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小腳山

  跋涉長途不辭勞瘁的楊展等一行歸客,因為潼關內外,闖王李自成兵馬,正與官軍交戰,一攻一拒,烽火連天,萬難通行,只好繞道走中條山的崎嶇僻徑。但由垣曲渡河,經過晉、陝邊境,以及入陝到長安一條路上,也難免碰上闖王部下的兵馬。楊展對於這層阻礙,卻有辦法,因為他身上密藏著毛紅萼私自送他的護身符,這道護身符,便是楊展在塔兒岡時,適值闖王精銳先鋒,已有一部分潛入潼關,和塔兒岡齊寡婦取得聯絡,塔兒岡一股綠林,已變成闖王部下的別動隊,毛紅萼自然容易弄到闖王的兵符令旗之類。楊展有了這樣護身符,跋涉長途,自然比較有點把握了。楊展等走僻徑,繞潼關,越秦嶺,入漢中,然後登棧道,進劍閣,一程又一程,迢迢數千里,才能回到川中。這樣兵荒馬亂,遍地荊棘當口,能不能安返家鄉。實在難以想像。便是一路不起風波,也要走不少日子,才能回到本鄉本土的川南。

  現在作者的筆頭,暫時不跟著三十條腿(楊展等五人和五匹馬的腿數),進中條山去,卻要掉轉筆鋒,緊跟著一對鐵腳板,向荊、襄路上跑了。

  川南丐俠鐵腳板,自從別了楊展,趁了毛紅萼令派船隻渡回虎牢關劉道貞等三人之便,渡過了南岸。過了黃河,鐵腳板把楊展囑咐的話,通知了劉道貞、三姑娘、曹勛三人以後,他便用開兩隻精赤的鐵腳,獨自走了。他是從虎牢關,越嵩山,奔汝州、方城、南陽這條路上走去。這一條路上也是草木皆兵,比他來時還要緊張,他居然順利地到了南陽。照他來時走的原路,應該走新野,出河南境,望襄陽,奔宜昌,但是這當口他在路上一打聽,張獻忠和曹操羅汝才兩大股亂軍,從房、竹竄出來,蟻聚蜂屯,各路並進,官軍方面,也逐步設防,實在沒法過去。他由南陽小道,奔了鄧州,渡過老河口,進了湖北,預備從谷城、保康、歇馬河、興山、而達秭歸,從秭歸下船,便可溯江而上,由巴東進川了。但是這條路上,只比襄陽路上略好一點,也是張獻忠兵馬從老巢房山、竹山竄出來的幾道必由之民。

  從谷城到歇馬河這一帶已被張獻忠,屠城洗村,殺得雞犬不留,鬼哭神嚎,必須過了興山,到了秭歸入川江口,大約還沒有遭到煞星光顧,路上才比較好一點,但是富厚一點的,也早逃光了。

  鐵腳板一過老河口,越看情形越不對。官道上難得看到有個人影,河裡漂著的,岸上倒著紛走幾步便可瞧見斷頭折足的死屍。餓狗拖著死人腸子滿街跑,天空成群的飢鷹,公然飛下來啄死人吃。一路腥臭沖天,沿路房屋,十有八九,都燒得棟折牆倒,卻灰遍地。抬頭看看天,似乎天也變了顏色,顯得那麼灰沉沉的慘澹無光,簡直不像人境,好像走上幽冥世界,像鐵腳板這樣人物,也覺得凜凜乎不可再留,只有加緊腳步,向前飛奔。走著走著,突然會聽到前途號角齊鳴,剎時千騎萬馬奔騰而來。忙不及一聳身,竄入隱僻之處。待得這批人馬,一陣風似的卷過,才能現身出來,重向前進,也沒法分辨過去的人馬,是官兵還是匪兵?他一看大道上兵馬絡繹不絕,時時要伏身躲避,而且在大道上走,反而不易找到果腹的東西,連喝冷水,都帶著一股血腥臭,於是他避開了官道.揀著小道走,一走小道,倒還能碰著人影兒,離大道遠一點的山徑上,居然還有完全的村莊。沿途聽著逃難的人們談著災難的悽慘故事,說是現在金銀珠寶,綾羅錦繡,都變成廢物,誰也看不入眼,寶貴的能夠解譏解渴,苟延生命的東西,有幾家避入深山的富戶,人口既多,隨帶糧食有限,吃完以後,拿出成袋的珠寶,成錠的金銀,向近處山民貧戶,換一點治餓延命的粗糧,還十求九不應,終於全家大小活活餓死在深山內。因為山村人家,沒法下山,也只剩了一點點的餘糧,如果換一點給別人,等於縮短自己的生命,這時金銀珠寶堆成山,也當不了飯吃,自然沒法換取性命相關的糧食了。

