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英雄肝膽兒女心腸

  老道雖然暗中示意,無奈飛槊張活已出口。收不回來,明擺著當面叫陣之勢。在座的人。

  都以為楊展在這局面之下,沒法不出手。背後站著的仇兒,心頭跳動,把背著的瑩雪劍扶了一扶。心想我們主僕是禍是福,已到了節骨眼上了。不意楊展坐得紋風不動,向飛槊張拱拱手說:「張寨主,你請坐,你要和我過過手,這是練功夫的常事,彼此切磋切磋,也沒有什麼,可是得分什麼時候說話。此刻好像為了虞老頭子一條命,要從我兩人功夫高下上來決定,這可不敢從命,假使你張寨主功夫高強,甚至連我姓楊的性命也墊在裡面。這倒不要緊,只怨我年輕功淺,自討沒趣,萬一我一失學,張黎主走了下風,這事便不好辦了。張寨主和虞二麻子一鏢之仇,事隔多年,到現在還有點化解不開這層怨結,我和張寨主無怨無仇,何必再來一下怨上加怨,何況承蒙諸位待以上賓之禮,我怎敢埋沒諸位一番好意,張黎主,你不要疑惑我膽怯怕事,在這樣局面下,你我兩人一動手,便得分點高下,一分高下,不論誰勝誰敗,都是沒有意思的事,這是何必……」這時老道涵虛站了起來,大笑道;「你們有眼無珠,剛才我在席面上,早已用話點明,你們偏不信,看得楊相公斯文一脈,年紀輕輕,功夫有限,你們要明白,楊相公不肯和你們交手,不是謙虛,是存心瞧得起你們,存心想彼此交個朋友,現在這麼辦,把虞二這檔事丟開一邊。我請楊相公露一手給你們開開眼。」說罷,向齊寡婦身後兩個一身青的女子招手道:「你們一齊過來,你們以二敵一,討教楊相公一點劍術。」齊寡婦說:「義父,你叫她們兩人和楊相公對劍,兩對一,似乎欠公平些。」齊寡婦這意思,是深知這兩個女侍衛的功夫,都在金眼雕飛槊張之上,也就是涵虛的得意門徒,齊寡婦能夠成振塔兒岡,一半是涵虛老道的扶佐,一半是這兩個貼身護衛。金眼雕飛槊張一般人,還算不上塔兒岡的頂尖人物。齊寡婦說出以二對一不公平的話,是怕楊展恥笑,也許怕他吃虧,不是自己待客之道。但是老道向齊寡婦微一搖手,仍然把兩個女子招了出來,指著兩女,向楊展笑道:「這兩個妞兒,一名紫電,一名飛虹,劍術雖不高朋,還說得過去,江湖上不開眼的人們,在她們手上吃過虧的倒不少,可是在楊相公大行家手底下,哪有她們施展的餘地,她們兩對一,未必能占便宜,好在彼此不下煞手,大家見意而已,所以我叫她們兩人出來。在楊相公面前請教幾手劍法,小管家身上背著的那口等劍,很是不凡,楊相公的劍術,定是高明,偶然遊戲一下,大約不致干駁我這老面子,楊相公不必再謙虛,讓他們也見識見識真功夫,他們要求楊相公在這兒留個紀念,也就應了點,這兩個妞兒,心地還聰明,手上也還有分寸,楊相公,老朽極沒有惡意,你也不必多掛慮了。」老道這一手,卻比飛槊張金眼雕厲害。那兩個女子,已行如流水般向廳門口走去。楊展劍眉一挑,心裡一轉,暗想倒底生薑老的辣,這兩個女子,定有特殊功夫,我勝得了他們,說起來是兩個女孩子,算不了什麼,萬一有個招架不住,定然弄得灰頭土臉,抬不起頭,事情擠到這兒,已無迴旋餘地,說不得只好施展師門秘傳的絕技,和他們周旋一下了。他主意一定。站了起來,笑道:「恭敬不如從命,這是道長逼得我獻醜,我若再推託,好像不識抬舉了,道長!你就請兩位姑娘留步,何必老遠跑到院子去,就在這兒替兩位姑娘接接招吧!」這一句話,卻有點露出鋒芒來了,因為大廳左右兩排椅子中間,也只寬出一丈多點地方,從香案到廳口屏風,卻有兩支五六尺深,上面正中大樑上,垂下來七寶攢瓣蓮花燈,下面地皮鋪著百福攢壽的地氈,楊展一說出就在廳心比劍的話,連老道也有點驚疑,心想畢竟年輕人,禁不住幾下里一擠,未兔顯出有點狂妄來了,你不知道我們兩個妞兒,輕功絕人,身法如電,這點地方,以一對一,還怕你躲閃不開,何況以一敵二,這不是自招苦吃嗎?心裡這樣想,嘴上卻向那面喊著:「你們回來。楊相公功夫與眾不同,叫你們不必跑到院子裡去,你們就在這兒請教吧。」說罷,又向楊展說;「叫他們把這兩排椅子往後撤寬一點才對。」楊展笑道;「何必費這大事,我就空手接幾下,接不上來時,道長休得見笑。」這一賣味,老道心裡也是一驚,金眼雕飛槊張瞪著四隻眼,還疑惑自己聽錯了,因為他們兩人,平時對於紫電飛虹是口服心服的,肚裡還怨著老道,太把姓楊的當人物了,紫電飛虹不論是誰,有一個出手,便把姓楊的制住了,何必以二敵一呢。

