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不願驚動胡人,衝鋒前的動員,第五倫是讓軍候和各當百們分別去做的。
在99%文盲率的豬突豨勇看來,什麼「為死難同胞復仇」都是假大空話。
什麼叫同胞?同住一個縣一個鄉甚至是一個里彼此說的方言明白無誤聽得懂,那才是同胞。特武縣人相處久了有感情,勉強算,但只要出了河界,就是毫無瓜葛的陌生人。
換言之,一個營一個隊一個釜里吃飯才叫同袍,那些所謂的友軍,都可以視作搶地盤的敵人。
他們之所以全體渡河而來,並非是因為什麼民族仇恨、心憫百姓遭難憤然而起,而是因為,豬突豨勇的大恩人第五倫率先登船了啊!
於是,當百臧怒老老實實按照第五倫平日吃飯時,給士卒做思想工作的架勢鼓動,豬突豨勇們的反應是……
「哦。」
反觀第七彪,彪哥只惡扇著得知要出擊後有些發怔的士卒巴掌,狠狠打醒後罵道:「若無宗主,汝等定已成了餓殍死於道邊,平素宗主是如何養汝等的?今日一死以報宗主,何如!」
你還別說,挨了一巴掌,又得此言刺激後,第七彪問他們吼不吼,士卒的反應是嗷嗷大叫:吼啊!
國君是君,郡君是君,縣君是君,司馬就不是君了?為君赴死他們懂,為民請命?他們就是民啊,自己救自己挺好的。憶苦思甜?思來想去,還是伯魚司馬帶來的日子甜。
他們只知道,第五倫宣講時要拼命鼓掌,給伯魚司馬一個面子,至於內容,反正聽不懂,左耳進右耳出啦。
「第七彪在後督戰,遲疑不進者皆斬!」
想要豬突豨勇們思考那是難上加難,簡單下達命令倒是樂意執行,只叫第五倫哭笑不得,大半年調教就這結果,他不知道該高興還是該鬱悶。
但這不影響今日之役,隨著一個個隊都接到了命令,隨著第一雞鳴手中木槌重重敲在腰鼓上時,第五倫也舉盾換刀,踏出了第一步。
「諸君,跟我上!」
咚咚咚咚,第一雞鳴雙臂揮舞,小跑跟在第五倫後面,木槌觸及羊皮鼓面,敲擊飛快卻又有力。
但卻沒有士卒們的腳步快,伯魚司馬領頭,誰要不跟緊點,誰就是忘恩負義!誰就是小婢養的!會遭全營鄙夷。
站在第五營身後的輕俠少年蒙澤剛一恍惚,只見第五營數百人竟忽然沖了出去,他沒有絲毫遲疑,也舉起血跡未乾的刀來。
「西岸的兒郎,不能被特武人瞧不起,跟上去,與胡虜拼了!」
第五倫雖然領了頭,但心裡仍有些犯怵,邊跑邊舉著盾擋住自己的額頭,他全副武裝,上好的札甲不懼流矢,唯獨面門毫無防備,很擔心被流矢擊中一命嗚呼。
但只跑了十步,這種擔心便成了多餘。
身旁有人呼呼赫赫追了上來,與他平行,然後猛地加速超了過去!
盾刀隊的當百鄭統第一個越過第五倫,別看他個子不高,步卻邁得大,更誇張的是,此僚不知何時將沉重的札甲卸了,任由箭矢划過臉頰,那股豁命的勁頭,像極了當初率先持刀,處決汝臣麾下親衛的模樣。
然後是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第五倫速度不慢,卻被自己的屬下們一一甩在後頭。披掛札甲的親衛,亦努力向前,在第五倫前方排成了一道移動的人牆,用身體為他擋下飛來的箭!
豬突豨勇們不願意「為百姓而戰」,倒是甘心「為伯魚司馬而戰」,都以跟在第五倫身後為恥,人心都是肉長的,半年恩澤潛移默化,豈能無感恩之情?
他們仍做不到快步前進時整齊劃一,自由發揮的衝鋒卻很擅長——將逃跑時的勁頭拿出來不就行了。
但他們仍在害怕,因為恐懼,跑在最前方的鄭統張大嘴大叫起來。好似會傳染,一個接一個,一隊接一隊,都爆發了嗷嗷嚎叫!
「啊!」
……
在呆愣的匈奴人聽來,這些壯膽的怪叫,其實是悍不畏死的怒吼!