  躲在深山的富戶,和不敢下山的山民,把苟延性命的糧食,視同奇寶。可是一路行來的鐵腳板,卻沒感受缺糧的威脅,因為他是兩腳不停,路上碰著兵馬,無非暫時間避隱身,有時還施展輕身小巧之能,在虎口上拔毛,從路過兵匪的大群給養隊伍內,偷點東西,足可吃喝一氣。有時還利用偷來的東西,救濟了不少難民。有時弄到偷無可偷的時候,空中的飛鳥,深林的野獸,他只要施展一點本領,便可手到擒來,在僻靜處所,幾塊石頭一搭,便是他的行灶,枯枝敗葉,塞進行灶,生起火來,把捉來的飛禽走獸,或烤或炙,一頓野餐,還吃得異常香甜。偶然走到逃避一空的村子,順手牽羊,捉著幾隻無主的雞鴨之類,他便哈哈一笑,施展他叫化的獨有吃法,用黃泥一圈,便煨起神仙雞來,飽餐一頓。可惜美中不足,這時候想弄瓶好酒,解取酒饞,卻有點為難,趕路要緊,也沒心去細細搜尋這件東西。

  有一天,鐵腳板從谷城、保康一路過來,已經過了歇馬河,再往前走一百幾十里,便可到達秭歸相近的興山。這一百幾十里路,儘是山道。這天他清早從歇馬河動身,走到日落月上,約摸已走了七八十里。在鐵腳板一雙鐵腳的行程,雖不是飛行太保,一天功夫,還不止走這點路,無奈路徑生疏,崎嶇難行,時常迷失方向,因此耽誤了他的腳程。這時他走上一段沒有人煙的山嶺上,時候已快到起更時分。在嶺上四面一看,山影重重,儘是山套山的重岡疊峰,天上一鉤新月,發出微茫的光輝,也只略辨路徑,山風一陣陣吹上身來,卻覺得涼爽舒適,把白天頂著毒日頭趕路的一身臭汗,都吹乾爽了。他想乘著月夜,多走幾程,這條山道,在歇馬河走來時,已向路人探問清楚,地名叫作五道峽,要走出五道峽,渡過霸王河,便能踏進興山縣城了。

  他在這條山道上,向前飛奔,忽高忽低,翻過幾重峻險的岡陵。這條山路上,雖無人影,沿途卻發現許多蹄印馬屎,而且山道上還有遺棄的破弓折箭、軍灶帳篷之類。好像這一帶駐紮過兵馬大隊似的。再向前走,經過一坐山口,瞧見山口豎著一坐巍峨的石牌坊,石牌坊下一步步整齊的磴道,直通到山腰上,樓道盡頭,現出寺院的山門,林木掩映之中,露出氣象莊嚴的幾重殿脊,似乎這坐寺院,規模不小,不知哪一朝敕建的古剎,寺內寂寂無聲,聽不到晚課的鐘馨之音。鐵腳板一想,走了這許多荒涼的山路,想不到這兒,倒有這樣整齊的廟宇,既然有這現成處所,何妨進寺去,向寺內出家人借宿一宵,如果是座空寺,也是一個憩宿之所。心裡這樣一轉,兩腿已登上石碑坊下的樓道,走上山腰。到了山門口,借著微茫的月色,依稀辨出山門口寺匾上「雷音古剎」四個大字。向山門內一邁腿,便聞到一股難聞的氣味,這種氣味,是他過老河口以後,一路聞到的死人腥臭氣味,不禁嘴上喊出一聲「噫……」!越過當門的護法韋陀佛龕,露出大殿階下一塊空地,正想從中間甬道走向大殿,目光之下,驀見甬道上有不少圓圓的像西瓜一般的東西,活的一般,在地上一蹦一蹦地來回亂蹦。鐵腳板看得奇怪,心想這是什麼東西?往前過去仔細一辨認,連鐵腳板這樣勇膽的人,也驚得怪叫起來。原來他看出甬道上蹦著走的東西,竟是人的腦袋,而且是光光的和尚腦袋,地上蹦著的腦袋竟有六七具之多。甬道兩旁。沒有亂蹦亂跳的光腦袋,到處都是,簡直數不清。被人砍下的和尚腦袋,會在地上蹦著走,這是從來沒有的怪事。鐵腳板瞧得也有點毛骨森森,忍不住大喝道:「休在我面前作怪,我鐵腳板豈怕這個!」不料經他一聲一喝,甬道上來回亂蹦的幾顆光頭腦袋,好像怕他似的,突然一齊向大殿那面平移過去,好像腦袋下面長著腳一般。鐵腳板越看越奇,一個箭步竄了過去,把一顆擦著地皮跑的腦袋,用腳尖一撥。

