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是不吃,我也不吃了。」
「我吃我吃……」雲飛揚慌不迭點頭,忙替倫婉兒盛了滿滿的一碗。
倫婉兒吃了一口,不由贊道:「好鮮甜。」
「當然了,我用一條大鯉魚煮的。」
「是真的?」倫婉兒嫣然一笑,道:「太辛苦你了。」
雲飛揚看見倫婉兒這樣開心,不由大樂。
粥在笑聲中吃光,雲飛揚本以為太多,現在反而又嫌不夠了。
他只希望能夠逗留多一會,所以收拾起東西來,也是慢吞吞,毫不著急。
夜色這時候已深沉。
「錚琮」的弦聲忽然響起來,彷似近在咫尺,又像遠在天外。
弦聲一入耳,倫婉兒就變得更開心,她本來在幫忙雲飛揚收拾東西,也是一面在笑語,這時候笑語聲一頓,動作卻快起來。
雲飛揚並沒有在意。
「就放在這裡,讓我替你洗乾淨。」倫婉兒看已經收拾妥當,便這樣說。
「不用不用。」雲飛揚當然搖頭,才將瓦煲捧起來,倫婉兒已往外走。
雲飛揚只有跟著。
弦聲爭琮不絕,非常悅耳,倫婉兒走出房間,也似為弦聲吸引,顯得有些兒精神恍惚。
她接著對雲飛揚道:
「那我也不送你回去了。」
雲飛揚連聲道:「不必了。」方待要再說什麼,倫婉兒已舉步走上前去。
走出了院子。
──她急著去哪兒?
雲飛揚方在奇怪,就看見一樣東西從倫婉兒身上掉下來,連忙叫住:「婉兒姑娘──」
倫婉兒忙應一聲道:「我們改天再好好地設一談。」一轉消失。
雲飛揚聽說又是一怔,才又舉步走過去。
一個香囊棄在那邊的地上,雲飛揚絕對肯定,那是倫婉兒之物,一向隨身攜帶,珍如拱璧。
──她看得這麼重要,怎會這麼輕易失落在地上?
──莫非是有意留給我?
雲飛揚欠身拾起香囊,又怔在那裡。
弦聲來自一株古松之下。
星光淒冷,古松蒼勁,盤膝坐在古松之下的傅玉書,看來更加上瀟灑脫俗。
一張五弦古箏放在他身前一方大石之上,他雙手悠然撫箏,彷佛亦沉醉在琴聲中。
倫婉兒躡足走至,一聲不發,只恐驚擾傅玉書。
傅玉書卻仍然發覺倫婉兒到來,彈著箏突問道:「師妹,你來了。」
倫婉兒微笑應道:「師兄,繼續彈下去。」
傅玉書一笑,弦聲「錚琮」不絕,倫婉兒在這邊一方石坐下,傾耳靜聽,很快就陷入忘我之境。
看情形,她已不是第一次聽傅玉書彈箏,而且邊顯然發生了很大的興趣。
傅玉書目注倫婉兒,雙手不停地拂動,曲調始終未亂,他在這方面的造詣無疑甚高。
古箏的曲調猶如清溪水流,所有的疲倦、憂鬱彷佛已經被弦聲濾盡。
曲盡處,傅玉書神采更飛揚,倫婉兒卻似未覺。
傅玉書笑問道:「師妹,這曲子你覺得怎樣?」
「很好。」倫婉兒如夢初覺。
傅玉書接道:「你喜歡就最好。」
「怎麼?你是奏給我聽的?」
傅玉書無言領首,倫婉兒的臉頰不由紅起來,低聲道:「師兄,你文武全才,真是了不起。」
「又說這些了。」
「是啊,師兄,什麼時候,你教我奏這個?」
「你真的要學?」
「當然是真的,你說啊,什麼時候才開始教我?」
「現在怎樣?」傅玉書說得很認真。
倫婉兒不暇思索,立即點頭,急步走過去。
傅玉書起來讓開,倫婉兒在石前坐下,雙手按在弦線之下,問道:「是不是這樣?」
傅玉書搖頭,俯身一手輕按在弦上道:「看穩了。」
兩人的距離已非常接近,傅玉書已嗅到發自倫婉兒身上的淡淡幽香。
他的手一撥,「錚-」的一聲,心弦亦震盪起來。
倫婉兒依樣畫葫蘆,又是「錚-」的一聲,卻是那麼的低沉無力。
她不由抬頭望去,就發覺傅玉書正在注視著自己。
四日交投,倫婉兒嬌靨一紅,垂下了頭,輕聲道:「怎麼你彈的我就是彈不出來。」
「因為你的左手姿勢雖然正確右手卻弄錯了,應該這樣。」傅玉書輕輕捉住倫婉兒的右手。
倫婉兒沒有作聲,也沒有掙開,一張臉已紅到脖子上去了。