他們的錯愕,就好似方才還任你怎麼欺凌挑釁都渾然不動的鐵烏龜,卻忽然伸長四肢狂奔而來。
一時間,攻守異勢。
胡騎這幾日太順,雖然是贏,卻贏得潰不成軍。這三四百騎來自不同部落,根本沒有統一指揮,只任由貪婪與直覺追擊,追得忘乎所以。
因為豬突豨勇缺少騎兵,他們甚至懈怠到下馬步射,此刻仍有人妄圖拉弓射箭恐嚇敵人。
但零散射擊比不上統一齊射的威力,倒下一個,衝過來九個。匈奴人有點慌了,連忙爬上馬匹,匆匆調頭而走。
一時間狀況不斷,有馬匹撞在一起,有人不慎落馬,又被後方不明真相的人擋住,急得揮刀就砍。
等他們達成一致朝西渠撤退時,豬突豨勇已衝到數十步外,接下來就是一場追逐的遊戲,馬匹漸漸加速,而豬突豨勇們衝刺後力氣消耗,距離被慢慢拉開。
胡騎中亦有幾個高手,能在走馬的同時做出反身挽弓施射的技藝,若能坐擁三四百騎這樣的精銳,第五倫的部屬恐怕要被放好一會風箏,傷亡慘重。
只可惜大多是從各部落臨時召來的牧民,他們從對面的無畏衝鋒中感到恐懼,現在只想帶著戰利品回家。
但方才渡過時淺淺的西渠,現在宛如天塹,跑得太急的胡騎在斜向下的溝堤上摔得人仰馬翻,而渠寬達三四十步,水沒至馬腹,根本無法快速通過,只能涉水緩緩而行。
聰明點的已經沿著堤壩朝兩側馳去,但他們旋即被一隊騎從狠狠撞上,卻是萬脩奉第五倫之命,帶著會騎馬的士卒,利用從百姓中徵得的馬,客串了一把騎兵,與這小隊匈奴人糾纏在一起。
而大多數胡騎,只盲目地往溝渠里擠,一時間西渠像是下餃子般。
雖然跑得早的胡人縱馬躍上了西渠西岸,但大多數人還在和渠中泥濘做鬥爭,來回踐踏使得渠底泥巴鬆軟,馬蹄陷在裡面,正焦急之際,豬突豨勇已至渠邊!
三百步,將近四百米的衝刺讓所有人氣喘吁吁,但這場追逐讓豬突豨勇們看到了匈奴人也和自己一樣膽怯、惶恐,比盜寇好不到哪去。他們只以慣性從渠邊一躍而下,沖入毫無秩序的匈奴人中,開始了毫無秩序的亂戰。
等第五倫氣喘吁吁趕到溝渠邊時,便看到了這樣的一幕:
胡人和豬突豨勇在渠中開始了一場大亂鬥,匈奴人騎在馬上,拉弓已經來不及了,只能拼命揮動手中直刃刀往下劈,卻只砍在刀盾兵的木盾上。
而矛戟兵乘機趕到,利用一寸長一寸強的優勢,舉著長矛像戳樹上成熟的鴨梨一般,將困在馬上進退不得的胡人一一捅落下來。
臧怒帶著材官弩兵旋即抵達,跪在堤壩上上弦,舉弩,瞄著登上對岸後試圖挽弓反擊的匈奴人就是一陣攢射,五十步距離內,胡虜幾乎是中者便倒,只能哀嚎著拋棄同伴撤退。
而第五倫則被親衛們擋著攔著,連水都不讓他下。
最後嗷嗷叫著撲到渠中加入戰團的,是蒙澤所率的輕俠少年們。這群熱血兒郎,將兩日來流離奔逃所受的氣,全撒在狼狽匈奴人身上,痛打落水狗。
他們裝備不行,農具折斷,便用小刀戳,用牙齒咬,蒙澤在兵刃不慎脫手後,更將一個胡人騎在身下,捏起拳頭狠狠往他臉上砸!然後揪起這些異族人的辮髮,按在水裡直接溺死!
當這場毫無章法的戰鬥接近尾聲時,第五菜雞已經啄死另匈奴菜雞,站起身來抖著身上的水珠,昂首高鳴!
原本還算清澈的渠水被攪得渾濁不堪,死人、死馬橫於溝中,仿佛築起一道屍體組成的堤壩,使得自秦朝以來暢通兩百年的北地西渠為之不流!
