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土崩瓦解

  「吾等就這樣被劉伯升所擒拿,被分開審訊,無奈只好道明身份,但只說是奉宗主之命去辟除劉秀的。」

  「後來劉伯升又來親自釋放告罪,說是其弟犯法避吏而走,聽到有外來口音入縣中,便多了幾分警惕,不料竟是抓了自己人。」

  這便是第五福敘述的遭遇,聽完之後第五倫冷笑,什麼自己人?劉伯升不愧是郡中馳名的豪俠,這是真正的黑道大哥做派啊。

  根據描述,整個白水鄉……不對,是整個蔡陽,都被經營得如鐵桶一般,其賓客門從遍布各驛,只要有外來人,根本瞞不過劉伯升的耳目,縣中子弟輕俠,也都聽其號令。

  這一幕真是眼熟啊,現在臨渠鄉也一樣,從嗇夫、三老、亭長到任何一個驛站,都是第五倫安插的人,經營得水潑不進。

  反思這趟過於急切的行動,這就好比有人派十幾個人去臨渠鄉,想要綁架第五霸一樣,強龍還不壓地頭蛇,隔著一千多里,去別人地盤上當然只有吃癟一個結果。

  為亂世做好準備的,又何止是第五氏一家呢?只是身處京師圈,加上縣中還有邛成侯等大姓,第五氏勢力擴張也有上限。

  但舂陵劉不一樣,他們本就是蔡陽當地百多年來最大的豪右,如今又出了劉伯升、劉文叔這對兄弟。一個進取一個守成,聽說還開始響應前隊郡大尹的號召,練武裝民團「以備綠林」。

  最後,劉伯升將第五福和門下吏統統禮送出縣,還贈送了厚禮,表示只要弟弟回來第一時間,會告訴第五公知曉。

  這次手下人吃了虧,都有些不太服氣,第五福仗勢欺人習慣了,咬著牙請求第五倫,讓人去向嚴尤告狀,就說舂陵劉氏謀反!滅了他全家幾千口人!

  小孩子之間打鬧輸了,哭著請大人幫忙找場子?且不說第五倫和劉家並未撕破臉,與劉秀還算「故友」。就論嚴尤的正道做派,沒證據他是不會信的,加上大軍已經開拔南郡、江夏,正在圍剿綠林,無暇他顧,就算嚴尤想管,都不一定奈何得了背後的劉家,直接逼反一串前隊豪強,最後吃虧的指不定還是嚴尤。

  「先放平心態,做好自己的事吧。」話雖如此,但第五倫的眼睛,是絕不會再從舂陵劉氏身上挪開了,這真是極有力的競爭者啊。

  一連串的壞消息中,也有一個好的,這次和馬援他們一起來冀州的,還有第五倫先前遣去西海郡設法營救第八矯的鄭統。

  前幾個月,當鄭統等數十人費勁千辛萬苦,走到金城郡時,才得知西海又發生了羌亂,全郡皆沒於卑禾羌,連郡大尹都死了,現在沒有幾千人,怕是到不了西海城。

  羌人作亂可比普通盜匪流寇狠多了,他們遂只能折返。好在沒了音訊許久的第八矯,終於托人帶了信回臨渠鄉。

  原來第八矯在羌亂之際,和郡中豪傑往北遁走,從祁連山口過烏鞘嶺,去到了張掖(武威郡),受了點小傷染病難以遠行,只能滯留當地,如今被大尹竇友辟除為吏,安頓了下來養病。

  「人沒事就好。」

  河西尚安,而竇友乃是竇融的族弟,能攀上交情,第五倫頓時大為放心,讓第八矯身體好了再歸。

  換了過去,皇帝王莽失了西海,湊不齊他的四海之內莫非王土,肯定不會善罷甘休。但現在的大新對外政策,已經從無比強硬,變成了一慫到底。

  與匈奴的交戰停了,派了王昭君的侄兒鎮守邊塞,只怕是想恢復和平。可胡人看透了新朝的色厲內斂,侵犯邊塞越發頻繁,王莽也放棄征服句町,但句町為了血仇不肯服軟,幾萬人耗在南方不能抽身。