  把這顆腦袋撥得翻了個身,猛見從腦袋腔子裡。鑽出毛烘烘的一件東西,四條小腿,飛快地跑得沒有影兒。鐵腳板一時沒有瞧清,又趕上一顆腦袋,跌了一腳,才看清跟著腦袋滾出一隻黃鼠狼來。這才明白,這幾顆腦袋能蹦能走,因為幾隻黃鼠狼鑽進腔子裡去吃死人血肉,一時鑽了進去,退不出身來,才在地上亂蹦,聽得鐵腳板的大喝,又嚇得帶著腦袋奔逃,在稀微月色之下看去,才變成了怪物。鐵腳板看清了底細,不禁哈哈大笑,在這荒山古剎,滿地腦袋,絕無人影的深夜,突被他一聲哈哈大笑,震破了悽慘荒涼之境,連大殿口幾棵古柏上的宿鳥,也驚得噗噗亂飛。不料他笑聲一起,猛聽得大殿內,當!當!兩聲鐘響,這一下,卻把鐵腳板嚇了一大跳。這樣境界,廟內和尚定已殺光,便是沒有殺光,也逃得一個不剩,哪會有人躲在殿內撞鐘?這兩下鐘聲,卻比滿地亂蹦的腦袋還奇民而且有點可怕了。

  鐵腳板對於這兩下鐘聲,未免聳然驚異,他正在驚異當日,不料殿內,又是當!當!……幾下,不過這鐘聲有點各別,其聲啞而悶,而且一聲比一聲弱,真不像是人撞的。鐵腳板藝高膽大,不管殿內藏著什麼怪物,非看個究竟不可,赤手空拳,大踏步向大殿直闖。兩扇大殿門原是敞著的,他一走近大殿門口,便看出大殿內,近門口的地上,修小山似的堆著高高的一大堆東西,一陣陣的爛屍臭,向殿外直衝。鐵腳板捏著鼻子,伸腿往大殿內一邁,猛地驚喊了一聲:「好慘,世上竟有這樣的事!」伸進去的一條腿,不由得又縮了出來。原來他向殿內一邁腿時,兩眼瞧清了殿內小山似的一堆東西,竟是斬下來的一隻只的女人小腳,而且只只都是三寸金蓮,依然穿著繡花弓鞋。堆得像小山似的一座小腳山,怕是有幾百隻女人小腳。不知斬下來有多少日子,時當夏令,有這許多血肉淋漓的小腳,當然要發出濃厚的爛肉臭了。奇怪的是大殿外甬道上,有那麼許多和尚腦袋,大殿內又堆著這麼多的女人小腳,卻沒見到剁腳砍頭的一具屍體,慘死的和尚和女人的屍體,又藏在哪裡去了呢?是誰在這寺院內慘殺了這許多人?還特地把小腳堆成山呢?

  藝高膽大的鐵腳板,親眼瞧見這樣的慘的怪事,也有點頭皮發炸,殿內又一陣陣衝出難聞的臭味,心裡想查究殿內的鐘聲,無奈殿內這座小腳山當門堆著,實在看得噁心。心裡一轉,從大殿左側轉了過去,且瞧一瞧大殿後面,是什麼景象。他從大殿前面,沿著走廊,繞到殿後,是品字式三間殿屋,院於里清清楚楚,卻沒有什麼礙眼的東西,院心一具一人高的石鼎香爐,居然余煙裊裊,石鼎內還燒著一大束佛香,想不到這樣死氣沉沉頭顱滿地滾的荒寺古剎,後殿還有人燒著大捆佛香,這真是奇而又奇的事了。