  這時齊寡婦金眼雕飛槊張都離座散開,退到兩面椅子背後,廳門屏風左右也擠滿了人。

  這些人們,大約是塔兒岡有點頭面的頭目們,得到消息,來瞧熱鬧的。老道涵虛,卻站在上面香案跟前,時時留神楊展的舉動。可是楊展輕衫朱履,連衣襟都沒曳起,很瀟灑地站在廳心,談笑自若,連仇兒瞧得,都有點玄虛,主人既已出口空手接劍。便沒法把瑩雪劍送上去。

  只好在原地方站著,立在屏風下的紫電飛虹,也在那兒悄悄說話,因為他們瞧著楊展面目英秀,光彩照人;卻一身斯文秀氣,從哪兒也瞧不出有大功夫來,楞敢說空手接劍,兩人暗暗驚奇,私下裡在那兒商量,道爺叫我們兩人一塊兒上,豈不被人恥笑,不如先一個上去探他一下。真箇不成時,再一塊兒上,真不信這樣年輕輕的斯文書生,會勝得了我們。在她們倆私下說話時,楊展已向她們含笑招手道:「兩位女英雄,劍術定然高超,請賜招,讓我瞻仰。」

  這當口,她們兩人已把背上寶劍出鞘。隱在臂後,一齊走上幾步,和楊展也只七八步距離。飛虹先答了話:「楊相公,愚姊妹初學乍練,相公手下留情。」飛虹說時,右臂一抬,並指齊眉,這是起劍的禮節,身形一挫,劍已交到右手,卻看得對面楊展依然斯斯文文站著,並沒顯出門戶來。飛虹嬌喚道:「相公精賜招!」楊展笑說;「毋庸客氣,有傢伙的先上招,噫!那一位,怎麼站在一邊,道爺說好兩位一塊兒上……」楊展話還未完,飛虹一聲嬌叱:「我先請教!」聲方入耳,劍已近身,飛虹身法,真箇快如閃電,其實飛虹這一手「巧女紉針」是虛招,先探一探對方動靜的。不料楊展身子動也不動,只兩道眼神,卻緊緊盯著劍點,飛虹本預備對方一動手,便抽招換招,想不到對方,好像嚇傻似的,呆若木雞,她趁勢一上步,右臂一沉,劍訣一領,變成「舉火燒天」,還不忍真箇在白如冠玉的臉蛋上刺去,無非想嚇他一下。可是劍勢疾逾飄風,眼看劍光閃電似的已到了楊展面前。猛見他身形一晃,右腿一邁,左手兩指,已到了飛虹一對眼珠上。飛虹「唷!」的一聲。後跟一墊勁,倒縱七八步去,入已立在房門前,兩腿飛紅,兩手已空。原來手上一柄劍,不知怎麼一來,竟到了楊展手上。這一手,除出老道涵虛以外,誰也沒有瞧清楚,飛虹的劍竟會到了楊展手上,而且飛虹的劍術,又是相信得過的,何以剛一動手,劍便出手了。這真是邪門兒。哪知道楊展早明白這兩個女子,善者不來。來者不善,如果和他們招來招去的糾纏,雖然自問不致落敗,也得費點勁,存心以靜制動,一上手便用師門絕技,湊巧飛虹逞能,獨門先動手,正中下懷。飛虹身法更快,第一招「巧女紉針」明知是虛招,不去理睬,等她變招為「舉火燒天。」又瞧出她輕視自己,劍招並沒實刺,從自己面前,閃了過去,立時將計就計,施展師門秘傳鐵指功,雙肩一錯,右掌一沉,似乎順著劍勢,向下一壓,不料他手法比電還快,競用兩指,把劍身吞口上面的側鋒鉗住,同時左手兩指,已點到飛虹面上。飛虹萬想不到人家有這一手,得敢用指鉗劍,而且兩指如鐵,一下於竟抽不回劍來,敵人左手兩指,卻已到自己眼上,如不撒手抽身,兩眼難保,這兩下里一合一分的勢子,兔起鶻落,其快無比,楊展這一手,更比飛虹的劍招,還要快上幾倍,非但快,還要在尺寸上,扣得准,用得穩,才能一下手,便分輸贏。

  楊展一出手,便把全廳瞧著的人驚呆了。楊展卻笑嘻嘻的把手上一柄劍,擱在旁邊茶几上,向飛虹笑道:「這一下,不算數,說好你們兩位一齊來,飛虹姑娘未免心急一點,先把劍拿回去,兩位一齊上。」他這麼一說,飛虹有點不好意思把劍拿回去,那位紫電,柳眉倒豎,杏眼生光,突然把手上的劍,還入鞘內,嬌聲說道:「我們姊妹,不論是誰,有一個用劍失敗了,我們便沒法再用劍來請教,楊相公既然吩咐我們一齊討教,好!我們遵命!」紫電飛虹,霍地左右一分,一跺腳,兩人竟想用四隻玉掌。挽回失劍的臉面,而且疾逾猿糅二龍出水式,向楊展襲來。他一瞧便明白,兩人拳劍上都下過苦功,出手的式子,是少林十八羅漢拳一類。未待近身,兩隻長袖一揚,飄飄而舞,並沒和她們接招還招,卻在這一丈多點的地方,像穿花蛺蝶一般,飛舞於飛虹紫電兩個女子之間,明明瞧見他在紫電身後,紫電一轉身,玉腿飛去,人影全無,再一看,人已到了飛虹身邊,飛虹一挫身,粉拳一揚。人又不見。飛虹紫電,身法拳法,都是奇怪無比,卻連楊展衣角都摸不著,非但局中的紫電飛虹,鬧得變成捉迷藏,一身香汗,連瞧的人,也弄得兩眼迷離,只瞧見一條白影。忽左忽右,忽內忽外,在兩條黑影裡邊,電掣星馳,像旋風一般飛轉,轉著轉著。忽聽得一團黑白影子裡面,突然兩聲嬌叱,一條白影,倏然不見。只見飛虹紫電兩女怔怔立著,你看我,我看你,忽然一齊驚叫起來。大家細看時,原來兩女上身黑綢短衫上,凡是衣角寬鬆之處,都有兩指對穿的圓窟窿。兩女以二敵一,非但近不了入家的身子,反而在不知不覺之間,被人家做了手腳,如果對方手下留情,怕不香消玉碎。飛虹紫電是塔兒岡的出色人物,不料在楊展於上,一毫施展不開,無怪兩女嚇得面面覷看,做聲不得了。

