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弘終於抬起頭,立即就看到無敵眼睛中的恐懼。
那種恐懼別人也許看不出來,公孫弘卻實在太熟悉無敵的性格,無敵的一喜一怒,往往只一眼就能夠看得出。
恐懼的經驗他雖然不多,亦已足夠。
觀日峰獨戰天帝、傅玉書、風、雷、雨、電,此前在堂上目睹天帝倒在雲飛揚、燕沖天天蠶功之下,無敵的眼睛中都露出那種神色。
公孫弘在觀日峰一戰之前雖然從未見過無敵露出那種眼神,公孫弘仍然有一種感覺。
──在無敵,那就是恐懼的表示。
再看雲飛揚,端坐在那裡、眼帘垂低,表面上看來,出奇的平靜。
公孫弘再看一眼,不由暗自嘆了一口氣。
就這樣看來無敵已經輸了三分。
一盞盞燈籠先後亮起,整座院子被照耀得亮如白晝。
雨勢這時候已經逐漸減弱,間歇有幾下雷聲,閃電劃空,亦似乎沒有那麼炫目了。
雲飛揚終於張開眼睛,表面上看來雖然平靜,眼瞳中卻仍然儘是悲憤之色。
他緩緩地站起身子,一步步走了出去。
無敵亦同時張開了眼睛,站起身子。
暴喝聲中,雲飛揚身形陡急,首先沖了過去,無敵一聲不發,亦自迎前。
四隻手掌迅速撞在一起,霹靂聲響,無敵左右腳變換,雙掌翻、挑、劈、截,眨眼間,一連攻出了一百二十七掌,每一掌都是攻向雲飛揚要害。
雲飛揚雙掌亦有迅速變化,連接無敵一百二十七掌,雙掌車輪般滾轉,一掌急似一掌,回攻向獨孤無敵。
武當六絕的霹靂掌威猛無儔,再加上天蠶功力,就更驚人。
無敵接雲飛揚二百一十四掌,身形已被迫退了十六步。
雲飛揚掌勢更急,再來一百七十掌,將無敵迫到高牆之前,徒然一退,雙掌一翻、一抬、一合,運起十成功力疾擊向前去!
無敵一身衣衫-那間鼓起,滅絕魔功全運了起來,疾迎向擊來的雙掌。
「轟」的一串巨震,雲飛揚倒退三步,無敵整個身子卻倒嵌進那面牆壁內。
白堊粉屑般飛揚,周圍的牆壁蛛網一樣裂開,無敵面如金紙,一縷鮮血從嘴角流下來。他的一雙手掌仍護住胸膛。
雲飛揚雙掌再翻,這兩掌還未擊出,身後風聲急響,一股威猛的掌風凌空壓下來。
他耳聽燕沖天一聲道:「無恥!」想也不想,雙掌往後拍出。
「叭!」一聲,雲飛揚身形不動,暗襲他的那個人卻被震得倒翻了出來。
那不是別人,就是公孫弘,雙掌與雲飛揚雙掌接實,頓時被震得五臟翻騰,鮮血狂噴。
他著地一個翻滾,又撲了過去,一面狂呼道:「師父快走!」
無敵都看在眼內,眼角的肌肉一下抽搐,一咬牙,當機立斷,疾退了出去。
這絕不是他一向的行事作風,但現在的無敵,亦已不是往日的無敵。
無敵門已毀,這一個無敵門主,早已經沒有門主的威風、門主的風度。
雲飛揚方待追過去,公孫弘雙掌已到,顯然拚盡全身真力,若是擊中,亦會重傷。
雲飛揚不能不接下公孫弘的雙掌,兩下接實,公孫弘一口鮮血又噴了出來,他仍然纏住了雲飛揚,雙掌拚命地攻上。
他的武功雖然遠比不上雲飛揚,但要擺脫他,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雲飛揚掌勢凌厲,變化迅速,幾個照面下來,雙掌又擊在公孫弘身上。