  加上西海羌人復亂,這內憂外患,真是一個不少。新朝已然是一臉死相,第五倫覺得,天下土崩瓦解。

  「只怕真就在兩三年之內了!」

  ……

  和久久未見的妻子一訴衷腸後,第五倫才前往鄴城外的軍營,看看馬援與他的茂陵小老鄉、白馬少年耿弇如何了。

  這種心高氣傲的少年,還是得由前浪教訓一番,才能稍稍低頭啊,第五倫心裡的劇本,是讓馬援收拾收拾耿弇挫挫其傲氣。

  抵達後,才發現被自己暗罵作「補刀曹掾」的耿純已先到了一步,站在門外笑著。

  第五倫過去問道:「如何,二人打起來了?」

  耿純一指營房:「正在裡頭飲酒。」

  這是一見如故,把酒言歡了?劇本和第五倫設想的不太一樣啊。

  耿純搖頭:「這二人啊,明明是同郡鄉黨,都有任俠尚武之名,可脾性卻不太對付,真好似仇人,卻是將能比的都比完了,現下只能比酒量。」

  這時候,營房裡叫好聲傳了出來:「好!馬公已飲五斗!」

  「耿君,你倒是繼續喝啊!」

  「一盅,再來一盅就平了。」

  「酒盞都遞不進嘴裡,耿郎君醉了!」

  「他趴案几上了!」

  「這一輪是馬公勝了!」

  「快,扶住扶住,別讓馬公也倒了。」

  「都鬆手,我沒醉!」

  隨著一聲醉漢的標準話語,營房被重重推開,卻是鼓著肚子,滿臉紅潤的馬援走了出來,他見到了第五倫,頓時露出了喜愛的笑:「伯魚賢弟,別來無恙!」

  第五倫哭笑不得,大哥,輩分都弄錯了,你還沒醉?

  馬援卻不管,攬著第五倫,用小拇指點著營房裡喝多了趴案几上酣睡的少年耿弇道:「老夫走過的橋,比他行過的路還多,小兒曹想要勝我,十年……不,二十年後再說罷!」

  說著竟抱著第五倫打起了鼾,連忙讓人攙扶去睡起來,耿純那邊,瞧了瞧從侄,也只是喝多了後,笑得肚子都疼了。

  這時候,趙尨等軍吏也圍攏過來,跟第五倫七嘴八舌說起了馬援和耿弇比拼。

  「先比了盜驂,馬校尉也是一圈就得手,與耿郎君一樣。」

  「耿郎君不服,二人再比騎射,馬公不及耿郎君。」

  第五倫頷首,馬援喜歡持白刃近戰,弓術連萬脩都比不上,更別說騎射了,但二人就這樣卯上了。

  「然後就是比手搏、角牴……」

  這個都不用聽,肯定是馬援勝,第五倫扛不住他三個回合,軍中也無人能勝之。耿弇雖然年輕,但經驗上卻被行走江湖多年打過無數場架的馬援碾壓,連輸兩場。

  接著是射弩,耿弇卻又找回了場子。

  總之一天下來,二人將軍中能比的都較量過一遍,只能耍耍酒量了。

  結果是馬援險勝。

  這下,他們竟是打了個平手。

  按理說,這應是不打不相識,豪傑惺惺相惜才對。但二人睡到次日清晨才起,第五倫設宴席,昨天還跟他稱兄道弟的馬援坐在東席,而耿弇在西席,眉目對視之間,亦是火花碰閃電。

  耿弇依然不服馬援,而馬援也好似把耿弇當一匹小野馬,卯足了勁想馴服他,不肯服老,最後只拿酒量與之打平,說出去都丟人。

  耿純是那種嫌事不夠大的性格,嚷嚷著讓二人繼續比拼,但投壺、六博之類的小把戲,馬援、耿弇都看不上,總不能讓兩個武人坐下來聊詩書談說經吧?

  眼看氣氛微妙,第五倫卻拊掌笑著提議道。

  「其實軍中之事,還有一樣二位尚未較量過。」

  二人目光看過來,第五倫道:「那便是將兵!」

  第五倫讓侍從都退下,只留親信幾人,才道:「也不瞞諸君,魏地之患,東有赤眉別部,北則是欽口山賊,賊人多次劫掠官吏鐵器,使得鄴城與西北三縣交通幾乎斷絕。」

  「我決意在入秋前,剿滅此賊!」

  第五倫掃視眾人:「屆時馬校尉將一營,伯昭將門虎子,可願為我郡參軍,亦與趙賊曹同將一營,共擊賊人?事後論君等斬獲功勳,可分高下。」

  耿弇也不傻,笑道:「第五公莫非是想要故意激我,讓我不要再拒絕辟除?」

  你瞧,你說話怎麼和你從叔一般直率,第五倫還沒說話,倒是馬援在那做了老陰陽人:「其實,魏地,倒也不缺一夫之勇。」

  不說這話還好,耿弇一聽哪還能退讓,這十八九歲的少年郎當即起身道:「耿弇在北方亦常於都試觀兵,願試為郡參軍!」

  他年輕好玩,就當是一場遊戲,大不了,比完了再辭嘛!

  「得二君之助,如虎添兩翼矣!」

  第五倫持酒敬與二人,而等宴席之後,又告知了馬援、耿純一個昨夜才得知的大消息。

  「更始將軍的幕僚馮衍,一如我所請求的,改了新秦中豬突豨勇的路線,彼輩已啟程東行,再過兩月,便會經由上黨,進入魏地。」

  耿純頓時瞭然:「上黨與魏成郡之間,最近的路是滏口陘,途經涉縣……」

  而涉縣,正是武安李家控制的西北三縣之一!