  這一手,比剛才奪劍還要驚人。旁觀的金眼雕飛槊張等,不由得心頭亂跳,才明白剛才人家不願和自己動乎,不是膽怯,也不是謙恭,確是一番好意,是替自己保存臉面,真想不到斯文一脈的年輕相公,有這樣出奇本領,但是出奇的楊相公上哪兒去了呢?大家四面亂尋當口,老道涵虛從上面香案前大步走了過來,抬頭向中間七寶攢瓣蓮花掛燈上面,一片黑影處,大笑道:「楊相公,我們算開了眼了,我們兩個妞兒,被你鬧得頭暈眼花,你卻飛上頂梁看哈哈了。」老道這樣一提明,大家一齊抬頭,因為中間蓮花燈頂上,有一個極大的八角五色琉璃罩子,正把向上一面的燈光遮住,廳屋又高,頂樑上黑黝黝的,一時真還瞧不請楊展隱身之處。只聽得上面黑影里有人笑道:「道爺!兩位姑娘實在厲害,羅漢拳里暗藏著燕青八翻手。功夫一長,我實在有點招架不住了,役法子,我只好躲到上面來,先喘口氣兒。」

  老道大笑道:「我的楊相公,真有你的,你不要替他們臉上貼金了,我知道你在上面,又不知顯什麼神通了。」人隨聲落,楊展已在老道一片笑聲中.真像四兩棉花一般。飄然下地,聲息全無。

  楊展一下地。向老道拱著手說:「道爺!恕晚輩魯莽,剛才金張兩位寨主,定要晚輩在塔兒岡留點什麼,一趁此刻躲在上面喘氣的工夫,隨手在樑上留點紀念,也是晚輩景仰諸位英雄的一點微意。」老道聽得微然一愕,嘴上哦了一聲,兩眼看著紫電飛虹,向上面一努嘴。

  兩人會意,霍地一分,齊一跺腳,宛似兩隻燕子,飛上樑去,二龍搶珠般,貼在頂樑上,向下面嬌喊道;「楊相公指頭竟是鋼鐵鑄的,我們這條楠木大梁,卻變成豆腐一般了。原來他在這梁心上,端端正正刻著,『英雄肝膽,兒女心腸』八個大字哩。」喊罷,刷地縱下地來,居然輕飄飄的片塵不起,落地無聲。仇兒在一旁暗暗佩服,這兩個女子一身輕功,似乎比自己還強一點,不過地上鋪著厚氈,落地無聲,比較容易一點。

  兩個女子縱下地時,老道涵虛向齊寡婦說:「我活了這麼歲數,眼見的後輩人物,像楊相公這樣功夫,這樣胸襟,實在少有,我先說在這兒,將來楊相公定有一番極大作為,可惜我這歲數,也許看不到了。」說罷,一聲長嘆,忽又雙目一睜,威光四射,向金眼雕飛槊張等大聲說道:「你們肚裡沒有多喝一點墨水,還沒明白楊相公在樑上留下那八個字的用意,你們要知道,有了英雄肝膽,沒有兒女心腸,無非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混世魔王,算不得真英雄。有英雄肝膽,還得有兒女心腸,亦英雄,亦兒女,才是性情中人,才能夠愛己惜人。救人民於水火,開拓極大基業,這裡面的道理,便是英雄肝膽,占著一個義字,兒女心腸,占著一個仁宇,仁義雙全,才是真英雄,我們憑著一個義字,聚在塔兒岡內,隱跡待時,將來機會到來,義旗所指,崛起草莽,如果心中沒有一個仁字打底,殺戮任意,鬧得天怒人怨,不得人心,結果還是一敗塗地,所以楊相公留下這八個宇,真是金玉良言,楊相公瞧得起我們,沒有把我們當作草寇一流,才肯留下這情重意長的八個字,楊相公方是我們塔兒岡的真正好朋友,你們能夠交到這樣好的朋友,將來得益不淺,衝著好朋友,我們得知趣一點,快把虞二麻子釋綁,叫他進來和楊相公見見面,然後好好護送出塔兒岡去。」老道神威凜凜地說,金眼雕飛槊張齊聲應是,飛槊張向屏風口一招手,便有兩個頭目過來聽今。飛槊張喝聲:「把姓虞的放了。告訴他是看在楊相公面上。才放他一條活命,叫他穿上衣服,進來相見。」兩個頭目。領命剛一轉身,楊展忙說:「且慢!」說罷。向眾人一躬到地,來了個羅圈揖。大家忙一齊向他還禮,老道說:「楊相公何必多禮,有話吩咐他們就是。」楊展說:「承蒙諸位賞臉,在下銘諸心腑,諸位都是義氣漢子,君子一言,何必叫他進來見面,只消轉告他一聲,這麼大歲數,在家頤養天年,不必再出來奔波冒險了。」老道拍著手說:「對!叫他進來,反而沒意思,而且這也是楊相公真心交友的過節。表示信得過你們,不必再驗明虛實了,你們就依楊相公的話辦,好好連夜把姓虞的送出塔兒岡好了。」

