口中的「紙上談兵」,雖然馬援不知道紙是什麼玩意,更不曉得,女婿也當著他的面再辱馬服了。
這武安其實是個盆地,有銘水繞於城下,南、東兩面被河水包圍,擁有天然的護城河,而城牆高達三丈,都快媲美郡城了。
難怪幾百年前,老馬服君趙奢寧可去閼與硬碰硬,也不願在武安跟秦軍消耗。
所以硬攻是不行了,想要攻心坐等城中變亂也是痴人說夢,想要在八月秋收前攻取武安,只有一個辦法。
馬援道:「示敵以弱,使其主動出擊!」
萬脩恍然:「文淵故意攆走耿參軍亦是為此?」
馬援對萬脩道:「不止耿弇走,我也要走。」
他指著西北方傾斜的高地道:「我帶著一千部眾,作勢去攻打西北面二十里外的鐵官奴。」
冶鐵是武安的支柱產業,也是魏成郡鐵器的主要來源,李家花了一百多年時間操持了鑄鐵業,世代作為鐵官,手下管著上千名鐵官奴,他們亦是刑徒,在暗無天日的礦坑裡挖鐵礦石,在高溫的爐灶旁鼓風,拎起鐵錘千次萬次敲打鑌鐵。
李能將這批人武裝了起來,亦不容小覷。
但他們沒有將鐵官奴拉到近處,一來是對他們並不完全信任,二來則是想要鐵官奴占據高處,與武安縣城互為犄角。
這支兵是側後方的隱患,馬援決定先去拔掉。
馬援看著部眾里那一眾臉上黥字,刑徒出身的軍吏:「他們有人在武安鐵工坊做過活,熟識道路,武安縣人畏懼吾等屠戮,故而跟著李能頑抗,但鐵官奴本就飽受苛待,不會因為忽然吃了幾次飽飯,便死心塌為李氏效命,伯魚別的不提,在奴婢刑徒中口碑倒是極好,我且去試試,能否使其倒戈。」
如此一來,武安城邊,就要只留萬脩和千餘名豬突豨勇了。
萬脩明白了,他就是馬援要示的「弱」。
馬援將最重的任務交給萬脩,自有他的道理:「李氏不明我軍虛實,流民兵成軍未久,就在武始隨便打了一仗,還是亂戰,經不起硬仗大敵,但豬突豨勇不同。」
「彼輩是伯魚一手帶起來的,又跟著君游在邊塞與匈奴作戰,訓練也沒落下,是經歷過大陣仗的。」
「就算聽說後來軍心有些渙散,但新秦中到魏成郡,路程數千里而未曾潰散,再度擰成了一股繩。」
豬突豨勇們的未來早就和第五倫聯繫在一起,在這片陌生的土地上,他們沒有退路。
「以豬突豨勇誘敵出城,一旦這邊狼煙冒起,我會立刻折返,而車騎都讓耿弇帶走了,他擅長騎戰,隨時能夠回援。」
但在援兵回來前,萬脩得拖住隨時可能出城反攻的豪強武裝,敵人可能有兩千、三千甚至四千。他們需要撐住多久?或許是一個時辰,或許要兩個時辰。
第七彪若在場,肯定會搶著答應,因為他滿心要和第五倫身邊的新人爭座次。
但萬脩不太在乎那些,他更捨不得麾下豬突豨勇死傷,有些無法接受跋涉數千里後還要獨自承擔硬仗,他倒是好說,或許會有士卒會在心裡疑惑:「憑什麼?」
此戰需要豬突豨勇齊心協力,但如何說服部下們打這場兵力懸殊的仗呢?