但現在不是收拾戰場的時候,遠處仍有胡騎的影子,第五倫只能吆喝豬突豨勇們勸住殺紅眼,仍對著死去胡人揮拳的蒙澤等輕俠少年,扶著受傷的袍澤先撤。他則將亂糟糟的士卒組織起來,在西渠以東百步外重新列陣,清點傷亡,戰死十餘人,傷者數十,多是跑太猛摔得鼻青臉腫。
「壯哉!」
全程連鞋履都沒機會濕,就操弩射了幾箭的第五倫看著士卒們,感慨道:「汝等被稱之為豬突、豨勇,比喻野豬,見敵悍不畏死,直到今日,才算做了回真正的勇士!」
五百餘人中,只有數人害怕到腳抽筋,不跟著衝鋒被第七彪所斬,冤枉不冤枉另說。
罰的該罰,賞亦不能落下,朝廷的賞賜,那是空口承諾,第五倫這「男「爵的封賞都沒落實呢,更別說普通士卒了,難怪新軍對立功毫無興趣。於是只能由第五倫出血,除了承諾回到駐地殺羊犒勞士卒外,還答應在擴編時,讓今日立功的士吏升官,每個月多分口糧菜食,以後有人與當地姑娘成親,第五倫拍著胸脯承諾,聘禮錢他包了!
這時候,滿身血污泥巴的蒙澤跟著萬脩來拜見第五倫,二話不說,先對他下拜三稽首。
「若非將軍,渡口必然無存,蒙澤今日也要枉做胡虜箭下鬼,不被射死,也要憋屈死。」
「吾等廉縣、靈州的輕俠兒郎商量過了,願加入將軍麾下。」
「我不是將軍。」第五倫看著蒙澤,一般來說,輕俠無賴兒他是不肯收的,寧要老實巴交的奴隸、礦工、農夫。
不過今日不同,蒙澤等證明了自己的勇氣,更何況,雖然第五營現在已得了特武人的信賴,可黃河以西的三個縣,卻尚無基礎,今日渡河而來,百姓們提防勝過喜悅,確實需要一些西岸籍貫的人手加入。
但蒙澤這小子得寸進尺,進一步向第五倫請求,既然匈奴人原來如此羸弱,不如第五營以他們為前鋒,一舉收復家園!
第五倫卻只笑道:「渡口處的百姓中,有多少像你一樣,願意調頭反擊胡虜的人?」
蒙澤遲疑道:「方才一起隨軍殺虜的有數十人,但先前一起在渠邊阻攔胡騎的有數百……」
第五倫讓人給他一套甲冑:「你去問問看,有一個算一個,我都要,若能召來五十人,我就任命你做士吏,若能召集百人,便讓你做當百!」
蒙澤膽子大,抬頭道:「若是我帶來五百人呢?」
「那便讓你做軍候!」
蒙澤大喜,應諾而去,第七彪罵這小孺子升官倒是快,走過來問道:「宗主,當真要繼續向西進軍?」
「我是吞胡將軍韓威麼?」第五倫反問第七彪,他是第五倫,當然不會得了小勝就得意忘形,輕敵冒進。
第五倫命令道:「汝等到百姓中徵集車輿,在西渠以東築起一個簡易的壁壘。胡虜雖被殺兩百餘人敗退,但隨時可能再來,吾等就扎在這,匈奴人若還敢越過溝渠上來,我便能一次次趕他們下水!」
第五倫算了下時間,就那可憐的幾條船,恐怕要入夜時分,才能將數千民眾渡到特武縣。
這也是他讓蒙澤召集西岸本地人的原因。
第五倫抬頭看著正午的天空:「等百姓安全撤走了,等天黑後,吾等才能心無旁騖出擊,乘著夜色,給還敢滯留的胡虜一個大驚喜!」
……
而以此同時,一河之隔,南方數十里外的特武縣城,亦是城門緊閉,如臨大敵。
宣彪和縣令、縣尉在城牆上遠遠看到,已經開始大肆宣揚自己」死而復生「的盧芳,帶著四百多人出現在城外,破爛的大紅布上畫著個歪歪扭扭的「漢」字。
宣彪的父親宣秉寧可隱居,也不做新朝之臣,宣彪知道,他是心懷前漢的。
可如今,看到這大好的一個字被如此糟踐,一向以儒雅文吏示人的宣彪,也忍不住朝城下啐了一口,罵罵咧咧。
「這字。」
「你也配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