  虞二麻子,總算死裡逃生,楊展暗暗喊聲「僥倖」。心裡一轉,料得王太監和虞二麻子一塊兒活擒來的,也許當晚要發落,自己坐在一旁,多有不便,也得見好就收,不要再生出麻煩來,有什麼話,明天再說,不要擠羅在一塊兒。主意打定,便向老道說:「打擾多時,晚輩暫先告退。」老道笑說;「好……好……楊相公只管請便,明天咱們再細談,我們已經派人打探進川這條路上的情形,好歹總有法想,千萬安心屈留幾日,有什麼不便之處,只管吩咐。」老道說話時,齊寡婦暗地向紫電飛虹吩咐了幾句。飛虹點起了一盞避風紗燈,和紫電一齊走到楊展面前,嬌聲說:「相公,我們送相公去。」楊展忙連聲稱謝,仇兒跟著,便辭了眾人,走出廳來。出廳時,一眼瞧見院子裡。黑壓壓地站著不少人,都鴉雀無聲地站著,也不知虞二麻子已經釋放沒有。既已說明,不便探問,跟著紫電飛虹,匆匆走過,向後進內宅走去。

  楊展主僕和紫電飛虹四人,走過危崖上的長廊,將近書齋當口,飛虹忽然停步,在楊展耳邊悄悄說:「今晚我們夫人有機密大事,和相公商議,請相公在書齋內候她片時,小管家先叫紫電送回去好了。」楊展微一遲疑,不知齊寡婦有什麼機密大事?也許和自己有關,便命仇兒先回,自己跟著飛虹進了書齋,飛虹卻沒讓他在書齋內坐下,掀起羅幃,又領著他進了那座十錦格窗門的羅帷內,便是昨夜楊展和齊寡婦對酌之處。飛虹一進這屋內,默不出聲的,提著紗燈,飛步進了側面另一間復室去了,半晌沒有現身。楊展有點詫異,飛虹怎地一聲不哼便走了?正想著,忽聽得後壁牆內呀的一聲響,牆上原繃著富麗輝煌的通景織錦壁衣,突見靠近壁角的一幅,變戲法似的,直卷上去,露出窄窄的一重門戶來,這種暗戶,離地有三尺多高,飛虹在上面現出身來,笑嘻嘻擎著紗燈,嬌喚道。「相公!請上這密室來!」說罷,身於往裡一閃,等他跳上去。楊展心裡起疑,今晚為什麼這樣鬼祟,但也不疑有什麼歹意,走過去,一縱身。便縱上了暗戶,飛虹擎著燈,等他進了暗戶門,把這扇暗戶一關,聽得外面沙沙一陣響,大約卷上去的一幅壁衣又還了原,把這重暗戶仍然遮住了。他一瞧立身所在,是窄窄的長長的一條夾弄,飛虹提著紗燈,在前面領路,走盡這條夾弄,又拐轉了彎,轉入另一條黑道。楊展暗中伸手一摸兩面牆壁,並非磚牆,竟是壁立如削的石壁,腳底下是一級級的磴道,步步上升。不禁問道:「這好像從山腹里開闢出來的秘道,你引我到哪兒去?」飛虹笑道:「相公不要多心,這是我們塔兒岡的秘道,一半人工,一半利用天然岩壁造成的,這秘道除出夫人,道爺和我們有限幾個人以外,便沒有幾個人知道了,從這兒過去,便到我們最機密所在了,夫人肯把相公引到最機秘所在,難道相公還疑惑我們有歹意麼?」