傅玉書看不到,卻感到倫婉兒的手在微微地顫抖。
「錚琮」又一響,終於撥出了那一聲,傅玉書接問道:「是不是?」
倫婉兒無言領首。
房中一燈如豆,雲飛揚手抓著香囊,呆坐在床沿,只顧回想著方才倫婉兒吃粥的情形。
他的臉上有笑容,笑得卻像個白痴。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從回憶中醒過來。
對周圍望了一眼,倏地跳下來。
他東翻西找,終於找到了文房四寶,磨了滿滿的一硯墨汁之後,又呆在桌旁。
他眉頭深鎖,好容易才展開笑臉,隨即揮筆疾書,字寫得居然還很不錯。
燈更淡,地上遍是一團團的廢紙,雲飛揚寫了又改,改了又丟了,丟了又寫,足足花了半個多時辰,才寫好他要寫的那封信。
他將墨漬吹乾,搖頭擺腦地讀了幾遍,才將信折起來。
看看香囊,再看看那封信,他終於有了分寸,將那封信再一折,小心翼翼地塞進香囊內,又呆在那裡。
他的目光逐漸迷濛,倏地一笑,手執香囊,往外就走。
才走到門前,又停下,伸手掩住了心胸。
「怦怦」心跳聲可以清楚地聽到,他果在那裡想了一會,將香囊往懷中一塞,霍地轉身回奔到床前,俯身從床下抓出了一壇酒,將蓋子扳開,捧起來,仰首痛快地喝了幾口。
酒珠濺濕了他的衣襟,他完全沒有在意。
幾口酒喝下,他的臉頰已發紅,也不知是因為心情太興奮還是酒力已經發作。
「砰」的一聲,他將小酒罈放在桌上,立即沖前推開門,故步疾奔了出去!
一口氣奔到倫婉兒房門外,雲飛揚腳步「霍」地一頓,定神住四周一望。
一咬牙,他探懷取出那個香囊,本待衝上去,結果卻還是躡著腳步走上門前石階。
房中有燈光透出,雲飛揚在站前打了一個轉,卻走下石階。
他張口欲呼,話到了咽喉,又咽了回去,那樣子,比方才送粥來的時候還要緊張。
因為他現在送的是一封情書。
他繞著院子打轉,倒希望倫婉兒又像剛才那樣,在自己身後出現,省卻那許多麻煩。
他打著轉,忽然聽到了腳步聲。
──果然又在後面來了。
腳步一頓,他裝作若無其事地踢著腳,等到腳步聲在身後停下,才回過頭去,道:
「婉──」
一個字出口,他整個人就一呆,雙手忙往後一縮。
站在他身後的不是倫婉兒,而是赤松。
赤松的鼻樑正在抽動。
雲飛揚傻笑,雙手將香囊藏在背後。
「你在幹什麼?」赤松終於提出了質問。
「沒什麼──賞……在賞月……」雲飛揚吱唔以對。
「混帳,今天是初一,哪來月賞。」
雲飛揚一呆,抬頭望去,天上果然就只是星光閃爍。
赤松鼻翅又一陣抽動道:「你喝過酒嗎?」
「我……我……」
「你收著什麼東西在身後?」赤松探頭望去。
雲飛揚慌忙迴避道:「沒……沒……沒收著……」
「拿來!」赤松暴喝,伸手,目光如雷。
雲飛揚無奈將香囊交出來。
「一個香囊?」赤松隨即發現那封信,道:「這又是什麼?」說著將信抽出來。
雲飛揚大驚失色。
「三更半夜,滿身酒氣,手執香囊,行動鬼祟。」赤松接著喝問道:「一定是做了什麼不可告人的事情。」
「我……我沒有……」雲飛揚一急,說話也不清楚了。
「沒有?」赤鬆手指香囊,道:「那這個香囊,是誰的?」
雲飛揚說既不是,不說也不是,並不知如何是好,傅玉書已伴著倫婉兒走了進來,看見兩人的情形,加快了腳步。
雲飛揚更驚慌,赤松亦回頭望去,倫婉兒一見奇怪道:
「師叔,怎麼我的香囊會在你那兒?」
「是你的?」赤松一怔,手指雲飛揚道:「那你得問他,我是在他的身上搜出來的。」
倫婉兒「哦」的一聲,望向雲飛揚,雲飛揚只有苦笑。
「裡頭還有一封信。」赤松接將信一抖。
「這封信不是我的!」倫婉兒奇怪至極。
「那又是誰的?」赤松將信抖開來,目光一落,道:「信末的署名──雲飛揚!」
他瞪著雲飛揚,雲飛揚幾乎沒有昏過去。
「玉書看他為的什麼──」赤松將信遞給傅玉書。