公孫弘鮮血狂噴,五臟肺腑都已被震得離位,實在已支持不住,爛泥般倒下去,可是他的一雙手仍然抱住了雲飛揚的雙腳。
雲飛揚掌已舉起,實在狠不起心腸擊下,嘶聲道:「你……這是幹什麼,他棄你不顧,你還要為他拚命。」
「無論如何,他到底都是我的師……父……」公孫弘語聲斷斷續續,水珠披面而下,也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
雲飛揚不由怔在那裡。
「照……照顧我……我師妹──」語聲一落,公孫弘終於鬆手,氣亦絕。
雲飛揚不覺蹲下身子,拉住了公孫弘,嘴唇顫動,但咽喉發硬,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雨水不停落在他身上,他似乎一些感覺也沒有,就呆在那裡。
燕沖天已走了過來,目光落在公孫弘身上,不由嘆了一口氣,道:「想不到獨孤無敵竟然有一個這樣的弟子。」
其它人全都沒有作聲,心裡也沒有一個認為燕沖天說得不對。
雲飛揚終於開口,道:「他是一條好漢子!」
燕沖天目光一轉,那邊牆上裂出了一個人形的洞,無敵卻已不知所蹤。
「可惜他投錯了獨孤無敵做師父。」燕沖天目光再落在公孫弘身上,嘆了一口氣。
他說著抱起公孫弘的屍體,站起身,往大堂那邊走去。
無敵不能再在江湖上立足,他雲飛揚又如何能?
燕沖天沒有叫住雲飛揚,無言跟在雲飛揚的身後,他知道,雲飛揚的心情是怎樣沉重,也知道今日的事情對雲飛揚是怎樣的打擊。
可是他又能夠怎樣?
傅香君扶著沉曼君的屍體,呆蹲在那邊,看見雲飛揚走過,呆望著雲飛揚,也沒有話說。
雲飛揚將公孫弘的屍體在大堂放下,又走了回來。抱起了沉曼君的屍體。
他好象沒有發覺傅香君的存在。
「雲大哥──」傅香君忍不住叫了一聲。
雲飛揚看了傅香君一眼,笑笑,這笑容看在傅香君眼內,不由打了一個寒噤。
雲飛揚笑得簡直就像是一個白痴,隨即抱著沉曼君的屍體向大堂那邊走去。
傅香君呆望著雲飛揚的背影,怔在那裡,一直到燕沖天走到他身旁,伸手按在她肩頭,才醒過來。
「香君──」燕沖天嘆息道:「你去勸勸小飛……」
「我?」傅香君苦笑。
「現在只有你還能勸得服他了。」燕沖天亦自苦笑道:「像我這樣一個直心腸的人,實在想不出什麼話來勸他放開胸懷。」
「我儘量一試──」傅香君一點信心也沒有,雖然她曾與雲飛揚出生入死,但云飛揚這一次所受的打擊,卻實在太大。
她看看燕沖天,終於移動腳步,燕沖天看著她走了幾步,畢竟還是放心不下,跟了過去,傅香君走到大堂的時候,大堂上只有沉曼君、公孫弘兩具屍體放在地上,雲飛揚已經不在。
傅香君放目四顧,脫口呼道:「雲大哥──」燕沖天應聲加快腳步,急掠了進來,忙問傅香君道:「小飛呢?」
傅香君搖頭道:「不知他去了哪兒。」
「這時候他到處亂闖,很容易出事,一定要把他找回來──」燕沖天一頓足,急步奔出。
傅香君追了上去。
才出大堂,迎面一人走來,正是武當弟子姚峰,一見燕沖天,加快腳步,一面道:
「師伯,飛揚往那邊走了,叫也叫不住,你老人家……」
燕沖天截喝道:「往哪邊?」
姚峰抬手一指,不待他開口,燕沖天已經奔馬一樣奔出。