  鐵腳板認為生平未遇之奇,大步走人正面一重殿門,一看殿內,空空無物,連佛龕內的佛像,都不知搬到哪裡去了。地上灰塵卻積得厚厚的,實在不像還有人住著的光景。頂梁懸掛的長明琉璃燈,卻還存著一點油腳,燈芯上還留著鬼火似的一星星火苗。他瞧見琉璃燈上一點點火苗,算計這座寺內殺人剁腳的日子不致過遠,因為寺院裡佛前長明琉璃燈內一缸清油,總可點個十天半月,但是處處都是顯出一座空寺的光景,前殿微弱的鐘聲,後殿石鼎內的燒殘東香,又是怎麼一回事?滿腹狐疑的繞到佛龕後身,是一重敞開的後殿門,門外松聲如濤,十幾株長松,把門外一塊園地,遮得黑沉沉的,松樹下還潤著石桌石凳之類。從幾株松樹後面,遠遠地通過一線燈光。鐵腳板瞧見了這點燈光,雙臂一抖,一個「飛鳥投林」,從後殿門飛身而起,躍出二丈開外,一落身,向一株松樹身上一貼,探頭向燈光所在細瞧,才辨出那面距離隱身所在四五十步以外,有孤零零的一兩間矮屋,一線燈光,便從一間矮屋的窗口上透射出來。矮屋後身,靠著短短的一圈圍牆,沿著圍牆四面,還有幾間大小不等的房屋,卻正由這間矮屋內射出燈光。鐵腳板看清了四面情形,一聳身,直向矮屋竄去,躡足潛蹤,到了有燈光的屋窗下,破紙窗上窟窿甚多,不用費事,貼近破紙窗向屋內一瞧,又被他瞧見了莫名其妙的怪事,奇怪得幾乎喊出聲來。

  原來他瞧見這間屋內,是所空屋,沒有什麼家具床鋪之類,卻有半個人好像從地上鑽了出來一般。這個人,是個披頭散髮的年輕女子,臉上像白紙一般,血色全無,上身還穿著講究的繡花紅衫,自腰以下,埋在上里,所以變成半個人,而且活像從地上鑽出來一般,驟然一瞧,這半截女子像木雕一般,兩手合掌當胸,紋風不動,疑惑這女子是死人。可是這女子面前地皮上,擺著一具燭台,一具香爐,燭台上點著燭,爐上插著香,燭光香火映著半截女子的臉上,卻見她的兩瓣毫無血色的薄嘴唇,不斷地在那兒顫動,好像在那兒默不出聲的喃喃誦佛。這真是不可思議的怪事,鐵腳板在窗外偷瞧得兩眼發直,心裡想著,我一路行來,所見所聞,儘是凶掠慘殺的事,卻沒有像這座寺內奇凶極慘以外,還加上種種不可測度的怪事。不用說別的,這屋內半截女子,究竟是人是鬼?鬼,也許會從地上鑽出半截來,人,世間哪有埋了半截的大活人?我的天!難道我臭要飯在這兒做夢嗎?

  他越看越奇,正想推門入室,探個水落石出,猛聽得身後突然發出「哈哈。……」一陣怪笑。其聲慘而厲。鐵腳板大驚,一頓足,從窗腳下斜竄出丈把路,回頭一瞧,只見一株松樹底下。閃出一個滿頭白髮,直撥到肩上的丑怪老婆子,簡直是個活鬼。穿著一件碩大無朋的僧衣,兩腳被衣服掩沒,下擺拖在地上,一手拄著一根拐棍,一手指著鐵腳板,裂著一張闊嘴,還在那兒怪笑。這一下,又出鐵腳板意料之外,他簡直沒有把這怪老婆當作活人,在這怪寺內,所見所聞,都非人世,這怪老婆幽靈似地出現,對他發出刺耳怪笑,聲音又那麼難聽,一身本領的鐵腳板,這時也鬧得汗毛根根直豎,兩眼直勾勾的盯著那白髮老鬼,不知如何是好。卻見那老鬼,競拖著身上又肥又長的僧衣,一步一步,向他逼近過來,衣角掃著地面。沙沙直響,卻走得非常之慢,走到半途上,那老鬼笑聲一停,一隻鳥爪似的瘦手,顫抖抖指著他,發出嘶啞的怪喊:「你……你……你這還有腦袋的冤魂,八大王作了這麼大孽,你們這般冤鬼,怎的沒本領去找八大王算帳,卻在我老婆子面前來顯魂……我老婆子和你也只差了一口氣……在這兒受活罪,還怕你顯什麼魂……」。哆哆嗦嗦地說罷,又裂著大嘴怪笑起來。鐵腳板一聽,自己錯把他當作鬼物,原來是個活人,而且那老婆子也把自己當作鬼了,當作幽魂冤鬼在她面前顯靈了,這真是從來沒有的事。在這樣荒山古寺,兇殺慘境的局面之下,她如果真箇是鬼,倒是順理順章的事,偏偏在這幽冥一般的境界內,無端出來一個活人,而且是個龍鐘不堪的老婆子,這又是出於意外的奇事,她嘴上所說的八大王,當然就是張獻忠(八大王是張獻忠的諢號),這寺內一切古怪的事情,也許從這怪婆子口中,可以探出一點來。