  楊展笑道;「這是你在那兒多心,我若起疑,也不會跟著你走到此地了。」飛虹嗤地一笑,又走上十幾級磴道,忽地向左一拐,從一個一人多高的洞穴里鑽了出去。楊展跟她鑽出洞穴,豁然開朗,星月在天,立身所在,是一座孤立瘦削的岩腹.岩形奇特,好像一張卷心蕉葉,把岩腹一大塊平坦的草地,捲入核心,草地盡處,蓋著一所小小的精緻整潔的院子,外面圍著一道短短的虎皮石牆,回頭一瞧,鑽出來的洞穴,原來是一株碩大無朋的枯樹根,樹心中空,樹身幾枝枯乾上,藤蘿密匝,垂條飄舞,好像替這洞穴掛了一張珠簾。飛虹笑說:「楊相公,你瞧,這地方多幽僻,現當夏令,在這兒避暑消夏,最合適沒有了。」楊展說:「你們把這兒當作機密處所,難道除出這枯樹根的洞穴,別無山徑可通麼?」飛虹說;「正是!相公,你瞧這奇特的岩屏,正把這塊岩腹抱住,和四近的峰巒,絕不相連,四面又壁立如削,無路可上,便是大白天,立在別的山頭上,也瞧不出這兒有房子的。」楊民說:「照你這樣一說,萬一被人堵死了這個洞穴,你們如果在這所屋內,不是也沒法下山了。」飛虹笑道:「我說的是別人無法上這兒來,我們自然另有秘徑,平時我們也不常鑽這洞穴,因為楊相公是貴客,從這條秘道走,省事一點。」飛虹說罷,卻沒動步,向楊展瞧了一眼,似乎有話想說。楊展看她口齒伶俐,眉目如畫,年紀也不過將近二十,剛才大廳上,和她們逗了一陣,已試出功夫很是可觀,換一個人,便制她們不住。這時見她想說不說,笑問道:「到了地頭,為什麼不領我進那屋子去呢?」飛虹抿嘴一笑,指著那所房子說:「你瞧!屋內還沒掌燈,夫人還沒到哩!」從她這句話,楊展便知另有秘道,通那屋內了。心想齊寡婦真了不得,在這塔兒岡內,不知費了多大心機,在這秘密地方,和我約會,不知為了什麼?……猛地靈機一動,覺得自從被他們用詭計賺進塔兒岡以後,除出今晚在大廳內,和涵虛、金眼雕、飛槊張等謀面以外,始終都由齊寡婦本身招待,又把我留在內宅住宿,意思雖然親切,到底有男女之嫌,何況她還是個寡婦,奇怪的是涵虛這般人視為當然,毫不聞問,這是什麼緣故?他心裡正在暗暗琢磨,飛虹忽然提著燈向他瞼上一照,笑間道:「楊相公!你不言不語想什麼心思?能對我說嗎?」楊展故意說:「我正在想你們夫人叫我到此密談,不知什麼事?你知道麼?」飛虹格格笑得嬌軀亂顫。搖著頭說:「夫人的機密大事,我怎會知道,相公見著夫人,便會明白。何必多費心思……相公!你年紀比我大得有限,你這一身本領,怎麼練的,我和紫電佩服極了,剛才我們上了你的當,你那手功夫,我們雖沒練過,卻有點知道,叫做『奇門游身循環掌。』又叫做『脫影換形』。按著八卦步位,順逆反側,移步換形,我們一時粗心大意,不能以靜鎮動,反而以動繼動,才上了你的當,不知不覺。跟著你的身影,轉了許多糊塗圈子,還把衣衫上,戳了許多窟窿,當著許多人,真把我們羞死了。」楊展忙說:「對不起!對不起!好在我們是鬧著玩,不是真箇性命相拼,你不要擱在心裡去!」飛虹撅著嘴說:「唷!說得好輕鬆的話,你一狠心,我們還有命嗎,但是我們倒不怕死,羞辱我們比死還凶。楊相公!你好意思,欺侮我們兩個女孩於嗎?」飛虹說得那麼委屈纏綿,好像要掉淚似的,楊展不知是計,心裡真還有點不好意思,忙安慰著說:「不要這麼想,你們一時大意罷了,其實你們姊妹倆,功夫著實可以了,我聽人說過,從前有一般吃橫樑子的,想摸你們,被兩個女孩子用繡花針,都弄瞎了眼,那兩個女孩子,大約便是你和紫電了,我知道,不是繡花針,你們用的是梅花針,這手功夫很不易練,現在你們定然更高深了,你們有了這手功夫,足可稱雄江湖,我也著實佩服呢!」飛虹噗嗤一笑,說道:「你真會哄人!誰對你說的?事情是有的,可是內情不是這麼一回事,梅花針是我們夫人的絕技,那時我們年紀還小,初學乍練,沒有十分準頭,腕勁氣勁都不足,雖然來的都是笨賊,沒有夫人隱在一旁助陣,絕對辦不到這樣乾脆,因為那檔事,夫人並沒露面,外邊的人便認為是我們兩個小孩子的本領了,你不知道我們夫人是天生的神眼,黑夜能夠視物,梅花針是她防身的利器……嘿!

  我話說遠了……相公!你欺侮了我們女孩子,你得收我們做徒弟,賞給我們幾手高招。替我們遮遮羞!相公,你好意思不賞臉嗎?」飛虹口齒伶俐,巧舌如簧,死命纏住了楊展,恨不得這時,先背著紫電,傳授幾手高招,才對心思,楊展被她磨得沒法,明白她靈心慧舌,故意說得那麼委屈婉轉,無非想偷學幾手本領,卻喜她說話動聽,便笑道:「我這點年紀,怎配做你們師傅,那是笑話,我也沒法留在這兒教你們,剛才確是把你們得罪了,總得想法補償一點,這樣辦,明天你們有工夫時,我把逗你們那手『脫影換形』的入手功夫,和其中一點訣竅,傳給你們,像你這樣聰明,輕功又這麼好,一點即透,你看怎樣?」飛虹大喜道:「這可好!相公說話可得算數……我先謝謝我們老師傅的恩典!」說罷,嗤地一笑,真箇向他跪了下去,楊展忙把她攔住了。笑著說。「不要淘氣了,……你瞧,那屋裡有人掌燈了。」