傅香君急忙追前,但輕功到底還不如燕沖天,片刻便已被燕沖天遠遠地-下。
山野中風更大,雨亦好象大了一些,閃電划過,萬物齊皆突然一亮,那看來簡直就像是第二個世界。
豆大的雨點灑在樹葉上,發出一陣陣簌簌的聲響,聽來令人更覺心寒。
雲飛揚卻一點感覺也沒有,茫然扶立在一株大樹前,任由風吹雨打。
「獨孤鳳是我的妹妹……」他喃喃自語的總是這樣的一句話。
燕沖天來到了他身旁,雲飛揚仍一無所覺。
他認識獨孤鳳,由鬥氣以至互相關心,種種情景此際都一一湧上心頭。
本來是甜蜜的回憶,現在卻變成穿腸毒酒一樣,它的肝腸彷佛已為之寸斷。
喃喃著,他終於忍不住嘶聲大叫,揮拳痛擊在那株大樹上,左一拳右一拳,密如雨點。
燕沖天沒有阻止,看著卻不禁老淚縱橫。
雲飛揚的遭遇,即使是鐵石心腸的人,若看在眼內,相信亦不免為之傷感。
「劈啪」一聲,那株樹終於被擊斷,倒下去,雲飛揚仍然虛擊一拳,才又怔住在那裡。
燕沖天這才伸手按住雲飛揚肩頭,道:「小飛,算了──」
雲飛揚茫然回過身來,看看燕沖天,啞聲道:「師伯──」語聲一落,他「噗」地跪倒,抱著燕沖天的雙腳,痛哭起來。
風雨未絕,何時方歇?
獨孤鳳的難過絕不在雲飛揚之下,她一身被雨水濕透,蹌踉著不住往前走。
狂風暴雨黑夜中根本不容易辨別道路,她也根本沒有去分辨。
天地蒼茫,何去何從,她完全不知道,也不知道走著走著,竟又轉回到無敵門的總壇附近。
閃電亮處,在她的前面出現了一個人,她淚眼模糊,仍然認得出那個人是傅香君。
她的腳步不覺停下,傅香君腳步動作快,急奔到獨孤鳳身前。
「鳳姊姊──」
「香君──」獨孤鳳呆應了一聲。
傅香君伸手扶住獨孤鳳,道:「鳳姊姊,這件事我全都知道了。」
獨孤鳳悲從中來,伏倒在傅香君的懷中。
傅香君悲嘆著道:「我一路本來是為你們兩人祝福,誰知道……」
說話未已,獨孤鳳已忍不住放聲哭起來。
傅香君緊摟著獨孤鳳,沒有勸止,她知道,能夠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對於獨孤鳳,反而是一件好事。
她只是摟著獨孤鳳,最後自己亦忍不住,痛哭出來。
兩個女孩子就這樣緊擁在一起,在風雨下哭成一團。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獨孤鳳才收住了哭聲,從傅香君懷中掙出來,反捉著傅香君的雙臂道:「香君,你答應我一件事。」
傅香君道:「你說好了……」
「替我好好照顧小……照顧我大哥──」語聲一落,獨孤鳳一鬆手,轉身狂奔出去。
傅香君一怔,立即脫口大呼道:「鳳姊姊──」獨孤鳳聽若罔聞,眨眼間消失在黑暗中。
傅香君追前幾步,就停下來,望著獨孤鳳的去向,眼淚不禁又流下。
紅燭燒殘,蠟淚已干。
雲飛揚亦無淚再流,仍然呆坐在案前,看著那一對已燒盡的龍鳳燭發呆。
長夜已消逝,風雨亦歇,陽光從窗外射進來,正照在雲飛揚的臉上。
雲飛揚完全沒有反應。
檐前間中仍然有幾滴水珠滴下,映著陽光,晶瑩發亮,猶如一顆顆的明珠,卻更像淚珠。
門開處,傅香君捧著一碗粥走進來。
「你醒來了?」傅香君口裡這樣問,嘆息在心中,她又怎不知道雲飛揚一夜未睡?