  他一認清面前老婆子,是這座寺內的唯一活人,不由得哈哈一笑,走了過去,抬著老婆子笑道:「喂!老太太!你定定神,我和你都是有口活氣的人,我是從這兒過路的。奔波了一天一夜,進寺來想休息一忽兒,萬想不到這樣古怪的空寺,還有你一位老太太住在這兒,我問你……」鐵腳板話還未完,那使老婆不等他說下去,顫抖抖的那隻手,指著他怪喊起來:「咦!怪事……怪事……你是活人?誰信?連我自己是不是活人?還弄不清楚,這條路上,哪裡還有活人?你過來,讓我摸摸你,是活人不是死人?」她這幾句話說得鐵腳板真有點毛髮直豎,心裡直犯嘀咕,竟有點舉足不前。鐵腳板一犯嘀咕,那老婆子又哈哈怪笑道:「如何……我說你不是人,你准不敢過來讓我摸一摸,你做了鬼還怕死,我老婆子如果還是人的話,人哪會捏死了鬼?如果我老婆子也是鬼的話,鬼和鬼打架,老鬼也鬥不過壯鬼呀!」鐵腳板越聽越奇,真還摸不准這老婆子是人是鬼了?心裡又好氣又好笑,我鐵腳板嘻笑怒罵,橫行川南,想不到在這兒,被這怪老婆當面恥笑,還把我當作鬼怪,真是做夢都想不到的事,一賭氣,挺身而前,站在怪老婆面前,說道:「讓你摸一摸吧!」一面說,一面打量怪老婆臉上,白髮蓬鬆之中,藏著一張皮包骨的灰白丑怪臉,兩顆眼珠又特別小,皺紋層疊的一對眼眶,凹得深深的,卻做著極小的兩粒白多黑少的小眼珠,只微微有點光芒,活像棺材裡面蹦出來的活殭屍。鐵腳板瞧清了她這張死人的面孔,慌忙暗運了一口氣。怪老婆顫抖抖的一隻手,已向他臂上肩上摸去,嘴上說著:「有點像活人,怎地身子像鐵打一般」?鐵腳板唾了一口,說:「好說!有點像活人……大約七分還像鬼……老太太,我也有點不放心,我得摸摸你。」嘴上說著,手已接著怪老婆於臂上。頓時吃了一驚,怪老婆子一條臂膀,瘦得比麻楷杆粗得有限,如果兩指一用勁,准得咯蹦就斷。怪老婆說:「你摸我怎的?我便不是鬼.也是半截埋進了土裡的人。」鐵腳板被任老婆一語提醒,忙問:「老太太,那屋內真有半截埋進土裡的人,這是怎麼一回事?還有你老太太,怎會獨自一人,住在這種地方?大殿內我聽到幾下鐘響,也許還有別人住在這兒吧?還有,……」老太婆沒等他說下去。瘦爪一搖,闊嘴一裂,又桀桀怪笑起來,笑得並不自然,聲音難聽異常,簡直沒有人音。笑時臉上無數皺紋,又抽風似地一陣陣牽動,全身四肢,也像拘攣一般。鐵腳板看出她笑時,全然是瘋癲狀態,這種瘋狂形狀,定然經過極可怕的事,才嚇成這樣的。

  怪老婆瘋狂一般的幾陣怪笑過去,一對綠豆眼,向鐵腳板瞧了半天,點點頭說:「不錯,你準是活人,真難得,我老婆子還能看到一個活人,你跟我來,我告訴你……」她說完這話,拄著拐棍,拖著又肥又長的僧衣,轉身便走。穿過幾株松樹底下,真像幽靈一般,緩緩地向那一面走去。鐵腳板跟著她身後,走到那面圍牆近處,才瞧清了這一面還有一排整齊的僧家,大約是以前寺內僧眾憩息之所。怪老婆推開一扇門戶,走了進去,點上一支燭火。鐵腳板進門一瞧,這間屋內,起居飲食一類的東西,居然色色俱全,牆角一細細的東香,還准成了垛。

  怪老婆舉動雖有點瘋瘋癲癲,卻也禮數周全,居然拿出解飢解渴的東西,請鐵腳板吃喝。鐵腳板身上帶的乾糧不多,也就無須客氣,可是他滿腹疑雲,急於探問內情,一面吃喝,一面向怪老婆問長問短。經怪老婆把這座寺內遭遇慘劫的經過,從頭至尾說了出來,才明白了種種怪象的原因。