  耿純頓時瞭然,第五倫都不必請求廉丹派兵剿賊,只需要稍稍運作讓新秦中豬突豨勇改變下進軍路線,當他們路過涉縣時,魏成郡剛好也在剿山賊,既然前路為賊所阻,而當地大姓李家從賊叛逆,那別無他法,只能一起加入戰鬥唄!

  更妙的是,屆時更始將軍、太師這對臥龍鳳雛十餘萬大軍雲集中原,李家費盡心思勾搭的劉姓趙王后裔,只怕也不敢妄動,畢竟是十幾萬王師啊,戰鬥力不強,破壞力極強,誰也不願意這時候冒頭。

  第五倫定下了作戰計劃:兩個月內,將正卒練到兩千,再徵召兩千輔兵……

  到時候萬事俱備,只欠西風。

  「君游率著豬突豨勇抵達之日,便是我一統魏地之時!」

  ……

  而四月下旬,當東征大軍抵達洛陽之時,更始將軍的幕僚馮衍一路隨軍,卻見一切都如幾年前北征前夕一樣:士氣低落行軍速度極慢,壯丁衣不蔽體,而王師所過放縱,百姓遇之如遇賊,紛紛關門閉戶,如臨大敵。

  王師出征,寸草不生啊!

  「如此之兵,如何能戰?」

  而這次的戰爭,可不像北征一樣,讓主戰派韓威送死就能停止的,內戰是不平不休。

  馮衍遂瞅準時機,在更始將軍廉丹也滿臉憂慮時,對他規勸道:」將軍以為,此役勝負如何?」

  廉丹心裡沒底,嘴上卻很硬:「赤眉雖有數萬之眾,但當年翟義作亂,可是糾集了十餘萬大軍,縱橫數郡,聲勢比赤眉更大,還不是被輕易平定,過去是陛下沒有重視,如今遣王師出征,此役必勝!」

  馮衍搖頭:「將軍可曾聽聞,漢武帝時,有土崩瓦解之說?」

  廉丹不知,馮衍遂道:「何謂瓦解?漢景帝時,吳、楚七國之亂是也,七國謀為大逆,號稱萬乘之君,帶甲數十萬,威足以嚴其境內,財足以勸其士民,然而,卻不能西攘尺寸之地,而身為死於亞夫將軍之手,何故也?並非是他們的權威弱小,而是因為,當是之時,漢文帝的德澤未衰,而民眾安土樂俗,不願意從逆。」

  「當年翟義之叛,亦不過是瓦解之勢,天下仰慕安漢公德澤,而對漢家絕望死心,任何復漢的舉動,乃是逆勢而行。所以大司空王邑才能瞬息平定翟義,將其肢解。」

  廉丹默然,復問:「何謂土崩?」

  馮衍道:「我舉一個例子,所謂土崩,秦之末世是也。那陳勝吳廣,並非千乘之尊,手無尺土之地,血脈上,也不是什麼王公大人名族之後,沒有鄉曲之譽,非有孔、墨、曾子之賢,陶朱、猗頓之富。」

  「然而他們起於窮巷,奮於棘矜,在大澤鄉偏袒大呼,竟然使得天下從風,終亡秦族。這是為什麼呢?乃是秦時人民睏乏而主不恤,下怨而上不知也,俗已亂而政不修,這都是陳勝能舉事的緣由。」

  「所以,天下之患不在瓦解。」

  馮衍抬起頭,目光深邃:「而在於土崩!今日之世,已非十餘年前的瓦解,而是土崩在即!」

  「新室之興,英俊不附。而今海內潰亂,豪強二千石暗懷亂心,都在坐觀將軍成敗。」

  比如那個讓他幫忙改新秦中豬突豨勇行軍路線的傢伙,馮衍知道,第五倫顯然不如表面上那種忠。

  「朝廷常劇秦美新,殊不知在百姓眼中,官府已如秦吏,赤眉綠林,就如同陳勝吳廣,將軍以為,自己和太師,是章邯麼?」

  雖然不願意承認,但廉丹的才幹,大概跟王離差不多吧……

  馮衍乘機道:「所以,臣方今為將軍計,與其匆匆與赤眉交戰,軍覆於中原,身膏於草野,功敗名喪,不如……」

  廉丹看著馮衍:「不如怎樣?」

  馮衍下拜稽首,說出了自己大膽的想法。

  「將軍莫若擁兵自重,屯據於定陶睢陽,鎮撫吏士,砥厲其節,再納梁地雄傑之士,詢忠智之謀,以待縱橫之變!」

  廉丹駭然起身:「你是要我,背叛陛下!?」

  ……

  PS:第二章在13:00。

  第三章在18:00。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