雲飛揚完全沒有反應,彷佛根本就沒有發覺傅香君的進入,也沒有聽到傅香君的語聲。
傅香君將那碗粥放在桌上,再嘆一聲,道:「雲大哥──」
雲飛揚如夢初醒,看了傅香君一眼,道:「你什麼時候進來的?」
傅香君苦笑道:「才進來。」
雲飛揚沉默了一下,倏地問道:「鳳……我的妹妹呢?」
傅香君還是說了真話,道:「走了。」
「走了?」雲飛揚欲言又止。
「她很好,你不用擔心。」傅香君強裝笑臉,道:「你還是趁熱吃了這碗粥。」
雲飛揚搖頭。
「那──我放在這裡,什麼時候吃也好,卻一定要吃的。」傅香君也不待雲飛揚答話,接著又道:「我出去了。」
雲飛揚待要叫傅香君將那碗粥也拿出去的時候,傅香君已急步走出了房間。
才轉過走廊,傅香君的眼淚已流下,她實在不忍看見雲飛揚那種白痴一樣的神態。
燕沖天從轉角處走出,關心地問道:「他怎樣了?」
「還是呆坐在那裡。」
燕沖天看著傅香君嘆息道:「香君,委屈你了。」
傅香君低聲應道:「不委屈──」眼淚又流下。
三天過去,雲飛揚還是那樣子,滴水也不沾唇。
傅香君束手無策,她雖然明白雲飛揚的心情,卻擔心這樣下去,雲飛揚的健康會大受影響。
燕沖天一樣擔心,到第四天頭上,看見傅香君捧著一碗冷了的粥走出來,灰白的雙眉立時結在一起。
他沒有問,傅香君也沒有說,苦笑搖頭,從他身旁走過。
燕沖天不覺跟在傅香君身後,來到了內堂,看著傅香君將粥倒回鍋里,一聲長嘆道:
「他到底打什麼主意?」
傅香君搖頭道:「只是傷心過度,現在我們唯一有希望他儘快將那天晚上的事情忘記,離開這地方。」
燕沖天亦自搖頭道:「我看他,是很難忘記的了。」
「雲大哥實在命苦。」
「香君,你心地這樣善良,人又漂亮,我真是不明白小飛──」說到一半,燕沖天才想起這這時候不適宜說這些話,一頓,改口道:「不成,這樣下去,害己害人,我一定要當頭棒喝,將他痛罵一頓,教他振奮做人。」
他說著轉身奔了出去。
傅香君一把拉不住,忙追在他身後。
房門虛掩,燕沖天推門而入,看不見雲飛揚,只見燭台之下壓著一封信!燕沖天目光一掃,急步奔到桌前,拿起那封信一看,眼睛鴿蛋般睜大。
傅香君追了進來,看在眼內,急忙問道:「雲大哥他怎樣了?」
燕沖天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將信遞給傅香君道:「出關去了。」
傅香君一呆,將信接過,匆匆看了一遍,頹然坐下來。
燕沖天搖頭,嘆息道:「這樣總好過郁死這裡。」
傅香君呆呆領首。燕沖天轉顧傅香君,強笑道:「小飛年紀已不小,武功又好,你不必擔心他有什麼意外。」
傅香君只有領首。
燕沖天沉吟接道:「小飛既然出了關外,我們也不必留在這裡。」
傅香君方待說什麼,燕沖天已又道:「你反正沒有地方可去,不若亦隨我回武當,反正小飛心情平靜下來,一定會重返武當山的。」
傅香君考慮了一會,終於領首應允。
燕沖天緩步走出屋外,目光一掃,道:「無敵門名存實亡,這地方一直是無敵門荼毒武林的根據地,留下來無用,還是一把火燒光算了。」
無敵門總壇的存亡也就決定在燕沖天這句話。
燕沖天一行於是在飛揚的烈焰照耀下離開了無敵門,風助火勢,越發不可收拾,無敵門的總壇迅速化為一片火海!
烈火燒了兩天一夜,才在一場暴雨之下熄滅,無敵門的總壇已沒有一處完整的地方。
放目望去,到處都是頹垣斷壁,燒焦的梁木橫七豎八,暴雨下更覺蒼涼。
暴雨中,一個人幽靈似地出現在無敵門大門石階之前。
石階亦已被燻黑,往門內望去,已看不見一丁點的火光。
那個人的眼睛中彷佛有烈火在燃燒。
──怒火!