  飛虹跳起身來,回頭一瞧,喊聲「啊唷!我們只顧說話,夫人已在屋內了,我們快走吧!」

  楊展飛虹立身所在,地形略高,離那所房子,還有百把步路遠近,中間隔著一塊茸茸一碧的淺草地,草地上一條小徑,直通到那所房子的門口。兩人走近虎皮石牆中間的一座短柵門時,柵門內正好有個人推開柵門,現出身來,指著飛虹說:「我在窗口,瞧見你和楊相分站在枯樹洞口,搗了半天鬼,你還給楊相公下了跪,這是幹什麼,你休瞞我,都被我瞧在眼裡了。」原來說話的是紫電,嘴上說著,眼睛卻盯著楊展。飛虹面孔一紅,啐道:「我又不做虧心事,瞞你幹什麼,大約我手上提著燈,才被你瞧見了,你既然這麼說,偏叫你悶一忽兒……相公,咱們進屋去!」飛虹賭著氣,領著楊展穿過進門一條短短的通道;向中間堂屋走去。紫電跟在身後,冷笑道:「不識羞的丫頭,幾時又變成咱們了!」飛虹不睬,楊展聽她們鬥嘴,紫電還有點酸溜溜的,想得好笑,不禁回頭,向她打趣道:「她說的咱們,也有你在內呢,她給我下跪,一半為她自己。一半也為的是你呀!」紫電所得大疑,飛虹卻掩著口竊竊的笑。紫電想拉住楊展問時,大家已走上了堂屋台階,而且齊寡婦已聞聲迎出來了。

  齊寡婦這時換了裝束。一身可身的鴉青縐紗衫褲,腳上穿著窄窄的青緞挖花小蠻靴,上下一身黑,益發把玉面朱唇,雪膚皓腕,襯得珠瑩玉潤,柳媚花姣,從她一對梨渦內,漾出滿臉的春風,和大廳上見面時,一臉沉靜肅煞之態,又像換了一個人。在堂屋門口迎著楊展,笑孜孜的說;「楊相公,你料不到我們這兒,還有這幾間隱士之廬?」楊展笑道:「真是隱士之廬,這樣亂世,能夠在這兒,埋名隱跡,理亂不聞,也是難得的清福。」齊寡婦嘆口氣說:「我也這樣,可惜月易缺,花易殘,假使……我真想在這兒度這亂世春秋。」楊展聽得心裡一動,進了堂屋,齊寡婦趕到右側一重屋門口,素手一揚,竟親身撩起湘簾,讓楊展進這屋去。他口上謙讓著,舉步進室,只見屋內地方不大。卻布置得精雅絕倫,桌椅几榻,都是利用天然老年樹根,只打細磨光,不加髹漆,鑲上堅木面子,椅子再加龍鬚草墊,四壁都糊上砑光銀花箋,疏疏地掛著一兩幅宋元小景山水,南向幾扇紗窗,裡面掛著落地素絲窗簾,兩邊矗地高腳古銅雕花燭台上,點著兩支明旺旺的巨燭,照得虛室生白,別有靜趣。楊展大讚道:「妙極!妙極!不是夫人,也布置不出這樣幽雅屋子。」齊寡婦嫣然微笑,請他坐在右壁矮腳雕根逍遙椅上,自己在靠窗一張琴案旁邊的小椅上坐了,微笑著說;「山居高寒,現在雖屆夏令,這兒卻和秋天一般,可是冬天,卻不十分冷,因為這兒是岩腹,四面岩壁如屏,把風擋住了……」正說著,紫電托著兩杯香茗進來,分獻主客,飛虹也跟著進來,端著一個雕漆大十錦攢盒,盒上擱著一柄鏨金酒壺,一直進了通連的一間內室。

  紫電敬完了茶,又用身走到楊展面前,笑道:「楊相公沒偏沒向,我也給你下跪了!」

  說罷,竟插燭似的拜了下去。楊展笑著跳起身來說:「快請起來!你們要折殺我了!」齊寡婦也笑道:「這是什麼把戲?」紫電從地上跳起來說:「娘還說呢!大廳上道爺叫我們和楊相公比劍,娘還低低囑咐我們:『只許敗,不許勝,相公是客。』娘這樣護著相公,我們可在眾人面前,吃了相公的大虧,還是飛虹機靈,黑地里纏著相公,求他傳授『脫影換形』的奇門步法,我親眼見她跪在相公面前苦求的,此刻逼著問她,才知楊相公竟應允了,所以我忙著找補這一跪,否則,便沒我的份了。」裡屋飛虹跳了出來,笑指著紫電說:「瞧你這張破嘴,我和楊相公說了半天話,也沒說出娘暗地囑咐的話,你一張嘴,便露了。」紫電笑罵道:「爛舌根的壞蹄子,得了便宜還使乖,我這話也沒說錯,這樣,才顯得娘敬重相公哩!橫豎我沒白下這一跪,有你的便有我的。」齊寡婦笑叱道:「相公面前,休得無禮!」飛虹忍著笑說:「娘!裡屋布置好了,請相公進去喝酒吧!」齊寡婦向楊展說:「山居氣候稍差,雖屆夏令,一到深夜,便覺山高風峭,宛似深秋,相公身上穿得單薄,我們到裡屋喝幾杯自釀的桂露蓮花白去,剛才在大廳上,相公只顧和他們談話,也沒有好好兒吃喝。此刻找補一點。」

  裡屋情形大異,屋子也比外室深邃,珠燈璀璨,異香醉人,一派錦繡輝煌之象,靠里垂下落地杏黃透風珠絲幔,幔後燭光閃爍,隱約可以看出雕床羅帳,角枕錦衾,原來縱深兩開間的屋子,中間用絲幔隔開,分成前後兩部,前部中心一張紫檀圓心小和合桌,左右兩個錦墩,分坐著楊展和齊寡婦,桌上十錦格的大攢盒,裝著各色精緻餚果,齊寡婦親自提著鏨金鴛鴦壺,替楊展斟酒,飛虹紫電並沒在跟前,似乎有步驟的故意避開,好讓兩人商量機密大事,而且聽得兩人悄悄退出時,輕輕把外屋的門拽上了,楊展覺得這局面有點尷尬,心裡有點怦怦然,可是暗地留神對面殷情勸酒的齊寡婦,雖然滿面春風,卻是落落大方,談吐從容,別無可異之處,心裡又暗暗慚愧,人家從前是閨閣千金,又是總兵命婦,怎能和鐵琵琶三姑娘一流女子相比,何況她是機智絕人,威振江湖的女傑,舉動當然和普通女子不同,男女禮防,定然視為庸俗小節,否則也不會雄踞塔兒岡,指揮一般綠林人物了,萬想不到為了虞二麻子,跳入是非之境,事情逐步變幻,像做夢一般,會在這盜窟幽秘之地,和這位巾幗英雌深宵對酌,款款深談,真是想不到的奇緣,他自己一想到這是奇緣,心頭又未免跳了幾跳。