  原來這座雷音古剎遭劫,還是最近的事。離鐵腳板向這條道上走時,不過十幾天光景,張獻忠和曹操羅汝才兩大股部隊,從房、竹分途竄出來。曹操羅汝才一股,從竹山出發,志在劫掠鄖城、均州、襄陽等地。張獻忠一股。從房山竄出來,志在先占據稱歸、巴東一帶,預備竄進夔、巫,攫取天富之區的川蜀。五道峽一帶山地,變成張獻忠這股人馬的要衝之地,張獻忠分派部下,進窺秭歸、巴東,他自己率領親信,占據了五道峽一帶山地,作為根據,便把這座雷音古剎,當作地發號施令的黃羅寶帳,全寺僧眾三四十人,一個沒有逃脫,起先並沒殺死,拘留起來,關在一間屋內。這當口,張獻忠分派幾支兵馬,分途進窺秭歸、巴東以外,他自己帶著三四萬人,分布五道峽一帶,原預備一鼓而下巴東,然後水陸並進,溯江而上,長驅進川。不料出兵不利,先遣部隊,和秭歸、巴東兩地守將及義勇鄉練相持了多日,一時未能攻克。攻打均州的曹操羅汝才一股部隊,也被襄陽、鄖陽兩支官軍夾擊,吃了敗仗,向張獻忠飛書告急,請他暫停進川之舉,回兵直攻襄陽。襄陽富庶,名聞天下,王府財寶山積,早已聞名,只要他肯合力攻進襄陽,曹操羅汝才願與他平分襄陽城內的財富。曹操羅汝才完全為了解救夾擊之危,不惜把自己垂涎的襄陽,和張獻忠秋色平分。張獻忠正值前進受阻,他又一貫狼奔豕突,乘虛剽掠的作風,曹操羅汝才這樣一求救,正中下懷。使預備撤回攻打秭歸、巴東兩處人馬,改途向谷城、襄陽進發,一面派人飛報曹操羅汝才。這邊向襄陽疾進,夾攻曹操羅汝才的官軍,當然要撤圍,回救後路襄陽重鎮,教羅汝才人馬,躡官軍之後,牽制這支官兵,使他沒法回救。計議停當,張獻忠一心要攻取襄陽了。

  張獻忠這人,雖是個膽大包天的煞星,有時卻能從斗膽包天裡面,使出想入非非的心計。

  當他和曹操羅汝才一股人馬,商量好要合力攻取襄陽當口,他暗地巡查自己部下各處營帳,偵查出他部下幾個重要得力的頭領,營帳內都有女子嘻笑之聲,他明白這種女子,都是一路擄掠來的,自己身邊也帶著幾個美貌的女子,這種女子。還是自己部下,挑選出來獻給他的。

  他這時卻想到這次攻打秭歸、巴東,勞而無功,頭領們似乎不甚賣力,多半是營帳內有了女子的毛病,他忽然心生一計。在他自已駐紮所在雷音古剎內,宰牛殺羊,大會自己部下全體大小頭領,而且傳諭各頭領們,挑著自己營盤內的美貌女子。隨身帶來,大家快樂喝酒。各頭領們以為八大王要取樂,儘量挑了貌美腳小的,帶到雷音古剎,一時如虎如糧的勇士們,夾著許多鶯鶯燕燕的美人兒,擠進了雷音古剎大雄寶殿。大殿正中蓮花寶座上的如來佛,早已搬走,變成了八大王的虎皮寶座,寶座兩旁,還偎著他幾個得寵的美人兒,酒海肉林,鶯啼燕語,大雄主殿內,成了對對成雙的歡喜道,殺氣騰騰中,又夾雜著粉白黛綠的脂粉氣。