傅玉書接過,道:「婉兒妹──」只讀了三個字,就皺起眉頭。
赤松一呆,道:「讀下去!」
「一日不見,如隔三冬……」
倫婉兒聽不懂,雲飛揚卻急如熱鍋上的螞蟻。」
「玉書,你到底讀什麼?有沒有讀錯?」赤松亦眉頭大皺。
弟子只是信上寫什麼就讀什麼。
赤松將信取過來一看,轉過時到雲飛揚手中道:「你來讀!」
雲飛揚接信在手,尷尬至極,也不知如何啟齒。
「讀!」赤松暴喝。
雲飛揚硬著頭皮,讀出來:「婉兒妹,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赤松恍然大悟,哈哈大笑道:「哦,原來是一封情信。」
那一邊倫婉兒卻紅了臉龐,怒瞪了雲飛揚一眼,飛步疾奔了過去,衝進房間,「砰」
地將房門關上。
雲飛揚惶恐地望著那扇關上的房門,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傅玉書走了過來,道:「雲兄,時間不早了,你還是回去睡覺吧。」
雲飛揚當然聽得出傅玉書在幫忙自己,一點頭,便待轉身舉步卻立即被赤松喝住,道:「走得沒那麼簡單。」
「長……長老……」雲飛揚內心慌了出來。
傅玉書亦急了起來,道:「師叔,這件事……」
赤松冷笑道:「交給掌門師兄,看他怎樣處置了。」
雲飛揚一聽,面色大變,豆大的冷汗滾滾落下。
燈光蒼白,青松蒼白的臉頰卻升起一抹紅暈,顯得生氣至極。
傅玉書看在眼內,不敢作聲,赤松卻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道:「師兄,你可要好好地教訓一下你的人。」
青松反而冷靜下來,目注云飛揚,沉聲道:「飛揚,不問自取,是為賊也,屢犯規條,非要重罰你不可。」
雲飛揚垂下頭。
「由明天開始,罰你擔水一年。」
「多謝主持……」雲飛揚反而喜出望外。
「不要太歡喜,本座是要你由山下水井擔上來。」
雲飛揚傻了眼,由山下到山上,要走多遠,他當然心中有數,就是空著身子,也得冒出一身汗,何況還要擔著兩桶水?
「還有。」青松正色道:「一路擔水,一路背誦本派戒條,讓你穩記在心,知所悔改。」
雲飛揚只有點頭。
「還有──」青松意猶未盡。
雲飛揚卻駭出了一身汗,道:「主持,你老人家開恩……」
青松一揚手中信,自顧道:「看你錯字連篇,實在有失我武當派體面。」
雲飛揚慚愧地垂下頭,青松轉向傅玉書道:「玉書,為師想你平日抽暇教他念書寫字,你意下如何?」
傳玉書不暇思索,道:「弟子亦早有此心,只是……」
「只是怎樣?」
「弟子恐怕有負師父所託。」
「你是說他不堪造就?」
「非也,飛揚兄天資聰敏,只是師父罰他每天擔水,經年累月,難保心疲力倦,無意向學……」
「你的意思是……」
「求師父將罰期縮短。」
「你說的也有道理。」青松沉吟了一會,道:「那為師也就網開一面,改罰他擔水一月。」
「多謝師父!」傅玉書一堆雲飛揚。
「多謝主持。」雲飛揚不忘一句:「多謝傅兄。」
赤松卻悶哼一聲。
「去!」青松接著揮手,那封信在他手中落下,未及地,已片片碎裂。
曉風吹開了朝霧,也吹起了管中流那襲披風,七寶、六安手捧琴、劍,緊伴左右。
他們已經在武當山下。
仰首望去,武當山淒迷在朝霧中,氣勢非凡。
「近山遠水千里畫,洞天福地四時春──」管中流著著淡然一笑,道:「武當山人稱武林聖地,果然是一處好地方。」
六安卻前望,道:「公子,前面有幾條小路,不知道哪一條才是上武當山去的,」
管中流道:「去問問不就知道了。」
六安道:「問誰?」
管中流目光一轉,雲飛揚擔著兩桶水,從那邊路口轉出來。
他一面前行,一面沉吟道:「第一條,尊師重道,第二條,苦練功夫,第三條,鋤強扶弱……」