他的雙拳緊握,頭髮、衣衫,由上至下,盡皆濕透,他的背脊彷佛亦已被雨水打得直不起來。他的確已無當年的威勢。
──獨孤無敵!
他早就已經來了,看著烈火將無敵門的總壇吞噬,一點辦法也沒有。
無敵門敗在逍遙谷之下的時候,他身邊最少還有公孫弘,還有獨孤鳳,現在他什麼都已沒有了,只是獨孤一個人。
「無敵門,無敵門……」喃喃著,無敵突然放聲大笑起來。
悲激的笑聲傳出很遠很遠,完全不像是一個正常人的笑聲。
無敵現在確實亦接近瘋狂!
正午。
百家集這一天的正午與平日並沒有什麼不同,青石板的長街上人來人往,還是像平日那麼的熱鬧。
百家集是一個老名字,本來也的確只有百家,現在卻已逾千戶。
地當要衝,過路客商自然也多得很,是促成這地方繁盛的其中一個原因。
在這樣的一個地方無論來了什麼人也一樣不會太惹人注目,何況那個人只是將頭上的草笠蓋得比一般人低一些。
除非特別彎下身去看,否則實在不容易看見這草笠下的臉龐,還用一方黑布里起來。
這個人也是靠著牆壁走,儘量避免與路上的行人接觸,每一步的距離竟然都一樣,彷佛量度過才走。
長街轉角處,有一個算命先生,小桌子垂下來的白布上寫著卜天機三字。
他的臉色不大好,蒼白得一如那塊白布,兩眼亦翻白,竟還是一個瞎子。
戴著草笠的那個人也就在算命先生的小攤子之前停下來。
算命先生不停地弄著簽筒,突然好象發覺有人走近來,停下手,半側著腦袋,道:
「閣下來算命?」
「不錯。」戴草笠的人語聲很陰沉。
「算自己還是算別人?」
「一個好朋友!」
「什麼時候出生的?」
「正月初三。」
「今年多大了?」
「六十出頭。」
「要算他什麼?」
「還能活多久?」
算命先生「哦」了一聲,簽筒一陣搖動,搖出了一根竹籤來。
那竹籤之上寫著第三十八簽,算命先生白眼向天,烏爪似的兩根手指往下一拈,不偏不倚拈起那根竹籤,隨又插回簽筒內,突然搖頭道:「他已經死了,還算來作甚?」
「那我該怎樣?」
「還是去街頭那間香燭店買七支蠟燭去拜祭一下你那位好朋友。」
戴著草笠的那個人一聲不發,轉身就走。算命先生也沒有要他將錢留下,繼續撥弄簽筒,那一雙反白的眼睛在陽光下一閃一閃的,散發著一種邪惡至極的光芒。
有誰看得出?
香燭店並不大,戴著草笠的那個人走進去的時候,並沒有其它的客人。
一個夥計上前招呼道:「客官要買些什麼?」
「蠟燭──」
「多少支?」
「七支──」
「一般人買蠟燭都是成雙成對,客官你……」
「只買七支。」
「好,一支一兩,這就要你七兩銀子。」
七兩銀子買七支蠟燭,這若是別人聽到一定會懷疑自己的耳朵有問題,戴著草笠的那個人卻是一點也嫌貴,拿出七兩銀子,放在櫃檯上。
那個夥計果然只數給他七支蠟燭!