  他暗地裡自疑自解似憂似喜當口,臉上神色,不免跟著心裡有點變化,這點變化,卻逃不過齊寡婦一對明察秋毫的秋波,明眸深注,梨渦上不斷漾起一陣陣的媚笑。楊展明知她笑出有因,心裡一發惶惶然,連舉動上也有點不自然了。不料她微微笑道:「楊相公在廳樑上留下的『英雄肝膽,兒女心腸』八個字,我不但佩服,而且歡喜。因為這八個字,暗合我的心思,相公留下這八個字,是不是和我心思一般,我不敢說,我卻認為這八個字,正是我和相公萍水奇緣的無上紀念,而且最貼切沒有了……」楊展聽得吃了一驚,自己剛想著奇緣兩字,萬不料她竟從嘴裡說了出來,而且大有開門見山之勢,她如果把這八個字,另起爐灶,做出反面文章來,來個對客揮毫,切題切景,如何是好,在這局面之下,便是叫柳下惠魯男子來,也受不住,看情形,今晚有點劫數難逃。正在想入非非,忽聽對面格的一笑,一抬頭,又和脈脈含情,款款深汪的剪水雙瞳,重重碰了一下,立時覺得遍身發熱,心旌搖搖,連耳根都有點熱烘烘的。忙把面前一杯蓮花白,舉起來啜了一口,好像借這杯酒,可以掩飾一切似的,再也不敢向她臉上瞧了。可是眼觀鼻,具觀心,通沒用,對面銀鈴般的嬌音,句句入耳:「相公!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我毛紅萼平時視一般男子糞土一般,在內宅供奔走的,都是女子,塔兒岡並非縉紳閥閱之家,可是內外男女之防,勝似閥間門第,不料和相公萍水相逢,不由我不起愛慕之念,但也止於愛慕而已!」說到這兒,競悠悠一聲長嘆,這聲長嘆,嘆得楊展噤若寒蟬,不知說什麼才好。

  她一嘆以後,半晌,才悽然說道:「世上最可貴的,是一個『情』字,惟不濫用情的人,才是真真懂得情的人,此刻我們兩情相契,深宵相對,此情此景,誰能譴此,但是我毛紅萼是綠林之英雌,非淫奔之蕩婦,使君且有婦,妾是未亡人,南北遙阻,相逢何日,何必添此一層綺障,相公,只要你心頭上,常常有一天涯知己,毛紅萼其人,妾願已足,並無他求!」

  楊展聽得迴腸盪氣,黯然魂銷,忍不住抬起眼皮,卻見她玉容慘澹,淚光溶溶,正掏出一方香巾,在那兒拭淚,一副悽愴可憐之色,令人再也忍受不住,脫口喊出一聲。「夫人……」可是下面竟沒法接下話去。不料齊寡婦嬌嗔道:「誰是夫人!夫人於你何關,你只記住毛紅萼三字好了!」楊展低低喊道:「紅姊!我難過極了……無奈我……辜負深情,永銘肺腑,相知在心,千里無隔,希望……」剛想說下去,齊寡婦玉手一揮,說是:「不必說了,古人說得好,『相見爭如不見,』一點不錯,此刻縱有千言萬語,亦無非多添一點日後的無窮相思罷了!」

  楊展被她用話一攔,話里又那麼柔腸百折,蝕骨銷魂,越發渾身不得勁兒,兩眼直直的,面上紅紅的,心裡迷糊糊的,一個身子,好像在雲端里飄浮,沒有著力的地方,肚裡好像有許多話,嘴上卻一個字說不出來。忽又聽她顫顫的發話道:「相公!你還有一事不明白哩!