他也不知道已念上多少遍,語聲已有些含糊。六安急步走過去,追上雲飛揚,雲飛揚竟無所覺。
六安再追上,一轉,攔住雲飛揚前面,雲飛揚一怔,讓開。
六安喝問道:「你,我問你,上武當山走哪一條路?」
雲飛揚沒有理會,自顧道:「第一條……」語聲含糊,六安還未聽清楚,雲飛揚又道:「第二條……」
六安喝問道:「到底是第一條,還是第二條?」
「第三條……」
六安「哦」的一聲,呼道:「公子,他說武當山該走第三條。」
管中流點頭,舉步,雲飛揚這時候才如夢初覺,急嚷道:「是第二條才對!」
管中流冷然一笑。
六安這邊卻跳起來,道:「你方才又說第三條?」
「我……」雲飛揚才說出一個「我」字來,六安已大罵道:「我們面前你也敢胡說八道。」突然起一腳,將雲飛揚擔著的一桶水踢翻。
管中流急喝道:「六安!」
「公子──」
雲飛揚只道管中流要教訓六安,哪知道管中流卻道:「平日我怎樣教訓你的,應該要自顧身份,何必與下人爭執?」
雲飛揚只聽得怔立在當場。
繚繞青煙中,青松看來更顯得憔悴。
白石將管中流引至,退過一旁,管中流看青松那樣,又添了幾分傲氣,卻仍然一揖到地,道:「哦嵋弟子管中流,奉家師之命,前來向前輩請安。」
青松雙目半閉,這時候微一張,道:「貧道最後一次與一音道兄在黃山論道,到現在已經十有二年,令師別來無恙。」
「家師清健如昔。」
「不知道這一次一音道兄要賢侄來有何指點?」
「不敢。」管中流緩緩地將頭抬起,道:「家師得悉前輩與無敵門獨孤無敵決鬥,為獨孤無敵暗算受傷,著令晚輩攜來本派九轉金丹,抑或有助……」
「貧道並非受暗算,玉皇頂一戟,乃為一場堂堂正正的較技。」
管中流「哦」了一聲,道:「這樣說,獨孤無敵的武功實在非同小可了?」
青松「嗯」地淡應一聲。
管中流自負地道:「晚輩降魔衛道的責任看來實在不輕。」
青松淡然一笑,白石雙眉輕蹙,管中流接著將一個小匣子奉上。
青松目光一落,道:「峨嵋九轉金丹,乃江湖中人夢寐以求的靈丹妙藥,貧道受之不起。」
「晚輩下山之前,家師千叮萬囑,吩咐晚輩必須將金丹送到前輩這裡,前輩若是不肯收下,叫晚輩如何回去復命?」
「既然如此,恭敬不如從命,有勞賢侄,代我多謝一聲令師。」青松接著呼道:
「白石──」
白石應聲上前將小匣接下。
管中流笑道:「晚輩邊有幾句話,如骨鯁在喉,但是說出來,又恐怕冒犯。」
「武當哦嵋,向來猶如手足,賢侄有話,不妨直說。」
「武林中每當論劍,都一致推舉武當兩儀,天下第一。」管中流盯著青松,道:
「這十年以來,晚輩苦練哦嵋落日償還法,卻自學其中並無任何破綻可尋,所以一直以來,都想找機會上武當,領教一下兩儀劍法,今日身在武當……」
青松截口道:「各家劍法,均有長短,只視乎學劍人的造詣。」
管中流道:「晚輩卻認為劍法原就有優劣之分。」
「一音道兄的落日償還法,得自哦嵋獨臂神尼的真傳,乃劍術中之極品,即使平日沒有事,貧道亦非對手,何況貧道如今尚帶病在身?」
「前輩……」
白石欠身道:「家師已經說得很清楚了,管施主……」
管中流白了白石一眼,道:「自古有言,名師出高徒,武當派弟子眾多,其中想必已經有盡得真傳,前輩倘若是不便,不如就由貴派弟子來賜教……」
白石身子一軒,一步跨出,立即被青松喝住道:「不得對貴客無禮。」接著向管中流道:「練武之道,在乎強健體魄,只求勝負,不准誤入魔道。」
「只是──」
「白石──」青松又呼道:「好好地招待客。」又向管中流道:「武當山上,值得瀏覽的地方不少,賢侄不遠千里而來,不妨多留幾天,好讓貧道一盡地主之誼。」
「好。」管中流冷冷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