戴草笠的人隨即問道:「我要拜祭一個好朋友,這些蠟燭該怎樣用才好?」
「人死入土為安,客官還是先去周家長生店買一副比較好的棺材。」
「周家長生店?」
長生店的門關閉,卻一推即開。
雖然是白天,店內仍是一片陰森,窗戶都遮上黑巾,氣氛甚為恐怖。
戴草笠的人走了進去,反手將門掩上!道:「有人在嗎?」
語聲甫落,一陣格吱吱的聲響突然從棺材中發出來,戴草笠的那個人若無其事,立在原地。
火光閃處,一個駝子手掌油燈在一副棺材之後的暗影中走出來,道:「找誰?」
「來買棺材。」
「什麼價錢的?」
「價錢不要緊,只要好!」戴草笠的那個人拿出那七支蠟燭迎前去一燃亮。
駝子這才問道:「客官要殺什麼人?」
「燕沖天──」戴草笠的那個人一字一頓地說。
駝子呆了一呆,道:「武當燕沖天?」
「多少錢?」
駝子反問道:「你能出多少錢?」
「十萬兩銀子!」戴草笠的那個人的出手亦不可謂不闊綽了。
駝子又一呆,道:「這個價錢我們同意,現在你可以離開了。」
戴草笠的那個人沒有動。
駝子嘿嘿冷笑道:「你既然找得到這裡來,應該知道這裡的規矩,燕沖天死後一個月之內,你將錢送到這裡來,一兩也絕不能少。」
戴草笠的那個人沉聲道:「一定。」
駝子道:「蠟燭既然已經在那裡燃燒,也就是說這宗生意我們已經決定接下來,你若是身上根本就沒有十萬兩銀子,由現在開始,趕快去籌備了。」
「你們放心──」
駝子乾笑道:「我們從來沒有為這種事擔心過,相信客官比我們更明白。」
戴草笠的那個人一聲冷笑道:「希望你們也不會令我失望。」
「十萬兩銀子的生意無論如何也不會是虧本的生意,我們一定會盡力而為,務求不致於辜負客人對我們的祈望。」
戴草笠的那個人只是冷笑。
駝子移前一步,伸出一隻手指,道:「一個月只有三十天,很快會過去。」
戴草笠的那個人冷笑道:「這不是擔心是什麼?」
駝子將油燈挑亮了一些,道:「殺一個燕沖天若是賺不到錢,再要被一個獨孤無敵那樣的高手,勢必會令我們元氣大傷。」
戴草笠的那個人毫無反應。
駝子接著又道:「可惜客官並不是獨孤無敵,否則我們怎會不放心?」
「哦。」那個人好象有些詫異。
「無敵門雖然毀了,獨孤無敵若是聽到這句話,一定會痛盡三杯。」語聲一落,戴草笠的那個人轉身走了出去。
駝子目送那人走出門外,陰森森地一笑,將油燈吹滅!
長生店內並沒有暗下來,那七支蠟燭繼續在燃燒。
百家集東面三里之外有一座小松崗,戴草笠的那個人離開了百家集,一直走到這座松崗之上才停下腳步。
他的手中多了一壺酒,三隻杯子。
在一方大石之上坐下,他隨即斟滿了三杯酒,然後將草笠取下,再將蒙面的那塊黑布也拉下來。
──獨孤無敵!
連飲三杯,他就將壺杯擲下了山崗。
這三杯到底是為了什麼而痛飲,只有他才知道,他的臉上雖然露出一絲冷笑,眼瞳里卻一線笑意也沒有。
「天殺」是一個殺人組織,存在江湖上已經多年,很龐大,卻也很神秘。
這個組織的成員沒有私仇,眼中只有錢,也只是認錢,從來不認人。
無敵早就想併吞這個組織,可是一直都沒有成功,他雖然摸不透這個組織的老巢,對於這個組織的嚴密與行事的迅速、功效一直都很欣賞。
而這個組織的聯絡方法,他也很清楚,可是他怎也想不到,竟然有這樣的一天,會求到這個組織去替他殺人。
喝下了那三杯酒,他突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
──無敵門已真的不可能再出現。
山崗上風急,松濤一陣又一陣,風吹亂了無敵的鬚髮,也吹亂了他的心。
──身為一門之主,一代梟雄,應否採取這種報復手段?