  我內外之防素嚴,忽然在內宅掃榻迎賓。雖然做得機密,金眼雕飛槊張們,並沒知道,可是瞞不過我義父耳目,哪知道這是我又父的主意呀!」楊展吃驚似的問道:「哦!是他的主意,這是為什麼?」齊寡婦說;「我義父博古通令,平時又任性行事,不拘小節,對我又忠心耿耿,百般愛護,常勸我『古人再瞧,不拘貴賤,為你自己,為塔兒岡擴展基業,都需要物色一位文才武略,高出恆流的丈夫,我這麼大歲數,沒有多少年能扶助你的了。』他這話,是常常說的,他一見著你,便存了這個心,沿途試你膽量和箭法,黃粱觀用藥酒,把你們主僕運進塔兒岡,由客館移到內宅,都是他的主意,當然,我不願意的話,他也不會那麼做,等到我偷瞧相公行李內書信,以及昨夜從相公口中,探出相公身世。家中姣妻膩友,本領非常,可憐我宛如跌入萬丈深淵,我義父卻說:『英雄難得,多妻何害,』而且他擅相人之術,說是『相公神清骨秀,英俊絕倫。前程無量。』加上今晚相公略顯身手,連他也欽佩得了不得,硬逼著我今夜……咳!我義父當然一切為了我,一味任性而為,卻沒有替相公想一想,南北遙阻,兩地懸心,老母姣妻,祖產家業,和一般扶住俠友,盡在川中,怎能為我一人捨棄一切,我亦不能舍塔兒岡已成之業,從君入川,情勢如此,有離無合,萬無法想,我昨夜千思萬想,一夜未眠,你瞧我在大廳上默默無言,不知我心裡難過已極,此刻我又看出相公也是情種,益發叫我不知如何是好,相公!外面傳說,都以為我齊寞婦有了不得的本領,江湖聞名喪膽,哪知道,全仗我駕馭有方,輔佐得人,說到武功,我除出從小練習梅花針防身暗器外,其餘僅屬皮毛,別無他長,全仗著飛虹紫電隨身護衛,這是外面所不知道的,不過從小隨傳先父,出入疆場,對於行軍布陣,攻堅守險之道,卻略有心得,假使真箇能夠嫁得像相公這樣英雄丈夫,在這舉世鼎沸,明室危亡當口,也許我塔兒同這點基業,可以縱橫河朔,逐鹿中原,我義父的主意,多半在此,無奈……一片痴情,結果還是一場春夢,我義父一相情願,無非白廢心機罷了!」

  這一番至情纏綿的話,若迎若卻,好像在那兒施展欲擒故縱的迂迴戰術,極盡籠絡之能事,又像推心置腹,把一片真情,宣露無遺,究竟是真情還是策略,只有齊寡婦自己肚裡明白,只可憐我們這位天涯歸途的楊相公,被這一片似怨似慕的哀訴,化作千萬縷漫天情絲,纏繞得暈頭轉向,不知天南地北了。他在沙河鎮碰到風塵中的三姑娘,還有方法對付,定力擺脫,可是也險而又險,現在又巧遇了這位智機絕人的紅粉怪傑,綠林英雌,一切一切比三姑娘不知高了多少倍,我們這位駕了雲的楊相公,除出低頭降伏,還有什麼辦法呢?但是我們這位楊相公,到底不凡,居然還要掙扎一下,不過他掙扎的方式,在這渾淘淘的局面之下,已無暇仔細考慮一下,在這局面之下,他和她,好像對峙的兩座火山,肚裡幾杯蓮花白,又是最危險的導火線,兩座大山,只隔著一張桌子,這是一道最薄弱的防線,如果這道防線一動搖,兩座火山,爆發無疑。不料魂不守舍的楊相公,竟放棄了這道防線,迷忽忽站了起來,而且離開了座位,向她走近了一步,萬般無奈地說:「夫人……不……紅姊!我們天涯巧遇,洵是前緣,紅姊說得好,『人之相知,貴在知心,』何必拘泥於形跡之風我雖然辜負一片深情,卻把紅姊當作平生知己,從此雖千里相隔,可是形隔神交,永銘肺腑的了,將來紅姊如有需弟相助之處,一紙相招,定必盡力奔赴,此刻我……不瞞你說……方寸大亂,你……」他心裡想說:「你趕快讓我躲開你吧,否則……」可是嘴上吉吉巴巴的,竟有點說不下去,不料這當口,齊寡婦兩頰飛紅,兩眼盯著他,忽地嚶的一聲,從席上跳起身來,失神似的喊了一聲:「你想走!你害死我了!」一個身子卻向他直撲過去,楊展也吃驚似的喊一聲:「啊喲!」兩隻手卻不由得張了開來,防止跌倒似的,想扶住她,也許由扶住改為擁抱。哪知他這一聲「啊喲!」剛喊出口,撲到身前的她,也是一聲「啊喲!」忽地雙手一搗粉面,轉身向那落地杏黃珠絲饅奔去,飛風一般,撩開絲幔,鑽了進去。雖然隔著珠絲幔,無奈這座落地絲幔,薄於蟬翼,幔內燭光映處,很清楚地瞧見她投身幔內一張雕床上,芳肩一聳一聳的在那兒隱隱啜泣,忽又跳起身來,指著幔外痴立的楊展,哀哀欲絕地嬌喊著:「相公!這幅絲幔,你把它當作四川到我塔兒岡的千山萬水吧!你把它當作無情的老天爺,捉弄我的一重鐵門關吧!我真願你帶著劍進幔來,把我這顆心掏了去!天啊!天南地北的兩個人,為什麼鬼使神差碰在一塊兒呢?毛紅萼強煞,也是個女子呀!」悲戚戚喊得那麼動心,而且一翻身,又撲倒床上,在那兒婉轉嬌啼了。

  可憐這位楊相公,心非鐵鑄,魂已離身,明知是火炕,也得往下跳,而且也算自作自受,誰叫他逞能在廳樑上寫那「英雄肝膽,兒女心腸」八個字呢,這時珠絲幔內這位英雌,正在抓住這個題目,把這篇文章,做得淋漓盡致,把中間隔開的落地杏黃珠絲幔,霎時化作蜘蛛精的千丈蛛絲,緊緊把他罩住,從一片婉轉嬌啼聲中,放一射出無比的吸力,把心族搖搖,腳底飄飄的楊相公,一步步吸進幔里去,這時要叫他懸崖勒馬,除非珠絲幔內的佳人,突然變作白骨——的骷髏,青臉獐牙的魔鬼,可是事情真奇怪,萬不料在這要命當口,突然來了天外救星,居然救了他這步魔難。