  酒至半酣,上面虎皮座上的張獻忠,忽然怪眼一瞪,大聲說道:「這次我們齊心合力去攻打襄陽,大家可得賣點氣力,你們大約也明白,襄陽城內是什麼所在,不用說別的。只說襄陽王府內的美人兒。和數不盡用不完的金銀財寶,便夠你們大樂一輩子,我們如果遲到一步,被老羅先得了手,我們可真泄氣了,喂!哥兒們,泄氣不泄氣?」張獻忠這麼一說,下面無數的粗拳頭都舉得高高的,齊聲大喊著:「不泄氣!不泄氣!」一片「不泄氣!」的聲浪,像春雷一般,震撼著大雄寶殿。有幾個重要大頭領,還喊著:「我們這次攻取襄陽,只要我們一努力,穩穩地可以進了襄陽城,老羅不濟事,在均州對付著官兵,哪會趕在我們先頭,可是兵貴神速,我們得馬上開發。」張獻忠喝聲:「好!準定今晚子時起馬-一可有一節,襄陽城內有的是美嬌娘,你們身邊玩膩了的一般小腳婆,可得替我留下來,現在我替你們擺座小腳山玩玩,免得你們牽腸掛肚。」他說罷,煞氣滿臉,喝一聲:「把這般小腳婆都推出去,要腳不要人,拿她們小腳來,好好兒堆成尖垛兒。」一聲令下,兩邊預備好的大隊刀斧手,齊聲嗷應,馬上把殿內眾頭領身邊的鶯鶯燕燕,捉小雞似的,一隻只提出大殿門外,片刻功夫,一個個刀斧手,端著滿筐血淋淋的小腳,在大殿口堆起小腳山來,最少也有二三百隻三寸金蓮。上面張獻忠瞧著下面小腳山,呵呵大笑道:「小腳堆成山,你們沒有開過這個眼吧!可是還差一點,還差一個尖兒,上面得放一隻最小最尖的腳,才合適。」他說這話時,湊巧坐在他近身的一個得寵的美人兒,大約命里該死,把自己裙下一隻小腳,向張獻忠抗翹了一翹,撒嬌撒痴地說:「大王,你瞧!叫他們去找像我這樣小腳,使可湊上小腳山的尖兒了。」在他以為是八大王的寵人兒,這一下,是獻媚賣風流,哪知道張獻忠向她裙下一瞧,又向地滴酥搓粉的臉蛋上撅了一下,點點頭說:「好!沒偏沒向,就借你的用一用吧。」話一出口,刀斧手馬上把這位得寵的美人兒拿下去了,立時拿進一隻最尖最小的小腳,湊上小腳山尖尖兒了。眾頭領一瞧,八大王把自己最得寵的一雙小腳都剁下了,還有什麼話說,好在砍了幾個女人,有什麼關係,只要賣點力氣,攻進襄陽,還不是隨意挑選嗎?但是張獻忠砍了自已寵妾的小腳,非但是一點權術作用,要買眾頭領的心,其實還是一舉兩用,他平時在暗地裡,已體察出這位寵妾,和自己身邊一個年輕頭目,發生了曖昧,藉此也渲泄了胸中一股酸氣。在當夜兵馬出發,離開雷音古剎當口,命手下合力把大殿角里一口千把斤重的大銅鐘,從鍾架上拿下來,又把那個年輕頭目推入鍾內,扣在地上,這比當場殺死還凶,讓這人活活在鍾內餓死,這樣荒山古剎,路絕行人,便是有人,誰能夠把這千把斤重的大鐘掀起來,救他一命呢。

  但是天下事,往往有非意料所及的,張獻忠大批人馬,離開雷吉古剎時,還把關在一間屋內幾十個本寺僧人,都牽出來,在大殿外一個個砍下腦袋,這許多無頭和尚的屍體,和許多砍下小腳半死不活的女子,因為張獻忠要在大殿外空地上,學了官軍的排場,舉行一次出師典禮,嫌這地上許多血淋淋屍體,礙手礙腳,命人一齊都丟入山澗里去,還有地上亂滾的幾顆光頭腦袋,和殿內一座小腳山,不甚礙事,也沒功夫清除它,便沒人理會,留作了荒山古剎的紀念品了。在張獻忠人馬離開這座寺時,以為寺內絕沒留著一個活人,誰知道還留下一個白髮龍鐘的老太婆。因為寺內留著這個老太婆,非但砍去小腳,湊成小腳山尖的那位完妾,還留著一線生機,連扣在鐘下的那位小情郎,過了十餘天,也還沒有鋼死,還能有氣無力的從裡面敲幾下啞鍾。

  這位老太婆是誰呢?她是在路上逃難,被那位斬足寵妾一念之仁,帶在身邊,作為伺候自己的用人。在大殿堆小腳山時,她在後面得知寵妾也被八大王砍去小腳,嚇得魂靈出竅,因為是個年邁老太婆,沒有人注意她,竟被她偷偷地從後面圍牆一重小門逃了出去,躲進了偏僻的山窟窿里。等得張獻忠人馬開拔盡淨,才敢露出身來。她不是此地人,身邊一無所有,連路的方向都認不清,這麼大年紀,也沒法逃出山去,唯一的地方,只有仍回寺去。他知道寺內還留著不少可吃的東西,還能延長自己一條老命,她鑽出了山窟窿,望見了雷音古剎的殿屋,便向那面走了過去,她走過一條山腳下的旱溝,驀地瞧見一個穿紅衫的女子。在溝內慢慢的爬著走,而且已從一條斜坡上,一點點地爬了上來。他奔過去一瞧,這女子不是別人,正是自己伺候的那位斷足寵姬.人已經變成活鬼一般,居然還沒有死,拖著兩條斷腿,居然還能爬著走。她忙不及趕到寵妾跟前,抱是抱不動,只好蹲下身去,半推半拖地幫著那女子爬路。兩人掙命似的,費了不少功夫,才爬進了寺後的那重小門,那女子已奄奄一息,昏死過去。片刻,又慢慢地醒了過來,老婆子想法弄了點米汁,從女子嘴上灌了下去,又到各處搜出許多僧衣,裂了許多布條,把那女子兩條斷腳,裹了起來,經過了兩天兩夜,斷腳女子,居然沒有死。也不知她裹著布的兩條斷腳,有沒有止血生肌。不過那女子雖然不死,好像嚇得失了知覺,忘記了以前的一切,連自己被八大王斬了雙腳,都像沒有感覺,只嘴皮老在那兒牽動,細聽著,好像不斷地在那兒念佛。但是想把她身體平放下去,讓她睡一忽兒,卻辦不到,身子一放平,百脈拘攣,嘶聲鬼叫。沒法子,想了個半意,在一間空屋裡,平地掘了個地洞,把她下身放了下去,每天餵她一點吃喝,讓她在那空屋裡半死不活地插在地洞內。