「這作戰方略,也是伯魚首肯過的,這封信,是他讓我交給你。」
馬援將第五倫送來的書信交給萬脩,萬脩抽出簡牘看後,睜大了眼睛。
上面,是一個承諾,給豬突豨勇士卒們的承諾。
萬脩一向穩成持重,此刻卻有些激動,連雙手都有些顫抖,他只朝馬援作揖。
「文淵放心去罷,將武安交給吾等。」
「此役,豬突豨勇必須戰!」
……
與此同時,鄴城之中,一筆交易也剛剛開始。
鄴城第一豪右西門氏的家主,年邁的西門延壽老爺子親自出馬,拄著鳩杖來到郡府,一照面就與耿純抱怨開了。
「這是李能派人送來的信,這叛逆賊子,居然欲用這燙手的物什來害西門氏。」
「老夫連拆都沒拆開,便立刻給耿郡丞送來了。」
耿純接過書信,發現上面的封印確實尚未揭開,當然,也可能是看過後再偽造封上的。
既然對方有意如此,耿純竟也不看上面的內容,徑直將信扔到火中燒成了炭:「既然如此,信中什麼內容,便不重要了,與其被李賊花言巧語氣到,不如讓它們都化成灰。」
西門延壽抬起頭,有些詫異地看著這位年輕的郡丞,李能在被第五倫發兵進攻後,驚恐之下,不但向趙劉求救,連魏成郡的老姻親們,也派人翻山越嶺走小路來哭嚎幫忙,信中內容,無非就是魏成豪強們唇亡齒寒,今日第五倫能打掉李家,明天也能出手對付西門氏。
但西門延壽倒是覺得,李能之所以有今日,還是他家貪心太大,想要跟郡尹爭奪權力,掌控魏地,才和第五倫不死不休。至於西門氏,甘心於鞏固原有地位,也沒打算更進一步,第五倫這一年來也對他家畢恭畢敬,提拔子弟做吏,逢年過節給西門延壽送絲帛,還多次拜謁西門豹大夫祠,豎立石碑表其功績,將西門家伺候得很是舒服。
西門氏本就不以武力著稱,嫡子功曹掾西門平和幾個子弟又被第五倫故意帶在身邊做人質,李能想拉他們背刺第五倫,著實是病急亂投醫。
而西門延壽立刻出賣李能的原因,還是因為……
在趙劉不幫李家的情況下,還是第五倫贏面大一些。進入地皇三年,外郡越發紛亂。這時候自己內鬥,使得外賊有機可乘殺入魏地,受損失的,還是豪強們啊。
相比於魏郡內戰,他們更希望第五公能做豪強的代理人,保住一方平安。
加上第五倫一年時間未曾大刀闊斧改革,而是一切如舊。但唯一讓豪強們擔憂的是,第五倫從流民中徵兵,往後能管好這些人麼?
今日向耿純表明了西門氏的態度後,西門延壽也要告辭,只是又回頭看著出身宋子大姓的耿純。
「唯望第五公能早日平定李能,然後撫結雄傑,與耿郡丞這樣的大姓俊才,以及郡中豪右,一起共治魏地,外御赤眉,內鎮流賊啊!」
……
隨著耿弇、馬援的兵卒相繼離開,原本肅靜的豬突豨勇軍中,還是響起了一些嘈雜之聲。
「不是要一起攻打此城麼?為何馬校尉和那姓耿的都走了。」
「你沒發現?走的都是第五公在魏地新募的兵卒,留下的,都是吾等豬突豨勇老兵啊。」
第五倫果然是喜新厭舊,後來者居上,讓馬、耿帶魏地新兵去撿軟柿子捏,倒是將這硬邦邦的城池留給他們來啃。
誰不清楚,打這樣的堅城,損失勢必慘重,見此情形,大家心裡都不太好受。
更何況,他們就剩下千餘人,城裡可是有數倍之眾的,萬一李能乘機發兵出城來擊呢?
到了次日清晨,在確定馬援確實離開後,隨著一聲鼓點,武安城門大開,李能果然沒忍住出城了,豪強武裝和徒附、縣卒混在一起,裝備倒也不差,絡繹在城牆前列陣,而城頭亦有弓弩手警戒。
萬脩也讓人敲響了鼓點,豬突豨勇們縱是心裡有想法,但仍是按照這幾年來訓練、作戰的慣例迅速集結,只是看著武安城外越集越多的敵兵,心裡仍不免有些犯怵。
「援軍少頃便至!」
萬脩讓第七彪等人,通知各隊備戰,同時也宣布了第五倫對他們的承諾。
「第五公說了,只要能勝此役,不遠千里來助陣的豬突豨勇們,人人皆有功賞!」
會賞賜什麼呢?眾人面面相覷,興致卻不是很高。他們已經不再是三年前飢腸轆轆的刑徒、奴婢,過了幾年好日子後,要求也水漲船高,幾口飽飯可哄不了眾人賣命。
「莫非是布帛?」
錢已經不是錢了,布匹才是硬通貨。
「難道是像在新秦中替軍吏們說親那樣,一人發一個妻?」有人嘿嘿笑道,跟萬脩來的多是單身漢。
但他們卻萬萬沒有想到,第五倫承諾的,是讓苦出身的豬突豨勇們,更加渴望卻遙不可及的東西。
能讓他們陷入瘋狂,暫時忘卻生死的物什。
敵人已經結陣,隨時會衝殺過來,而萬脩亦讓人大聲告知士卒。
「第五公說了,只要滅了李氏,奪了武安。豬突豨勇,按照此役功勞高低,人人都能分到一片。」
「屬於自己的……土地!」
……
PS:第二章在18:00。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