他開始考慮到這個問題。
只是蠟燭這時候必定已經燃盡,就是他改變初衷,也沒有用的了。
燕沖天當然沒有忘記獨孤無敵,卻沒有派人去打聽獨孤無敵的下落,在他的心目中,獨孤無敵已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他實在不想再把精力浪費在這個人的身上,又何況武當山上百廢待舉。
毀壞不堪的三清殿在重新修築,負責這工作的都是附近叫來的匠人,武當派的弟子雖然都很想出一份力氣,燕沖天卻更希望他們多練一刻武功。
連遭浩劫,武當派人材凋零,雲飛揚若是此去不返,後繼之人,燕沖天不由得大傷腦筋,有誰看得出他心中的憂慮?
也是正午,燕沖天傳了一套拳術,著各人去苦練,又向三清殿這邊走來。
在他這已成了習慣。
一個個工匠忙著工作,年紀較大的兩個看見燕沖天走來,停下手,各打了一個招呼。
燕沖天信口問道:「差不多了?」
那兩個工匠點點頭,一個道:「最多還要十天就可以完工。」
他只顧著回答燕沖天,冷不防一步踏錯,從竹架上跌了下來。
「小心──」燕沖天急掠了過去,一伸手,及時將那個工匠接住。
一接實,他就發覺不妥,那個工匠的身子分明遠比一般人輕靈!
那個工匠的袖中實時射出了兩筒袖箭,左右齊射在燕沖天的胸腹之上!
兩筒十四支袖箭,強勁非常,燕沖天雖然真氣立即運行,仍然讓那些袖箭射進了肌肉內一寸,燕沖天完全不感覺刺痛,只是一陣麻木。
「毒箭!」燕沖天心頭一凜,那個工匠的手中已各多了一支鋒筆,左右插向燕沖天的太陽穴。
燕沖天更快,他雙手才舉起,已被燕沖天擲出去,撞在牆壁上,爛泥般倒下。
在燕沖天身外周圍的地面同時裂開了五個大洞,泥土飛揚中,五個黑衣人急拔而起,五柄狹長的利劍還急取燕沖天五處要害!
燕沖天暴喝揮掌,斷兩劍,震飛兩劍,連環三掌,將三個黑衣人擊得斷線紙鳶一樣飛開,他身形再轉,抓住了那個黑衣人的右腳足踝,竟就將那個黑衣人當作錘子一樣,痛擊在另一個黑衣人的頭上。
「叭」的一聲,兩個黑衣人鮮血橫飛,當場斃命,在下的那一個雙腳陷入地面幾近半尺。
一張奇大的金屬網旋即從滴水飛檐上灑下,將燕沖天網起來。
燕沖天雙掌急振,那張金屬網被震得往上飛起來,千百點閃亮的寒星接向燕沖天射至!
那些工匠竟然全都是「天殺」組織的人,暗器一射出,亦撲了下去,十一個人,十一種兵器,每一種都是專破內家氣功,而且藍汪汪的全都淬上劇毒。
燕沖天雙袖急掃,將暗器卷落,那張巨網又落下,在地上的四個工匠同時分從四個方向竄出,各抓住一角,團團疾轉。
燕沖天連發兩掌都被振開,眨眼間,已被那張巨網裡起來。
他當機立斷,雙掌一插一分,「錚錚錚」一陣亂響,那張巨網竟被他硬生生撕破,那些人這時候亦已撲到了,其中幾個竟然猿猴一樣爬在燕沖天的身上。
燕沖天雙掌疾翻,喝叱聲中,骨碎聲連響,一個黑衣人被他震得五臟離位,命喪當場,可是他的身上亦中了五支奇怪的兵器。
鮮血「哧哧」地從兵器的血槽射出,眨眼間,燕沖天已變成一個血人似的!
他顧不得自己的傷勢,連發數掌,又有幾個黑衣人被他擊殺在掌下,可是他的雙手亦被四個黑衣人鎖住,閃電一劍實時縱滴水飛檐上射下來。
燕沖天眼見劍光,暴喝一聲,雙臂一振,那四個黑衣人的經脈齊皆被他震碎,可是那一劍亦刺進他的心胸。
這一劍才致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