  所以鐵腳板驟然瞧見,好像從地下鑽出來的活鬼一般。還有那位扣在鐘下的小情人,身受的活罪,不亞於這位半截寵妾。老婆子發現鍾內有人,只在四五天以後,扣在鐘下的這一位,已經餓得兩眼發藍。因為他在鐘下已餓了四五天。而且前殿小腳的屍臭的氣味已一陣陣發泄出來。老婆子明白,這是八大王作的大孽,她搜羅了全守所有的佛香,每天大把地點著,投在二殿院內那具石香爐內,略微可以解點難聞的穢氣。她在各處搜索可燒的香類時,像鐵腳板般,聽見了幾下啞啞的鐘聲,她乍著膽大聲喝問時,鍾內的人已喉頭乾裂,沒法出聲呼救。

  卻從鐘下起伏波形的邊緣空隙內露出鬼爪一般的手來。這時老婆子只知道鍾內有人,還沒知道鍾內扣的是誰。慈心的老婆子,想法弄點湯水米汁之類,從下面空隙遞了進去,慢慢把這人救得能張嘴,有聲無氣地說話了,才知道鍾內扣著的和那位半截美人,是一對可憐蟲。這位鍾內小情人,雖然仗著老婆子一點東西,延緩了幾天生命,可是大殿內小腳山上發出來的穢臭,越來越盛,鍾內小情人,已經身體虛弱,怎經得天天薰著這樣穢氣,早已薰得命如遊絲,只剩一口氣了。在鐵腳板聽到鐘聲,他已水米難進,只剩了奄奄一息,命在旦夕了。這位老婆於目擊這種千古未有的慘境,荒山古剎,只剩下她一個孤老婆子,和兩個半死不活的一男一女相處,連她也變成半瘋半癲的形狀,常常裂著嘴慘笑。

  上面這種奇慘掏凶的經過,這怪老婆瘋瘋癲癲地東一句,西一句說出來,一半還是鐵腳板憑她所說,和自己所見,推想出來的。鐵腳板明白了這麼一回事,打量房內貯藏的東西,倒還夠這怪老婆吃喝不少日子,那面小屋內半死不活的半截美人,已經與鬼為鄰,連自己也無法可想,還有大殿內扣在鍾底下那個小情郎,雖已奄奄一息,憑自己兩臂之力,也許能夠掀起那口鐘來,救那小情郎一命,可怕的是殿中一堆腐爛的小腳山,實在臭穢難當。他想法在怪老婆屋內,弄了兩橛粗香頭,塞住了鼻孔,點了一支殘燭,同怪老婆走到前面大殿,憑一念之仁,滿心想救活扣在鐘下的小情郎。不料一到鍾前,用燭火照時,一隻雞爪般血色全無的僵手,從鍾底邊緣空隙內伸了出來。鐵腳板一瞧這隻僵手,便知鍾內的人業已有死無生,蹲下身去,向腕上一按,其冷卻冰,早已脈息全無。大約起初鐵腳板聽到殿內最後一聲鐘響時,便是這人絕命時,最後敲的一下鐘響。既然人已死去,算是劫數難逃,不必再費氣力去掀這口鐘了。他朝著這口鐘,連連嘆息,忽又嗤嗤一笑,扣著鍾笑道:「鍾內的老兄!你這樣死法真特別,我還佩服你的色膽,居然敢在張獻忠魔頭身上找便宜。」說罷,哈哈大笑,和怪老婆回到後面。坐到天色發曉,不忍再往前段去瞧那種慘象,別了怪老婆,從寺後越牆而出,向興山直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